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莫干山

  已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反正是一个火辣辣的大暑天,我正在上海做客,烈日当空,如把洪炉炙人,和几个老朋友相对挥汗,简直热得透不过气来。大家一商量,就定下了避暑大计,当日收拾行装,急匆匆地上火车,直奔杭州转往莫干山去。水陆并进地到了山下,早已汗流浃背。不过老天爷真会凑趣,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倒像是给我们这班远客殷勤洗尘呢。

  冒雨登莫干山,夹路都是修竹,新翠欲滴,不时听得水声淙淙,似远似近,疑是从天上来的。登山有新旧两条路,而以旧路为较近,山径曲折高下,两旁多野花,着雨更见鲜丽;因此想到明代诗人王伯谷寄马湘兰小简中所谓“见道旁雨中花,仿佛湘娥面上啼痕耳”。这样的比喻,真是想入非非。

  我们所住的地方,是在半山以上的一个客馆,小楼一角,朝朝可以看山。当窗有老松,有大棕树,浓密的枝叶披散着,好像结成了一大张油碧之幄的天幕,使人心目都爽。自顾此身,已在二千尺以上,似乎接近了七重天,不禁有飘飘欲仙之感。

  莫干山坐落武康县的西北,相去二十余里。相传吴王阖闾,曾命干将、莫邪夫妇俩到山中来铸剑,铸成之后,就将夫妇的名字作为剑名,而山也因此得了个莫干的名称。在我们住处不远,有一个剑池,据说就是当年磨剑的所在。乌程周梦坡特地在石壁上刻了“剑池”二大字,并在另一块大石上标明“周吴干将莫邪夫妇磨剑处”。这石很为平滑,倒是一块天造地设的磨剑石。上面有瀑布,翻滚下泻,好像一匹倒挂数十丈的白练。为了正在雨后,瀑流更大更急,蔚为奇观。水声震耳,如鸣雷,如击鼓,又如万马奔腾。在这里小立半晌,胸襟顿觉开朗,虽有俗尘万斛,也给洗净了。

  从剑池边向上走去,几百步,有一座应虚亭,飞瀑流泉的声响,嘈嘈杂杂地传达到亭子里来,日夜不绝。亭柱上都有联语,如:“才出山声震林木,便赴壑流为江湖”;“清可濯缨浊濯足,晴看飞雪雨飞虹”,都是和流泉飞瀑有关的。又集《诗品》和《禊帖》各一联云:“洽然希音,上有飞瀑;虚伫神素,如将白云。”“既然有水,不可无竹;时或登山,亦当有亭。”一典雅而一通俗,确是集句的能手。

  山上空气特别好。一清如洗,几案面上,找不到一点尘埃。气候凉爽,比山下低十度左右,早晚可穿夹衣。白天出去游山,在阳光下往来走动,有时虽也出些微汗,可是一坐下来,立即遍体生凉。此外,还有种种因素,可使人增进健康,延年益寿。听朋友们说,凡是身体较弱,来山休养的,往往增加体重,几乎百试不爽。

  塔山是莫干山的主峰,在武康西北三十五里,比了邻近的许多山,确是算它最高。据《武康县志》说:“晋天福二年,在山上造了一座塔,后来塔垮了,而山却仍名塔山。”山径作螺旋形,盘曲地达到山顶,有亭翼然,标着“高瞻远瞩”四个字。这里高出海平线二千二百五十尺,既可高瞻,也可远瞩,四周群山叠翠,倒像是儿孙绕膝一样。据文献记载:“塔山北枕太湖,俨一椭圆之镜,湖中山岛,有如青螺游行水面,历历可数。东以吴兴之运河为带,西以余杭之天目为屏,钱塘江绕其东南而入海,水天一色,又若云汉之张锦焉。”塔山之美,也就尽在于此了。

