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行日简


  一年来没有旅行了,几年来没有到过一点新鲜的地方,这次去绥远实在是令人痛快的事,尤其是现在所去的地方站在无人管理的国防边上,你不知那一时那一刻它便要被人夺去,改作他人进攻我们的根据地,我们能够在这时去它那儿一游,想来真是又痛快又痛心,就我旅行的经验来说:没有一次我的心是塞得这么饱满,没有一次使我受到这莫大的冲击和亢奋,在夜色苍茫里,崇郁的山岭,交叉的田畴,大的树,小的草,那一件那一点没有我民族的血液,我国家的灵魂在里面?是谁人如此忍心将国家民族的心与血这么闲散随意的抛给敌人,如扬散糠秕一样!

  前人经营这平绥路是费了一番苦心,明知是处在朝不保夕的局面里,却还要把这铁路修得这么整齐,车辆制备得这么清洁舒适而便宜,以我的(也是许多人的)经验来说:平绥路车辆的干净,舒服,便宜,应为全国第一,三等车有宽大的卧铺,车票却不过十一二元,车行又很平稳,对于旅客总算是为他们想的那么周到,用意无非鼓励人们多到这国家的边界上来多看几眼,也对它生点爱惜之情。

  那天晚上写到这儿,就觉得一阵恶心忍受不住,大概因为伏桌写字的缘故,从那时停笔起直至今天又才拿起它来。

  几位同伴都活泼热心,见地都颇清楚,总算是时代的产儿,有一位同学因为曾亲去丰台调查过“九一八”纪念日所发生的事件,特为我们讲了一讲。

  火车在黑暗中爬进西直门车站时,他的谈话开了头。据说他是和一个外国人去的,到那儿时,丰台已全无中国兵了,“九一八”那天,中国兵士出操回营,在唯一的窄小街道上碰见了也要回营的一队日兵,习惯上,这两军相遇,也都没事的过去了,所以中国兵士全然没作准备。突然,日兵站住了,一个军官撒下马朝我们的队伍冲过来,用意原是要冲散我们,我们的兵士一时怒不可遏,就一刺刀刺到马腿上去,马乱跳起来,日军官就摔在地上了。立时中国军士全拔下刺刀,托起枪,就要杀过去,可是连长不许,他拿出手枪来指着兵士,说:“谁放枪,我打死谁!”一句话没完,日兵已经冲来,将连长掳去,逼他令军士缴械,连长不许。至晚,城中来了一个参谋,和日军交涉,我军遂退至赵家庄,日军才把连长放回来。军队退到赵家庄之后,连夜赶作工事,准备迎战,可是工事刚作好,又得了命令,叫他们放弃赵家庄!退集芦沟桥。

  在军队没退之先,据说已经有北平去的中国兵在丰台左近与日兵战了三小时,并没失败,而长官畏敌如虎,只要退保无事就好。现在丰台周围已经全无中国军,远远望去,只有斗大的红日太阳旗在空中招展,代替了中国军警是日本宪兵在搜查行人,镇守车站,每日从早至晚,都有日兵在操场或在街市巷战演习,演习时全无正经,都嘻嘻哈哈,跑来跑去。他们的用意全不在正经演习,只是要示威给中国人看就是。街上中国居民的房屋由他们任意攀登,任意取来作假想攻击的目标,居民往往骇得抱头鼠窜,不知何事发生,日兵看见就哈哈大笑,尽量取乐。不抵抗政策是至今还不肯放弃的!

  听说东北义勇军的行动愈来愈整齐了,现在几乎所有的义勇军都是有了训练和政治了解的人民革命军,普通义勇军上阵去固然打日本人,退下来就抢劫人民,为百姓所痛恨。现在都经过淘汰和训练,与朝鲜人民军及人民合作,日本人完全无法消灭他们,便设法将小村远村归并在都市的大村落里去,免得革命军有所凭藉。他们将小村里的房屋统通烧掉,免得被利用。这么一来,人民军反到好了,东北房屋多是土筑成的,火只能烧掉房顶,人民军走来将房顶重新盖上,搬入居住倒很便宜。村民都已移走,既不必防备汉奸,自己倒免得要穴居野处了,他们因此更加把势力集中起来。“满”军来攻时,向例只是朝天放枪,一闻枪响人民军便知是“朋友枪”来了,便退下来让“满”兵走入防线,送下子弹便再走回来拾取。后来日人知道有这种情形,便交代“满”兵以后打去若干子弹,便要缴回若干枪壳,这样一来,“满”兵以后就永远不开枪,因为开枪时子弹射出去了,弹壳也必飞走,无法将它一个个捡回来的,因此整个人民军的问题全得日本军队自己对付。自“九一八”以来,日本兵派去满洲的,据陆军省发表已死八万之多,但这绝不是真的数目,真的数目是只有多没有少的。

  这些消息听来令人又悲愤又兴奋,我们这个民族是在怎样苦难的状况中争出路!我们的人民是受着怎样的煎熬!而同是中华民族的统治者们却硬不顾惜,没有丝毫的血心,只是私人的便宜安福尊荣。这样的局面,我们将一天一天的容留它延长下去吗?

  第二天九点的时候,我们到了集宁车站,那就是平地泉,离北平时,原听说这地方是军事重心,危险区域,想象中这儿一定有不少的热闹和兴奋,至少日军是不会没有的,火车嗡嗡的爬进站时,我们都立在窗上,冷风将太阳光冲凉了,稀薄如水,注在人身上反而冰棱棱的。脚下象有一条冰的蛇在往上爬,在用冷得和刀锋样的舌头刺你的腿,风头如一把冬天的水龙对你直射,连口鼻眼睛全被它打得不能呼吸,一口凉风窜进你的心里,你即便吞了一条死鱼也不会那么难受。平地泉车站象是被冷风占据了,只有“集宁县车站”的木架和三两个人裹着棉袄棉裤,囚着肩膀,在那儿慢慢拖来拖去,车站自个儿独站在广漠的郊野,上面是青天,下面是黄地,天不言,地不语,人不说话,剩下的只有空气还在唏嘘哼呼,象是为了这寂寞的雰围,心里烦躁不安,远处躺着不正的三座山,影子里也是那么安定,懒管闲事的样子,谁知这些有意沉默的山头肚里藏着些什么呢?

