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城小紀(南赫留道甫親王日記之一段)

  昨夜,我到達麗城,即住在這裏上等的賓館瑞柴郭甫中。

  默裏說:“麗城(LuZern)是古代聯邦的省會,位於湖岸邊四個聯邦中間,是瑞士國中浪漫氣息最重的一個地方,有三條重要的道路通到此地;從這裏坐船,1個小時就可到利笳山,在山上可以見到世上最好的風景。”

  別的嚮導也都這樣說,到底是不是真的,也未可知;可是因要目睹此景而來麗城的各國旅客多得不計其數,其中最多的是英國人。

  瑞柴郭甫賓館五層的高大樓房,是剛剛纔建在湖中湖岸邊,那個地方古時曾是一個木製的朽壞的橋樑,橋腳下坐落着一座鐘樓,又在託頂架上設有幾個神像。現在都因爲英國人大批的到來,又要適應他們的需要和利益,所以已經把舊橋拆毀,就在那個地方鋪設了一條沿岸大道,這條道路設有石頭的基座,很平直;大道邊建有一座四四方方的五層樓;樓前栽着兩行菩提樹,支着柱子,菩提樹中間鋪滿了綠草,這是休息的地方。許多英國婦人戴着瑞士草帽,許多英國紳士穿着挺拔合身的衣服,在那裏走着,一副非常高興的神情。這種湖岸大道、房屋、菩提樹和英國人在別處也許是很好,但在這裏,在這種宏大,和諧,溫柔的“自然”中,這座賓館的景色就遜色很多了。

  我走上樓,到自己的房間,打開臨湖的窗一望,山水天空的“美”一下子把我震動了,使我驚駭。我感受着內心的澎湃,有一種要表現那忽然充滿我心靈的熱情的需要。在那時候我要抱住誰,緊緊地抱着,我要哭,我要同他(指所抱着的人)同自己做些異乎尋常的事情。

  那時候是晚上七點鐘。雨下了一天,到現在才停。深藍色的湖面點綴着幾點船影,顯得又平又靜,彷彿與綠岸一起平鋪在窗前一般。離近一點——是溼潤的翠綠的岸,一望都是些花園,別墅和蘆草;再遠些——青山一抹,山巔上戴着那白色的雪冠。湖上,山上,天上,既沒有完全的界線,又沒有完全相同的顏色,還沒有相同的瞬間:各處都是行動不均齊,怪異無窮盡的調以及影和線的不同,萬物都是安靜,溫柔和“美”的需要。並且在我窗前無序的,錯亂的自由的“美”的中間,還蜿蜒着一根沿岸大道的白杖,一行菩提樹和一些貧窮的,討厭的人類產物,不但不能和“美”有共通的和諧,彷彿遠處的別墅和遺蹟一樣,和這種“美”恰恰相反。我的眼光便自然而然不停地和這種沿岸大道可怕的直線鬧起衝突來,非常想推開它,消滅它,彷彿拭去那在眼下鼻上的黑斑點一般;但是無論如何,那沿岸大道和遊玩的英國人的影兒總留在我眼前,我就竭力要找到可以看不見這種沿岸大道的視角。我既學會了這樣的瀏覽,便在單獨觀察自然的時候感受出一種不完全的,卻極甜蜜的情感,不由得自樂其樂,一直徘徊到吃飯時候才停止。

  七點半時,僕人進來請我出去用餐。餐廳在樓下,一間極大的房間,收拾得異常講究,擺着兩隻長桌子,至少可以坐100人,客人慢慢聚攏來,靜默的行動持續3分鐘之久,但聽到婦女衣裳的窸窣聲,輕步聲,細語聲;男女個個都穿得十分華麗整潔,坐在自己的座位。瑞士這個地方一大半遊客都是英國人,所以那公共餐桌的特點就是嚴肅的,是法律所承認的禮節,不是因爲傲慢,而是根據不要擁擠的需要和很方便滿足自己需要的自足態度。各處都是白色的絲服,白色的領子,白色的真假牙齒和白色的臉及手。但是這些很美麗的臉,只顧出身良好的認識,完全不注意所有附近的人,並且這些帶着戒指的潔白的手的活動,也不過是爲了調整領子,切割牛肉和斟酒之用:在他們的舉動裏,絕沒有一點精神活動的影響。各個家眷之間有時還輕聲談些酒菜味道極好,利笳山風景絕佳的話,但是那些單獨的男女旅客卻寂寞寡歡地坐在一起,互相望都不望。如果在這百人中間有兩個人互相說話,那麼所說的一定是天氣和登利笳山的情形,刀叉在碟子裏忙動着,一點聲響也沒有,菜都取得很少,豌豆和蔬菜都用叉子來吃;僕人勉強服從着公衆的靜默,低聲下氣地問客人要喝什麼酒。對於這樣的聚餐,我總覺得異常難受,異常不舒服,不由得要引起我的惆悵。我總以爲我有點錯處,才被罰在那裏,正像兒童時,父母因爲我淘氣,便讓我坐在椅上,露着譏諷的神氣說:“好人,休息一會兒吧!”那時候筋骨裏都流淌着青年的血,又聽見其他房間裏弟兄們歡呼的聲音,當時的情景正和現在一樣。我竭力想反抗在這樣的用餐時刻受壓迫的情感,但是徒屬枉然:我對這些死臉無從反抗,而我竟也變成死臉了。我一點也不希望,不想,並且沒有察覺。起初我試着同鄰客談話,但是除了那已重複千百遍的句子以外,竟找不到其他的回答。並且這些人也並不是所有都是傻的,沒有感情的人,在這些死人中間,一定有許多人內心活動和我一樣,也許比我還複雜,還有趣。那麼爲什麼他們竟使自己喪失那生活之愉快呢?