  塔山的山腰上,有一条圆路,很为平坦,前行几百步,见路旁有怪石十多块,一块叠着一块,危若累卵,似乎就要掉下来似的。据说在这里看夕阳下去,光景美绝;一试之下,果然觉得夕阳无限好,我因此给它起了个雅号,叫做“夕照坡”。从夕照坡上远远望去,见一座山上,阡陌纵横,全是农作物,十分富饶。问之山中父老,说这是天泉山,因为山麓有泉,细水长流,从不干涸,仗着它灌溉田亩,年年丰收,以为这泉出于天赐,因此称这山为天泉山。据前人所作《天泉山记》说:“北上为双涧口,东西两流汇焉,如雷如霆,震动大壑。崖下竹树绵蒙,三伏九夏,凛然寒冱也。历双涧口而上,东峰壁立数百仞,丹枫倒出,飞猱上下,风急天高,猿啼虎啸,众山皆响。又进之,则溪上高张琅玕,万顷缥碧。”读了这一节文字,可见天泉的风景也很不错,并且也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

  山上的商业区,在荫山一带,商店栉比,全是为游客服务的,凡是一切日用必需之品,几乎应有尽有。书店、银行、邮电局也一应俱全,给游客大开方便之门。东南有金家山,并不很高,而附近诸山和山麓的农田,都可于俯仰之间,一览无余。相去不多路,有一地区叫做芦花荡,可是徒有其名,连一枝芦花也没有。听说此地俗称“锣鼓堂”,不知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这里可以听到敲锣打鼓吗?芦花荡有泉水十分清冽,游客都像渴马奔槽似的,伸出双手去掬水来喝。据说此泉曾经医生检验,绝对没有微生物寄生其中,因为源头有沙砾,已经过一度沙滤了。

  我们虽说是来避暑、来休息的,然而老是厮守在客馆里,未免纳闷,决计游遍附近名胜,以广眼界而畅胸襟。第一个目的地是碧坞,趁着一个晴日,清早出发,请了一位向导,随带干粮茶水,准备作一日之游。离了客馆,道出塔山脚下,过郎山口,上莫干岭,山径崎岖,大家鼓勇前进。夹径全是密密层层的竹子,绿云万叠,几乎把天空也遮住了。在岭上颠顿了一小时,才下达平地。休息了一会,重又上路,过杨坞坑而到棣溪。一路野花媚人,远山如笑,山涧澌澌作响,似奏细乐,我们边看边听,乐而忘倦。农家利用涧水,设水碓舂米,机栝很为简单,而十分得用,足见农民兄弟的智慧。近午,上龙池山,沿溪危岩迎面,乱枝打头,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一会儿拐弯,一会儿直前,一行人都像变做了走盘珠。可是一步步进行,一步步渐入佳境,不一会听得水声琤琮,好像钟磬齐鸣,原来碧坞已近在眼前了。一抬头,就惊喜地望见前面悬崖上有一道飞瀑倾泻下来,白如翻雪。下有小池,清澈得发亮,活像是一面菱花宝镜。瀑水流过一堆堆的乱石,渟滀了一下,再从石壁上下泻,泻入一潭,据向导说,这就是有名的龙潭。我带头踏乱石,跨急流,蹲在一块大磐石上,低头瞧着那清可见底的龙潭,觉得双眼都清,连心腑也清了。当下朋友们见我独据磐石,心不甘服,也一个个挤了上来。为了时间已是午后一时,大家饥肠雷鸣,就团坐石上,吃干粮,一面掬起龙潭水来解渴,吃得分外有味。我们在碧坞一带盘桓很久,过足了山水的瘾,才尽兴而返。

  “莫干山山水之美,以福水为第一,要是到了莫干山而不游福水,那就好像进了宝山而空着手回来。”这是客馆中一位老游客热心地指示我们的。我们言听计从,休息了一天,就请向导伴我们游福水去。大家以为福水就是个吉祥名字,大足动听,而游福水的人也个个都是福人哩。