  我们不肯相信这安闲的神情,就走上站去打听打听,我的对象是站外走来的一个老头,朱祥麟却找到了一个穿制服的人,老头子摇着他那颗装不下事的脑袋,说我的问话来得无稽,提到陶林时,他才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随即又否认了,据说离陶林还有二三十里才有××兵,打是绝没有的。穿制服的人倒说了些比较在行的话,平地泉有两师人,并且那三座装得没事人似的一大堆的山头,也正藏了三肚子丘壑呢?

  在平地泉看见一个卖酱鸡的,一个卖包子的,包子倒是热气腾腾,给我们壮了不少的热胆,朱涛普君买了许多来吃,可以搪搪寒,这点地方真冷得古怪,丰镇警察已经穿大老羊皮袍,两只脚还要癞蛤蟆似的直跳,就在中午时,也不辞将大厚棉袄裹在腰里,虽然上身只穿一件单褂。塞外的草木已经有点转黄,但是青绿鲜红的仍然很多,草木似乎比人还要经事一点。卓资山以西的山头,远望如笼着粉色的轻纱,又象女人擦了胭脂那样艳艳的,火车不使我近前去看,我是一直的怀着个谜,以为阴山山脉,怀有红云呢。等到再朝西去,穿过了几处山径,我才大大的领略这红云的色相。遍山崖上全是细矮的红枝红叶,黄枝黄叶,里面夹着细条的绿草,有苍的,有翠的,也有嫩青、深紫和浅黄,密密穿插,织成一片彩幛,垂在车窗外面,伟丽精致,全不缺乏;自然景物,能安排得深入人们的心情,绝不是人们所能揣测的。

  塞外树木几乎全是白杨,不知是否土地气候适宜的原故,要不然天公为何会这样好事,特地要叫这哑巴草木来陪伴他的悲风呜咽?或者也许是造林人有意要附和风雅罢!绥远新旧城之间,那条长长的马路,就差不多全是白杨夹护着,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不知也曾到此地来了没有,听见这白杨的哀泣,他怕也要嫌造化多事,做作无聊罢!

  到绥远的那天,恰好神照顾,没有呼风唤雨。天的样子真美,人也凑热闹,有几顶透明的玻璃花轿把挂红带花的新郎孩子和珠翠满脸的大新娘送到我们眼线里来,叫我们看了个饱。花轿前面是吹鼓手打锣鼓的,一个个倒很精神。不过并不象北平那些送嫁人包上些破尿布似的红线绣呢袍,就象土地庙里走出来迷了路的土公土婆一般。花轿后面还有大队的骡车,有男有女,带着大的胸花跟着,这又和北平不同,就是我们那边也不这样,不知他们是迎亲还是送亲的呢?

  吃饭是在一家羊肉馆里,我们以为此地出蘑菇,要了两盘,结果糊糊涂涂的被他算去四元,这古丰轩想是本地人开的饭馆,生油味重极了,可是鸡子儿却了不得大,跟鸭蛋差不多,有的还要大些,在院子里,我们发现一个大地窖,里面挂着有几只宰了的鸡,一见了它,不免想起了顾大嫂的人肉作坊,寒毛就直竖了起来。后来听伙计说,那就是他们的冷藏室呢。缺少水,不会藏冰的地方,只能使用地窖的方法,顾大嫂之流的人物,想来也是从这儿学去的罢。回来时,王日蔚君买了两大子野葡萄,金黄的小珠儿围缀在灰色细枝上,倒很出色,看见小孩子们吃的津津有味,我也摘了一颗放进嘴里,可是立刻就吧的吐了出来,犹觉一口酸味无法洗刷,敢情这金玉其外的东西,是除了一点酸涩的汁液,什么都没有了的。

  绥远有新旧两城,新城大约都是政治军事文化机关所在处,旧城则买卖特别多,吃食店、绸缎店、药店都集在一条最繁华的,有些欧化的北门内街上,在那儿也有三层楼的西式建筑,也有新式的浴室,电灯,电话,无线电,看来象是很热闹,很近代化,可是留心一看,就知道这种近代化全无意义,我看见一个大夫的广告,借重了北平医生的大名还不算,还要连那北平大夫的官衔都写在头里,这样那条广告就成了某某中央机关某长某人之代理人,某某某某医生。又有一次听人讲那儿的小学生毕业,家里也有人报喜,就如中了秀才似的,报条上写着捷报总司令某主席某厅长某所办某学校捷报贵府某少爷毕业等等。中学以上的毕业生当然就是绅士,在抄袭来的近代文化里面,所有的实在还根深蒂固是这种封建官僚的升官发财心理。这种心理原是中国各处都有的,却不象此地表现得这种堂皇显露,恬不为怪,而且这种心理至今还濡染着一部分青年。据一位当地人说,当有时考问大学生中学生的求学志愿时,他们就答说求学就是为了回来好作绅士。这种现象是很可悲的。国事如此,绥远处在这国防前线,正在死生存亡的关头,青年们应该是国家的一分实力,对于这种局势应该抱有积极的态度,作有意义的表示,也显得民族精神的作用,可是实际上这边的青年们方面却仍是寂然无闻!这种现象若是作绅士的心理所致,则教育者与外埠的觉悟青年应当赶紧承认自己的错误与失败,应当赶紧起来救济,救亡工作若不能普遍的散布于首当其冲的国防边界,普及于穷乡僻壤的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若只是几个大都市的文化界学生界来弄,是很没基础,很难收效的。必须整个青年整个人民都起来,尤其不可放弃了处在最前线的落后分子!

