解放以前,我写东西,最注意写得好不好。拿什么去判断好不好呢?文字漂亮就好,故事有趣就好;反之,就不好。
现在,经过差一点满二年的观察与学习,拿起笔来,我最注意写得对不对。
由好不好到对不对是个相当大的转变。前者是技巧问题,后者是思想问题。思想比技巧更难学好搞通。有技巧而没思想的是八股匠,有技巧也有思想的才是文艺作家。世界上有技巧不甚高的伟大文艺作品,而没有思想不精深的伟大作品。
我这一点对文艺品质的认识,与我的作风的转变,不能来自“小说作法”或“写剧指南”,而只能来自对新社会的观察与热爱。我有些聪明,但是不大。我往往念不明白理论高深的著作。对于我,事实比理论有更大的说服力量。好的或坏的事实不但使我去思索,也使我受感动,去喜爱或憎恨。感情的激动往往是我写作的起因。二年来,社会上出了多少新英雄,多少新事情!我经常受着感动。我确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了革命的事实。我亲手摸到了革命!我没法再怀疑、再不明白革命的道理,革命的事实已都摆在我的眼前!我不能再只顾文字的漂亮,故事的有趣,而须把我自己看见的事实,热诚的通过思想写出来,去扩大拥护政府和巩固革命胜利的影响。
这样,我必须要求自己写得“对”,而后再要求写得“好”;道理说错,文字越漂亮,故事越有趣,才为害越大!对而且好,才算真好;不对,就不好。
从我在二年来所看到的新设施,我找出一条基本的道理来:无论事情怎么复杂,无论在表面上事情与事情有多少不同的地方,只要细看,就能看出来,在骨头里都是为人民服务。看清楚这一点,我也就明白了,文艺也必须为人民服务;要为人民服务,我的作品里就必须把道理说对了。在这个新社会里不准有胡说八道,违反人民利益的“言论自由”;也不准利用漂亮的文字,有趣的故事,偷偷的散放毒气!在今天,一个作家必须要拿出最好的本领,最大的热情,去写那顶对的道理。
在这二年里,我写了不少东西。其中有的写得很对,有的不很对,有的大体上对,而细节不对。在第二届国庆节这个好日子,我愿意坦白的说出来:写得对的,我引以为荣。写得不很对的,我并不灰心;我知道只要我肯虚心的接受批评,社会上就允许我改过自新。大处对,小处不对的,以后我也须更加小心,一笔不苟的去写作。也许有人说:“你这样兢兢业业,不是太辛苦,太勉强,太不痛快了吗?”我说:“真理是不打折扣的!看到真理,而不肯辛苦地、勉强地去追求,去拥护,怎能有长进呢?追求真理是必定有痛苦的,怎能不勉强?难道真理能像买个烧饼那么容易么?至于痛快不痛快,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态度了。假若你肯和人民立在一条线儿上,写出足以为人民服务的作品,那该是多么痛快的事呢!天下还有比受到人民的夸赞更光荣、更痛快的事么?反之,你从心里头就以为你自己高明,人民糊涂,值不得为他们写作;那,先生,我管保你永远不会痛快!立在人民外边的‘孤家寡人’是最痛苦的人!”
原载1951年9月21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