  这天早上虽有微雨,而我们游兴不减,全都带着雨具出发。过花坑岭、牛头堡、大树下、孙家岭、上关、后洪、溪北各地,只为游目骋怀,兴高百倍,也就不问路的远近,走到哪里是哪里。我们走走停停,估计已走了几十里路,而一条又长又清的大溪,它伸延了几十里,从没有间断过。每隔一百多步,总得有大石块错错落落地散置水中,多种多样,使人目不暇给。不知从哪里来的长流水,尽着从乱石堆里争先恐后地翻滚下来,发出繁杂的声响,有时像弦管,有时像钟鼓,有时像雷轰,凑合在一起,就好像组成了一种大自然的交响乐,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音乐会。走了一程,已到莫家坑,见有一条几丈长的板桥,架在溪上,溪水过桥下,流得更急,音响也更大。而无数大大小小的怪石,有的像鹤立,有的像虎踞,有的像豹蹲,有的像怒狮扑人,不单是散布在水中,连水边也纵横都是。我们眼瞧着好景当前,皆大欢喜,带着摄影机的朋友们,怎肯放过这样的好景,就贪婪地收进了镜头。

  从莫家坑沿溪前去,不住地欣赏着水色山光,如在画图中行。不知不觉地又走了五里路,才到福水镇,我们探问小龙潭在哪里,回说过去一二里就到了。我们赶了大半天路,两腿有些发酸,却仍然余勇可贾,齐向小龙潭进发。沿路水声咽石,似在对我们致辞欢迎。不一会就瞧见前面有一道短短的瀑布,好像白虹倒挂,被阳光照耀得灿烂夺目。瀑水击在石上,发声清越,似乎有人在那里弹着琵琶,奏《十面埋伏》之曲,多么动听!不用说,这里就是所谓小龙潭了。

  福水之游已经够乐了,而我们贪得无厌,一听得南谷也有好风景,就又赶往南谷去了。道出山居坞,只见到处是修竹接天,乱绿交织,到处是怪石碍路,溪涧争流。一路上所听到的,是风声、水声、蝉声、竹叶声、鸟语声,声声不断。至于山居坞的妙处,读了清代诗人沈焜的诗句,可见一斑:“石磴何盘盘,左披右拂青琅玕。螺旋屈曲三百尺,俯视目骇心胆寒。百步人歇岭一转,人家三五垣不完。凉风飔飔袭襟袂,湿云叆叆连峰峦。修篁行尽古杉绿,危桥曲磵喷流湍。草根蹋石石欲动,飞泉溅足行路难。”诗中写出一些险,一些难,其实妙处也就在这里。离山居坞,到石颐山,据《武康县志》说:“山腹两崖,大石错互,函若唇齿,其中廓然以容,黄土山桑,烟火数家,若颐之含物。”石颐之名就是这样得来的。石颐寺早已荒落,并无可观,寺后有虎跑泉,也没有去看。寺门前小桥的一旁,见有一块大石,高五六尺,倒像一个六尺昂藏的大汉站在那里。奇在石已裂开了一道大缝,一株树挺生在石缝的中间,枝叶纷披,绿阴如盖,据向导说,这是石颐山颇颇有名的“石中树”。

  去石颐寺,过林坑,就到了铜山寺。寺中堂宇清净,楹联很多,记得有一联最好:“会心不远,开门见山;随遇而安,因树为屋。”集句对仗工整,很见巧思。寺僧在山上种了大量的竹子,不单是美化了山景,也获得了丰富的收益。由寺外走上山去,这山就是铜官山,原名武康山,高三百五十丈,相传吴王濞采铜于此。登山并没平坦的路径,而我们还是鼓勇直上山顶,放眼四望,只见修篁结绿,古松参天,好一片洋洋大观的绿海,真是美不可言!前人游铜官山诗中所谓“万壑秋声松四面,一林浓翠竹千行”,实在是形容得远远不够的。山顶有小庵,大概就是宋代大诗人苏东坡、毛泽民常来随喜的无畏庵。管庵的老叟见我们远道而来,殷勤招待,取出一块铜石来观摩,并且带我们去看吴王炼铜的井,井有二口,并不太深,望下去黑沉沉的,也瞧不见什么。庵后有小坎,坎中满是水,据说终年不干,称为“铜井”。那老叟又带我们到附近的厨下去,指着壁间的石碣作证,上有“汉铜井”三字,笔画很工致,可见这小小铜井,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了。井旁有洞,名石燕洞,《武康县志》云:“其燕亦视春秋为隐现,与巢燕同。”多分是故神其说吧?洞的上面有一座小石岩,名望月台,平坦可坐,月夜可以望月。老叟指着岩上一株古松说:“这是铜山十景中有名的‘擎天松’。”我抬头望将上去,见它虬枝四张,确是高不可攀,难怪古人要夸张一下,称为擎天了。