  人人都知道绥远市,绥远呢,人人也都想要看它一看,我们也就是这人人中的一分子,承建设厅毛织厂李工程师很热心地招待我们,把厂里各部分都走了个遍,又仔细的讲给我们听,我们才能有个比较清楚的印象,厂中的工人男女小孩一共有一百多人,每天工作十一小时,工资由七元半到三四元不等,比起外埠大厂家来自然不算大,可是在绥远毛织中就算唯一使用近代生产方法的制造厂。织造的东西主要的是床毯、车毯、军呢、普通毛呢,至于我们常说的绥远布还是其他手工业作坊织的。工人生活推测当然不会满意,尤其是分毛的女工小孩成天被毛屑喂着,包围着,嘴眼鼻耳无处不盖满了又脏又臭的毛绒,脸上全没人色,和豆纸相似。一个个精神萎靡,躬腰缩背,象枉死域中的幽灵。这种作羊毛的女工,以我想来,只有比纱厂工人更苦,更容易受病的。可是她们困于生活,无法躲避这种病险,人生到了这一步田地,实在不能算是人,只能说是一种比较灵便的两脚畜牲!他比机器更苦,因为机器受苦而无知觉,他比牛马更苦,因为牛马比他更结实,能抵抗。人受苦到极点的时候,真是会失掉人性,连抱怨诉苦都不会时,人真变成了一头灵魂上的牛马,只会哑着嘴,呆着眼,将牛马来看承自己的。一个国家能把自己的人民造成这种实质的牛马,这种国家,这个社会还能说有存在的理由,真是宇宙间永不会再见的奇闻!

  绥远在外表上,颇见得出一点朴素。在火车上沿路来时,就只见有七零八落的黄土小屋,被灰尘蒙蔽着,伏在荒野山脚,老实本分的可怜,还以为是乡村气象。及至洋车走到归化(旧城)城大道上时,两旁仍然是一些灰黄苦脸的旧土屋,房子多半没有横梁,用黄土和晒砖作成的居多,偶有用木头之处,无非作门窗之用,而门和窗又是很少的。象这类的房宅,无论或大或小差不多都有个很大很大的院落,院中黄土满眼,高低不平,牛马骡车全可以停歇在那儿,牲口也就在那儿用草料,拉尿拉屎。稍讲究点的人家,大门里面还有一块黄土照墙,次些的都是从马路上就可以望见内室。房子照例都是很矮的。乡村人家,土篱不过二三尺,土屋才可一人高,有的还不到,居人走进屋去时,男人们准得低下脑袋,先把头钻进去了,才不致碰壁。

  新城的各种机关,也都极其简单朴质。一个晋绥长官公署不过一所很小的四合房,属于政府机关的绥远日报社,除了有一个铺满了石灰鸟粪的大院落之外,就是几间未经髹漆的白木办公室,也许这房子还是新的建筑吧,但就这房子的姿态看来,无论如何油漆它,它也是不会有怎样漂亮面孔的。至于省政府虽是一省的观瞻所系,也还说不上象北平公安局那么张皇。一切方面,都见得出一种朴质不华的态度。当然我们知道,绥远整个从长官到人民的质朴表现,都有着决定的经济原因在背面,人民居处的草率简陋,不是我们所能满意的。

  只有旧城的北门内街,显得五光十色一点,房子也不是那么浅露,在这里算是有了一点文化的意味,但同时也带来了病态的、表面的华丽。据说绥远的商店没有一家不是在愁眉苦脸中过日子。有许多铺子,卖的钱不用说赚,连开销都不能支付,年终结帐,没有赔大本的就算买卖好。市面萧条到了极点。我们留心看去,简直少见有人走进一家店铺去,只有一家电料行,倒是门口天天日夜挤满了人,那里有粗野的无线电在弄沙嗓子,刮得人耳膜生疼。市面萧条的原因有好几种,交通不便,情势不稳定,使人不敢也不能放胆作生意,都是理由;最要紧的还是因为没有生产事业,消费者的力量也很有限,很薄弱。绥远除了官办的一家小小毛织厂外,并无其他工业,市面只靠些消费贸易来维持,消费者的机关职员多往平津一带直接买东西用,本地作小买卖的往往衣食之外,不须,也不能置办什么消费品。至于主要的消费者农民,则年年荒歉,今年又遭旱灾,高粱只长得二三尺高,眼见得收获微末得很,完粮还来不及,那有余钱买东西?即使年岁好,如民二十年时,谷子每担只卖八毛钱,每人每年要三担谷食,再加一二元的衣服费,四元钱可过一年,可是谷贱伤农,往往谷子卖不出,就连八毛钱也不能到手。近年来每年灾害,谷子卖到六七元一担,平空每年每人生活费增加了十六七元,而又收不到谷子去卖,又那有钱去作消费之用呢?

  市面萧条,省府的税收减少,自不得不从别方面设法。绥远当新疆与内地交通的冲要,每年由那儿有几次骆驼队转运羊肠过境,这笔羊肠税,也就是一项收入。此外就是鸦片亩捐烟灯税、花捐等等。据说上等烟馆,每月纳税在二十元左右,最下的也要八九元,所以烟馆很多,老少壮年都常常一榻横陈。我们曾亲见有穿中山装西大氅的青年,也躺在烟榻旁边,不知是醒是醉,景象很可惨。

  听说绥省每年的收入,都直解太原,以后,再由太原发下省府的经费。既然如此,当局者似应该为国家万年之计设想,把这种黑籍捐税完全取消,好在绥远上下官民都十分朴质耐苦,不怕牺牲,当局者何妨宁可核减一点他们的经费,将这毒税取消厉行禁绝毒物?似这种一边唱禁,一边要派烟亩捐,其结果,是非到民族消亡不止的!

  西北人民生活之苦,大家耳中想来已不生疏。土地荒芜,缺少水源,又加旱蝗雹子,绥远一带几乎每年必灾。十顷之家,往往收不够食。有几顷地的人民也都是披一块,挂一块的衣不遮体,终年手足胼胝的在地里劳动,所吃的不过是油面,土豆,小白菜,老盐冲水而已,这还是土财主的人家,赤贫的人家每日只能熬极稀的糜米粥喝,没有盐也没菜。(糜米是比小米玉米更坏的一种粮食,形状很象小米,但是价钱并不便宜,也要三十子左右一斤,绥远一毛钱合四十枚,糜米也就几乎一毛钱一斤了!)北平人的窝窝头,此地人都想不到嘴。所以人民多半是精神不振,面有菜色,很精壮胖大的结实农民倒是少见。

  以上所说还算好的,是年岁比较不太坏的结果。若当大旱如西北五省大旱灾的那年,绥远的的确确是人吃人,饿倒在街头,气未断,腿已经被人咬去了一大块。还有就是卖。三十岁以下的一岁一元,以上的递减,到五六十岁时,三四元钱也可以卖给人了。这种老女人多是口里孤老人来买去,预备自己死了,有人陪尸哭灵,还有买女死尸的,那是准备自己死了有人合骨同葬。这种合葬同穴的观念,在人民中间有如此魔力,是改造社会的人们值得注意的事。许多人不爱旅行,安土重迁,没有冒险性,都是这一点迷念在作怪。其实人已死了,知觉已没有了,不但合骨归葬与否你不知道,就是人家将你的骨头如何处置了,你又何从得知?生既然是为人而生,自己终不能得到享受,何必在死后反以枯骨害人?

  绥远耕地不多,土质好,可是因为水利不足,耕种方法未改良,未垦的地,固然毫无出产,已垦的地也是产得很少很少。地价极贱,有的到三四毛钱一亩,有的一二块;近城附郭地方,因为交通便利,水源足,种植青菜和杂粮,出产很多,那种地也贵至一百元左右一亩,或六七十元。不过一般说来,种地面积,还是太少,农村稀疏,往往大片平原杳无人烟。树木在城区之内种植得非常好,又整齐又多,尤其是城外几条大道,肥绿夹护,蜿蜒不断,望去象一条壮硕夭矫的青龙。可是一出到郊外,也就寥落极了。绥远左近地亩草地少,农地多,所种的大都是油麦,据说这东西的养分非常好,其次是高粱,种地的牲口还是牛占多数,其余多是马或驴。我们到时,农人正要翻土下麦种。常见田土上一个辛苦的农人扬着脸儿,架着一对牲口在那儿迟疑的,慢吞吞的犁地,象有一团黑云照住了他的眼光,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似的。

  现在,该讲到绥远的形势局面了。我们还没来的时候听到了关于此地种种的传说,总以为这里必然是很不可终日的。我因此扩大自己的幻想,甚至以为铁路有被截断不能回去的危险。谁知道我们把担心的眼光望着此地,绥远人却将上海南京的情形挂在心上,对于本地,反倒处之泰然,没事人儿似的。事实上,为害绥东的现在还只有王英、李守信们一般汉奸。他们的匪军现在离陶林几十里的地方,曾经有过要来绥远吃月饼的大言。现在当然只好把这月饼放弃了。日本因汉口、上海等事件,精神不在这方面,并没有调兵过来,只在策动这些汉奸活动,最近又无事生非,平空占领包头一片地,要建筑飞机库,被县政府派兵制止了,逮捕了许多工人,现在这件事还未解决。我们去那儿看了一趟,老远老远就看见平沙广漠上,耸起一座纯钢筋的雄伟建筑,象一个耸身蓄势,待要猛扑上去的饿狮,旁边不远伏着一片卑微的黄土房子,象要钻入地里的田鼠儿似的。这种情景正象征了几年来我政府与敌人的关系!在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原野上,居然能容许这饿疯了的兽物来盘踞,赶得我们的人民无处可以安身,这种耻辱即使我们将来能把它完全洗尽,可是它的纤维已经深刻在我们的肌肉血管里面,已经织入我们的灵魂里了,这是我民族永生永世的伤痕!本来敌对我们原无硬干的实力和决心,凡所举动,不过借事生端,虚声恫吓,企图以积威劫中国,唾手而灭亡我们。我们若一有退让,敌人便立进一步。弄成秦与六国的局面,使我们“日削月剥以至于亡”。我若窥破它的计谋,便宜以全国的军力坚守阵地,以全国的民力组织后方,应用各种可能的外交手腕,不惜对其他国家作实利上的牺牲,以爆发他们和敌人之间的积久矛盾。同时努力与国内各种××实力合作,进行对方壁垒中的宣传工作,以策内应。这样,战事上的胜利是完全在我们这边的。因为我们是以全国在拼命,敌人却仅靠几个军阀横蛮抢劫;我们是以牺牲为光荣,敌人是以送命为上当的。自古以来的强弱之势,未有如我们和日本这么对峙得鲜明的了!

  在绥远这方面,准备工作,已经做了不少,陶林内外沿大青山全建筑了坚固的攻势,平地泉也有了准备,高射炮也到了不少,尤其要紧的是绥远的士气如虎,人心安堵,大家非不知有战祸在前面,却都安心的等待着,好象等着过大年的样子。全中国的儿郎们,齐把你们的眼光转到这儿来,我们是要以全国的力量,死守绥远的!

  日本人在这儿也并不疏忽,他们不但遣派了许多浪人来,并且有经常驻在这儿的特务机关,羽山公馆俨然想在这儿作太上皇的样子。无论什么事它都要伸出一颗头来探望探望,管一管。若不是绥远当局坚毅稳定,绥远在这批先生的捣乱之下,不早变成察哈尔了么?国内实力派们,应该注意这一点才对,我们万不可使守边重将感到物力与精神的薄弱。智识份子们,应该多多与边城守将发生关系。由各方面给他实助,给他力量,使他感觉在他的背后立着的,乃是中华整个民族,全民族四万万五千万铁掌,都朝这方面伸着!