  下铜官山,过对坞口,一路看山听水,直到六洞桥,桥下为大堰溪,因此原名大堰桥。清乾隆时原有九洞,桥柱用大毛竹编成,据说竹内填满石块,很为结实。后来桥垮重建,改为六洞,而在桥上盖成屋顶,作为行人歇息的所在。桥下溪水沦涟,潺潺有声,有无数小银鱼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斜阳照着鱼背,闪闪有光,真像镀着白银一样。右望溪边有怪石矗起,狰狞向人,向导说,这叫“怪石角”,倒是名副其实的。傍晚进入簰头镇,镇在武康县西三十里,据说竹木出山时,就从这里编成了簰流出去,因名簰头。大堰溪就傍着镇宛宛流去,溪边老树成荫,一片苍翠,使这古镇带着青春的气息。镇中多小商店,买客云集,也有一二茶馆,镇中人聚在这里谈天说地,很为热闹。簰头是武康最著名的市镇,凡是避暑莫干山的客人,往往要到簰头镇来溜达一下,而四周风物之美,也是足以吸引人的。清代诗人唐靖,曾有诗歌颂它:“万壑奔趋一水开,轻桴片片着溪隈。人家鸡犬云中住,估客鱼盐天上来。深坞蓐坎归暮市,高滩竹溜剨晴雷。近闻筿簜输沧海,林壑何当有蹛材。”这首诗也在竹木的输出上着眼,足见簰头镇商业之盛,历史已很悠久了。

  我们和山灵有缘,游兴又好,加之一天休息,一天游山,也就不觉得劳累了。游过了簰头,又决定去游西谷,过荫山、塔山,再上莫干岭,所过处常见千竿万竿的竹子,连绵不断,其间有不少细竹,翠筱条条交织,倒像是绿罗的帘子,瞧了悦目赏心。到天泉寺,寺前都是参天的老树,寿命多在百岁以外。银杏二株,特别高大,有拏云攫日之势,据说是元明两代的遗物,真可说是树木中的老寿星了。

  去天泉寺,过佛堂岭下,佛堂在武康西四十余里,也是“风景这边独好”的所在。据前人游记中说:“乱石排山而下,或散如羊,或突如豕,或蹲如虎,或狎浪如巨鳌。中有一石,横波独出,似蟠溪老翁垂钓处,下视纤鳞来往,未可思议。”我们在这里流连了一会,重又上路,中午到和睦桥边,桥下有清溪怪石,很可爱玩,如果把它缩小,倒是山水盆景的精品。溪边有石平圆可坐,倒像是大鼋伏在水中,而那隆起的背部却暴露在水面上似的。我们就在这石上团坐进食,小憩片刻。

  我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盘桓了好久,才商量作归计。归途经过葛岭,听说附近有和尚石瀑布,可以一看,于是跨涧度石,络绎上山。一会儿就到了和尚石前,见有石壁高耸,十余丈,壁顶有小坳,宽不过一尺上下,瀑布就从这上面汩汩地泻下来,气魄不大,比不上剑池、碧坞。小立片刻,山雨欲来,就匆匆下山,过后坞,到香水岭下。这里有寺,就叫香水寺;有井,就叫做香水井。井水清冽,可作饮料。井上有碑,大书“香水古井,道光二十一年三月立”十三字,我们并没喝水,不知香水毕竟香不香啊?据《莫干山志》说,香水岭一名相思岭,岭号相思,也许这里有什么桃色的故事吧?去香水岭,过庙前、梅皋坞以至上横,回到客馆时,夕阳还没有下山哩。水竹清华,是莫干山的特色;我们在山十二天,天天在水光竹影中度过,吸收着天地间清淑之气,也就享尽了避暑的清福。回下山来时,顿觉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重又沾染上红尘十丈了。

一九六二年七月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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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瘦鹃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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