  最后,要说几句,不是时候的话了,虽然不是时候,可是一旦松口气时,这些事也都是很要学的。

  绥远省面积不算小,有十七县和一个特别区,可是人民却只有二百多万,这二百多万人民主要的还都集中在绥远城、包头这些大城市周围,两处城市连村落的人口,听说就占去了几乎五分之一。其余散处村县的数目真是微乎其微(同时又因为水利不好,工具不行,大好土地往往变为无用,为敌人所觊觎。包头事件之发生,也因为是荒地,便于占据的原故,以这样地旷人稀荒榛满野的地方,实在没有建立省治的理由。昔美国开发西部的时候,并不曾一来就在那片空地上建立个有名无实的省份,来位置职员官吏,人家是老老实实当它一个开发区域白去投资,决不是当它个文化经济区来设治征税的。我们今日的西北所处情形,只有比当日美国的西部更糟,我们却当它一个省份去处理,太不合适。我以为绥远应该撤消省治,老老实实改为垦殖特别区,专就屯垦,畜牧,造林,开辟水源四件事大规模用国家和私人的力量来举办。一面在这儿兴办大规模的毛织厂、制革厂以及羊肠等等贸易。在这种开发期内,绝对免除一切捐税,将这儿变成一个生产的,而不是消费的所在。以现在的情形看来,绥远有许多旷地,有大片肥美的土壤,可是畜牧垦殖似乎都还要留给他人来代庖,连一个小小的毛织厂,每年还得由新疆进口大批的羊毛,才能开得成工,这是多么没道理的事!我们若是能保守这块土地,好好经营起来,西北真是遍地黄金,以后人家不用跑到美国西部去拾那宝贝东西了。

十月五日晚于包头



  一行人在绥远住了两天,每天大家分头东奔西跑,走马看花,除了收点极新鲜又模糊的印象外,最多也不过只能多贮藏一些根据印象自己造来的谣言故事,准备带回去骇呼一下好奇心很大而又不能自己去看一看的人们。既是如此,所以同学姚曾依邀我们去看青冢,我们都勇跃奔命,好象那一代美人的白骨正站在青冢上对我们招着手儿似的;要不然总也有她的灵魂儿由大黑河的水纹里钻出来朝我们点头吧,我们真是一股子那份见神见鬼的热心。恰巧我们的车是省政府派出去勘察公路桥工的,走过一道桥,它就得停一停,有人下来视察,视察了几道桥,我们也就得视察几次自己的忍耐,妨它也不结实。桥工视察完了,回来登上那峨峨高耸的土峰时,我不觉叹了口气。细听听,千载琵琶的哀音似乎还能由周围白杨叶里听得出来。这人的伤心,怨恨,苦闷和抑郁,几千年之下的白杨还能那么清晰哀怨的吟呻出来,难道美人昔日的怨恨就是我们今日的煎熬,难道昭君就是我民族的怨魂么!?

  站在青冢上面,大黑河象一条焦裂的伤痕,横陈在平原中心,敞露在旷远的天宇下面,没有树林为它摇来一些清凉的嫩风,没有山泉用泉流淋洗它枯裂的伤口,没有掩护,没有遮闭,它赤裸裸暴露在地平面上,象一个失掉了灵魂的女人赤身露体躺在众人眼前;象一个抛失了勇气的战士,甘心缴下武装,躺下待人宰割!这条不知羞耻的河流,它那吞咽过昭君一胸怨愤,浮载过民族怨魂的水源那儿去了?!它为什么那样苦脸皱腮,老婆儿似的增加国家的伤痛?它怎样忍得心看守那片窎阔孤苦,焦渴秃黄的平原,舍不得带给它一丛绿林,一片青绒,尽咽着一泉水,不肯令它流灌到大地的血管里去?这无心肝缺感觉的河流!它不是条淘气费心的浪子黄河,便是黄河也有心在河套绕个圈儿,干点人事;它也不是条不知人间痛苦的长江,便是长江它却终年到底(除了最近几年)浮载过国家的生命,民族的命运,可是那饮了美人血的大黑河却那么坦然的玩味着荒漠,寂灭,与整片大地的凄凉枯焦,以为那是它的一笔得意文章,这不是极其可惨,极其无耻的怪事么?!

  昭君冢听说有两个,在包头的,据说是衣冠冢,要此地的才真有千年人物在里面,草色常青,所以叫做青冢。其实冢色仍然是黄的,那青冢的话儿不过表现在杜工部的一片诗境而已。冢身特别高大,以它来藏护那点为民族而死的精神体魄,倒是谁也不妨点头的一件事,至于讲到它的真假是非,除了历史家之外,要这么考究的人必是要拿脑筋去和一堆土拼命,以为它冒了牌,造了假,这样人不正是莎士比亚笔下一位最好的角色么?

  昭君冢上下来,我们带便走到一家农户去参观。那是有了一顷多地的人家。听了这话,你总得在心里为它准备一个大庄宅吧,砖墙瓦房,相当的厅堂院落,长工男女吧,不,要那样想,你得往南边走,这儿可不能招待你。在这儿转过土篱门去,你若以为自己的鞋有些高贵,你就得留心照顾地下的马牛粪,人家可不管替你收拾,人家用手抓捡屎粪,就和我们用手舞笔杆,抓馒头一样。在这夹屎夹粪的院子周围,也有牲口房,也有人房,作法材料都差不多,就差牲口的没有墙门,人屋里还多了一片万能博士的漫地大炕。还算跟祖宗住在一起的人享福,那里还多了一只神柜子。他们正要吃饭哩,锅里闷了一锅土豆,马粪团儿似的;炕上一大碗开水抄过带黄的青菜,一碗羊粪似的烂腌菜,一个碗底托着一点老盐,这是百亩之家的食物!孟夫子的什么百亩之田可以几十者衣帛,几十者食肉的话,在绥远不知要打几多折扣。绥远今年的年岁又不好,高粱土豆全是瘦小不堪,收得又少,农家人真没日子过,他们的小孩子有的上面穿棉袄底下没有裤子,有的上面打赤膊,底下穿棉裤,猴着腰,仰着脸望我们,更小一些的便将赤腿缩在他姐姐的衣服里面。收成不好还不是唯一的麻烦呢,他们所最怕的还是要费(捐税),要草,要车马的,他们不知道来要这些东西的是什么人,什么机关,总之来要就得给,等到这边刚给完,那边独立队(土匪的称呼)又来了。问他独立队是谁呀?他不知道。再问,你们是那国的人哪?他说:“噢,庄稼人呵。”他们就知道自己是庄稼人,管他大清,民国,东洋,西洋呢!

  由昭君墓回来,我们不久就收拾去包头,为这件事我们还着实踌躇了一番,不知段绳武先生会在哪儿,我们将怎样去找他呢?我们来以前,是有信告诉了他的,可是他很忙,五原和河北村都有他的工作,若他已去五原,我们怎样和他接头?未必又抢到五原去么?因为我们去的目的原是要参观他的乡村,不见着他,看什么呢?所以一到包头,我们便到处打电话找他,结果发现他已经亲自在车站上接了我们有三天了!这是多对人不起,多笑话!段先生的形体象一个极大的橄榄,可是待人坦挚亲切,温恭有礼,决不象个杀人如麻的凶煞军人。他说起话来,于亲切有味之中,常常有一针见血的见解,可是人家对他有所批评讨论时,他也极谦厚的接受。他爱说话可是你不能讲他是徒尚空谈的说嘴家,不管他作的是什么,他见到了就动手,这一点我实在自愧不如。据他自己讲,除了十六岁以前在私塾念过几年书之外,便没有再入学校,而志在救国,弃家投军。从那以后,他过了近二十年的军队生活,转战湘,鄂,赣,闽,江,浙间,足迹几乎盖满全中国,由行伍弟兄,升到师长的地位。这样戎马倥偬的生活,这样的缺少机会与书本知识发生关系,他却能保留住一颗敏感的心,时时追问自己生活工作的意义,把一双匆忙的眼睛转到这荒凉没落的河套来,作无人过问的移民事业,这个人活得真是值得,真象个样子。我把他拿来比自己,就觉头痛,离了书本,离了纸和笔就觉不能作人,这种病不知怎样种上身的,心里不是不觉得这样无味,就舍不得把它治好绝根,一天离了书案子,就好象脑袋都胀得不知方向了似的,弄到好象自己的存在就是几张稿子一支笔,倘若要把这些丢了,就如是一种了不起的牺牲,这是干吗?

  包头夙称西北一个较大的都市,我还小的时候,已是常听见它的名字和冯焕章先生连在一起,就觉得很有意思。在绥远时,听人说包头比绥远外表更近都市,它有着北平瑞蚨祥式的大商店,有几条热闹大街,车站也特别宏壮。这印象太华贵了,实物一接近它时,就显得很原始,很简陋,西北建筑材料主要的黄土,越往西去这情形越真,绥远城墙还是砖作,到包头已是土垒而成,矮小得如一道围墙,常人很容易爬上去,城内有一条闹市和绥远的大同小异,在那儿作买卖的似乎以旅馆为最多,山西色彩非常浓厚,大部分人口据说都由山西而来的,有不少商店旅店都喜欢带上个“晋”字在它的字号里,象什么“晋丰源”“晋阳楼”“晋西旅社”“晋”……真是触目皆是。山西人本来会作买卖,他们的殖民力,冒险性看来也似不小,有人说绥远就是山西的殖民地,这话看来不大错,可惜这种有生殖经营力的山西人民却没个强力的政府站在他们后面,现在敌人处心积虑图绥远,简直想把它变为他们的殖民地,山西人无拳无勇,万一绥远有事,山西人就有步南洋华侨后尘的可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呢!

  讲到近代化方面,绥远似乎是力仿摩登,包头则是勤守旧风,这情形可以绥远饭店和包头饭店两旅社作典型的代表。前者完全模仿平津饭店式的西洋建筑,其中设置了跳舞厅,现用来作演电影之用。包头饭店却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道地中国房子,往地面上发展,不往天空里去,形式素朴,没什么彩漆油画,房子的构筑也很简单,房顶都是没有横梁的,用草与泥作主要材料。在我们见多了饭店洋楼的人看来,这样一个素朴的所在,觉得很有意思,比那费力不讨好来学人家西式东西的,要体面舒适得多。

  包头有一点不如绥远,缺少林木,损了它多少美观,绥远的树木原不能算很多,可是那夹道云阵足可以傲视全国的大都市,包头却几乎是个秃头,看去苦得很。包头也有不少财主,除了经营业务之外,何不分点钱来殖林?钱虽不能马上收回,可是十年之后,它的利益也可几倍,光为私人打算,这件事也不是不可干的。绥远的树长的那么又茂盛又高大,令人疑为几十年以上的东西,问起来则民国十三四年左右冯焕章先生所种,也不过十来年的工夫,当日的嫩枝细芽已经筑成一道广厚的绿城了!

  那日晚上,由于段先生的好意,我们由霉湿的晋西旅社挪去了包头饭店。在我们对面恰巧有天津益世报西北旅行团住着,他们是由阴山背后过来的,打算再动身往宁夏去新疆,绕甘、青、川、陕而回,住在这儿等新疆的护照。团长阎祖吾先生听见我们来了,很高兴的走过来谈话,述他在山后所见蒙古人的情形,活龙活现,好不有趣。据他说蒙古男女都精骑术,女人高大健壮和男人无异,在他们中间没有要饭的乞丐,也没土匪,大部分还是游牧生活,养马牛最多。家居平常有客人来了,便献上奶饼,奶皮,酪糖,客人吃完了,抹抹嘴,不说话,也不给钱,通常是拿腿就走的,倘若他不走,坐下,掏出根纸烟来燃上,送给主人,主人必很高兴的接来,抽一口,又恭恭敬敬的送还给客人去,有时他把烟接下来就奉上自己的鼻烟壶以作回敬。他们没有货币,见有客人带来可用可喜的东西,比如说毛巾手绢罢,他见了爱不释手,便会走进去抱一只小羊羔来和你交换,你自然不好意思受哪,你拒绝,他也不强执,你白送他几条手巾,他也只笑笑的收下;若是有人在这儿使用在饭馆里冲锋会账的态度,以为可以名利兼收,他真叫碰了霉气了。

  阎先生是黄埔出身,他又主张骑马是往西北去的必要技能之一(其余两项是打枪和照像),所以他也有一般军人的嗜好,爱马。他津津的跟我们夸奖他一匹好马,毛片怎样,性格怎样,跑的本事怎样,可惜我是门外汉,许多地方听不懂,懂了也记不住。以我的耳朵作见证,我只听见他讲那马有一次正在奋鬣电驰的飞奔,恰当路心有个老女人站在那儿,它便由那老女人头上腾跃而过,把马主人骇得几乎心裂,可是转回一看,那女人却还好端端在那儿,扭着头愕然的在看那狂驰的马呢!

  因为他讲马讲得那么热闹,我又从来不曾开过荤,就说好第二天去骑马试试。朱祥麟君的本事,倒借此大显露一下,我则不过尝尝而已。初骑上去时那栗栗若将陨于深渊的滋味,怕是谁都想得到的,而最不对劲的还是你坐在马背上却受着马的支配,它要走就走,要站就站,它要上天,你得跟上天,下地,你得跟下地,坐在上面,不亚如迎神赛会中,抬着满街跑的一位关菩萨!还没有那菩萨那么坦然,那么安逸,心里直怕得罪它,又怕怎么一歪,从鞍子滑下来,才真是笑话呢。

  包头也有敌人的特务机关就住在包头饭店中叫做××公馆,这公馆手下大约还有不少受支使的浪人散居在饭店其他房间里。这些先生们虽说是在这儿办着要公,也有闲时在这儿陪妓女叉麻雀,抽大烟,有的都抽上了瘾,舍不得走。旅馆里常常闻得烟味四流,都是一般大烟同志散布出来的。听说这些特务先生们都是特派来助我们“防共”的,所以他们用大烟把脸涂黑了,把精神叫大烟熏得飘飘渺渺,以备可以作神出鬼没的工作,倒也是深谋远虑的表现!

  在包头的日子呆得真匆忙,头天晚上到,次日早上便要赶去河北新村,以致什么地方都不能去看。及至下午到了新村,摸黑的看了看,次日五点钟又奔回城里来坐汽车去五原。在走马看花之中,包头的那场走实在比跑还快,不用说看见花朵,连颜色都来不及瞟到。

  去新村道上的骡车,也是第一次的经验,说起来,好象比五原路上的汽车还要舒服得多。骡蹄得得敲合着那咕哆咕哆的车轮声,象原野的土壤在和我们叨罗闲天,一颗头摇摆碰撞,毫无着落,象一个失了家不知世故的小孩,到处碰钉磕壁。可觉得这么碰出来的几个小包,倒是自己的新鲜收获,摸一摸,软软的隆起在手指底下,似乎比那平平无奇,硬硬帮帮的旧头角要丰满有滋味,以为似这么星罗棋布起来,不妨认为是自己发了点小财。当然,骡跑的愈快,捡这类小棋子的机会也愈多,并且那爬高落低,忽而上穷碧落,忽而下落黄泉的经验,也使你不妨把临邛道士壮游中所见的世面拿来咏味一回。若是你不想令自己委曲,你可以将车后厢用被子垫得高高的,委屈别人一点,自己躺下来,这时你不妨想象自己落入了一个摇篮里,不过你千万不要抢位子似的,得着地盘,立即躺下,舍不得花点从容,来把后厢垫得厚厚的。若是不听话,只顾心慌不管许多,那么你总得多备下几个天灵盖,免得人家说出门人自己不会照看自己。

  路上经过了日人所遗留未完成的飞机库,又高又大,全身钢筋毕露,蹲踞在那儿,旁边还堆着许多木箱,里面不知是些什么材料。有两个中国巡警在那儿看守,据说县政府曾把建筑工人全数逮捕起来,派来的军警都气不愤,和日人混打一阵,把他们全打跑了。那事以后,他们便施出恐吓的故伎,俨然声势暄赫的和省政府提条件,并撤走了特务机关长和大部侨民,摆出个要打架的样子,谁知结果却也无声无臭。截至我们离开绥远,这事还没结束呢。

  此地的黄河,看来要比河南所见的起劲一点。山东的我未曾留心,但平汉路是走得很熟的。一过那大桥,我就感觉黄河是一片水沙漠,在那里你见不到河身,见不到河岸,沙中冒水,水里浮沙,一望平坦,有时便在那平原中心躺着线一般一条小溪,那就是黄河的真身,中间偶有一两支小划,象搁在沙滩上的旧鱼,已经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了似的。拿这样的河流来和长江摆在一起,除了是因为它害人的本事出色以外,真说不上别的理由。可是你若要将那样的印象搁在包头的黄河上,就大不对了。黄河在包头,颇象个当家人的排场,宽宽荡荡的流下来,情形很是浩瀚,它载起了沙洲,也浮动着宽大的平头船,岸旁有许多的人在叫唤,青色的天空中耸起树林似的樯桅,深玄的地上有赭赤的脊腰在跃动。这时上游正到了一排牛皮筏子,停在岸边卸货,两个人精光了脊梁抬进一只挤得肥胖象猪肉店掌柜的牛皮包冲着我走来,那牛皮包四只腿扎煞在半空,象要抓人的夜叉,把我的马骇了一大跳,一把不住,这畜生一双前腿跪在泥里去了。我就顺势下马,跑上那牛皮筏上去看看。说也奇怪,你把牛皮包四腿落地,远远看去,定会当它一口了不得大的口外大猪,倘若猪与牛能长到这样肥实。它们还能有生命没有呢?听说北方人喂填鸭,关着它不许活动,每日在意的将高粱作食条填进它肚里去,它吃不下,便提起它的颈子往下勒,务使它饱到发晕,肥到骨熔,才有特制的焖炉去伏侍它爬上人类的杯盘去。这样一想,我真能同情那些讨厌肥胖的人,从前把他们减食少餐看成无聊趋时的心理也消了许多。原来无条件的肥胖表现着生命的死亡,据说苏格拉底一天只肯吃一顿饭,这老头儿事事比人看得早一步,不过他也未免太作的出来了。

  整套牛皮打牛头那儿褪了下来,就是一个带腿的口袋。口袋里塞满了羊毛或驼毛,将口缝起,翻转来令它四脚朝天,然后一排一排把许多牛皮包摆好,扎紧,就成功了一架牛皮筏,和我们的木筏差不多样子,可比木筏更上算,因为木筏虽能自己漂浮转运,不使人累赘,它却不能运载其他货物。牛皮筏既运载了别的东西,同时它自己也就被当作货物出卖了在包头,虽有一部分仍然又运货带回青海去。

  黄河的平头船也是包头颇出色的交通工具之一种。切去一个胖西瓜的两端,将它直剖开来,你便得了两只小形的黄河船,它里面没有什么舱板,船皮象薄木片,斧凿的痕迹全然裸露,没有刨修,没加任何漆染,连根桅杆也全是几股歪歪扭扭的木头接成的。船身又大,走起来慢得要死,活象一只快生鸭蛋的鸭母,不怪黄河岸上的纤夫那么辛苦的去拖它,象拉着一个世界在他们背后似的,生在落后地方的人民真苦。

  车马空东,忽的惊起一群野鸽,飞过眼前,听见后面劈把两声,知是阎先生在试他的能耐。问起来,据说打得了几根鸽毛,我们都笑了。

  下午两点钟光景,我们才到了新村吸水场。这吸水场离新村还有二三里路,全是新村自己作的。由黄河开一条渠到吸水场口,口上套有十架左右的木制水车,由一个电力发动机运转,电力一通,十架水车一齐哗哗鸣动,滔滔白水喷沫吐星,如几位出色的希腊青年演说家在群众面前竞赛演讲,珠玉齐泻,星月同飞,再加那或响或脆的音调,汹涌滂沛的声势,令人站在那儿就想不起走开的念头,水场后面有个小小蓄水池,通过一条大渠流贯到田里去。我们在那儿站了几分钟,渠中已经哗啷哗啷的流起水来,比绥远城外所见几条河里的水并合起来还要多。据段先生说,这一架电机能使动六十架水车,而管理它的却只要一个人!那乡下两三个人并力蹬一架水车,累下来的汗流,比车上来的河水还要汹涌,和这个比较起来,多少筋力,多少焦急,多少时间岁月是浪费了的!而且这过度的浪费完全没有代价,没有意义。人民天天是这样浪费,月月年年是这样浪费,并且不但年月,一代代,一世世,都是这么为了一点可以极不费力的事情,拼上几条,几十条几百条生命,换来的不过一些糜子米,粗糠,榆树皮和几件千层衲的破布褴褛而已。别国人民是在生活,我们的人民老是在磨命,生命在我们观念中,似乎是久已没有地位的贱品了!可以毫无代价的拿去浪费的东西,要人家不把它看得贱,哪有可能?

  以西北这样没开发的地面,土质又好(虽有硷质也很容易去掉),若有那样政府,能够运用国家农场的政策,利用自然发动力和机器去经营,发动和训练农民来自己管理,不经过官僚地主阶级的垄断与腐化,又没有在东南改变土地制度时那些人事上的麻烦困难。西北的将来真用得上一句旧话是天府之国;尤其是河套一带,这种经营开发的事业是须臾不可缓的要计,国家要保有绥远,经营西北,非及早以全力开发河套不为成功。现在敌人图绥远愈来愈急,目的就是要攘夺平绥路,贯河套,入宁夏,除了军事上的目的之外,河套的开发也是算在他的计划里面的。

  据段先生说,起先以为西北土地不宜种稻,后来开了黄河渠,小作试验,成绩竟非常好,从那次以后,他们连年种植,收获几乎全可以自给,惟今年因春水来的晚,稻子不能下种,才种别的,可是收成都非常之好。可见那儿土地生产力之厚大,若是有政府来经营,最少河套可以变成一个极重要的农业区域,不下于皖、赣,而它的畜牧毛织事业又不是长江流域所以企望的。这样的膏腴,这样的肥厚,这样广阔光明的前途于今都落在敌人贪馋凶利的眼光底下,它的毒爪已经伸出,象猎人的钢叉一般,阴险的,狡恶的直指过来,要一把插进我们的肥土去,象刺入我们的肉里一样,把它撕走,这种疼痛,这种割裂,我们能忍受么?!若不能,便让敌人和我们在西北同死!看谁拼得过谁!

  在吸水场留连了好一会,大家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便向新村进发。在田间穿行了好一会,又爬过一道小堤埂,我们车中段先生五岁的小公子便得意的喊起来:

  “咿,这不是咱们村儿吗?”

  “𫫇,𫫇,是呀。”赶骡子的一面应着他,一面将长的鞭梢一扬,口里起劲的“𫫇”了几声,那两匹骡便一个劲儿的撒开腿,追下前面那几匹马去,尘土象一挂白纱幔子张了开来。转过幔儿,河北新村的村门已坦然张臂立在我们面前。

(载一九三六年《大众知识》一卷二、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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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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