  記得在巴黎寄宿學校裏,我們一共有二十個國籍、職業、性格都不相同的人因爲受了法國人社交性的影響,便聚在一起用餐,也很有意思。於是從桌子一頭到那頭,個個都聊起天來,其中還夾雜着趣語和雙關話,竟熱鬧得了不得。每個人也不管說得怎樣,只把心裏所想出來的都講出來;在那裏我們有自己的哲學家,自己的辯論人,自己的笑柄,所有全是公共的。飯後我們就立刻把桌子推開,在滿着灰塵的地毯上跳起波爾卡舞(la polka)來,也不管究竟合不合調,直跳到晚上才停。在那裏我們自然是裝作高興,不很聰明的人,卻總還是個人。我們大家都互相以人類相待,以友誼相交,彼此撇去那輕鬆的或真實的心的回憶。至於在英國式的餐桌上,我看着這些絲衣、金飾、光滑的頭髮、侍童,便常想有多少活的婦人因爲佩戴着這些裝飾而感覺幸福,又能使別人感覺幸福。想着真奇怪,這裏有許多好朋友和情人竟坐在一起,不瞭解這個。他們竟永遠不知道這個,互相也永不會給那極容易給的,並且是他們非常願意分享的幸福。

  這樣想着,我心裏更加難受起來,竟沒有吃飽,就怏怏到街上去遊逛。街道又窄,又污穢,又沒有電燈,店鋪都已關門了,見到的都是些酒醉工人和提着水桶的婦人,他們在小巷裏走着,我看着,不但不能驅除我憂愁的心情,反倒無端增添幾分愁絲。等了一會兒,街道上更黑了,我便摒除腦子裏的一切思想,再也不去關心那四周的景物,匆匆地走回家了,希望用睡夢來逃脫那黑暗的憂思。那時候我的心靈異常冷淡,異常孤苦,異常難受,正好比在遷移新居的時候所發生的情形一般,毫無明顯的原因。

  我順着沿岸大道到瑞柴郭甫賓館去,低着頭只瞧自己的腳,忽然有一種很奇怪,卻很和藹可親的音樂聲音吹進我的耳朵。這種聲音一剎那間感動了我,彷彿一種明鮮,快樂的光穿進了我的心靈。我便高興快樂起來。我那已睡熟的注意力重又回到所有周圍的事物上面。夜景和湖景的美,以前我置之淡然,現在它們又很新鮮地使我驚愕。我同時體會出黯淡的天色,鮮明的月光,深綠色的平靜的湖水,濃霧遮着遠遠的山,弗萊升布格的蛙鳴聲,和小蟲在草裏唧唧的鳴聲。我看見前面傳出很大聲音的地方圍着一大羣人。離這羣人的幾步路的前方便站着一個戴黑帽的矮身材的人。在這羣人和這個人的身後,幾棵烏黑的園鬆和兩個尖尖的塔頂高聳入灰色且帶些蔚藍色的天上。

  我走得越近,聲音便顯得越清切。我很明顯地分辨出剛纔在空氣裏震盪着的音樂聲原來是絃琴的和音。琴調彷彿是“瑪左爾卡”樂。聲音聽着或近或遠,一會兒是尖音,一會兒是洪音,一會兒是喉低音。這個並不是歌,卻是歌的巧妙的雛形。我不明白這到底是哪種樂曲,但是這是很美妙的聲音。

  那生活的錯亂的,不得已的情感忽然對我來說很有意義,而且很美妙,此時在我心靈裏彷彿開着新鮮芳香的花。一分鐘以前我所感受的厭倦,煩悶,和對世情的冷漠,現在都已消失,忽然感受出愛的必要,希望滿滿和生活的無理由的快樂來。夢想什麼?希望什麼?我不由得覺得那美和詩意從四面環繞着我。盡你力量,張着大口把它吸入吧,盡你的需要,自己享受吧!這全是你的,這全是幸福。……

  我又走近一些,那個矮人彷彿是旅行的提洛爾人。他站在賓館窗前,交叉着腳,頭向上仰着,在那裏奏着絃琴,用各種聲音演奏那優雅的歌曲。我立刻對這個人有種熱烈的感情,並且感謝他能給我一個轉機。那個歌者穿着舊黑衣裳,頭髮黑而且短,頭上戴着商人普遍都會用的舊帽子。看他的衣裳一點也沒有藝術家的氣息,但是彪悍的又孩子氣似高興的神情和舉動,因爲他身材太小,便越顯得可笑可憐。在華美的賓館門前窗前和平臺上,站滿了穿着闊綽,衫袴寬大的太太們,戴着白色領結的老爺們和穿着金黃色制服的僕役們;街上人羣中和菩提樹夾道中也聚着不少制服齊整的侍役和廚役,還有一些互相擁抱着男女遊客。大家全都感受着與我同樣的情感。大家全都默默地站在歌者附近,很認真地聽着,那時候萬聲都已寂靜,只在歌聲暫歇的時間裏,遠遠地從水上送來一陣擊砧的聲音和蛙鳴之聲。

  那個矮人在街道中心黑暗中,彷彿黃鶯似的唱了一曲,又唱一曲。雖然我站在他面前聽着,但是他的歌聲依舊能使我得到絕大的快樂。他那低小的嗓音聽着異常可愛,能令人有一種異乎尋常的風味和情感,顯出他具備絕大的天才。

  在人羣裏,賓館樓上,夾道旁邊,時常可以聽見一些讚許的微語聲,並且堅守着恭敬的靜默。在平臺上和窗邊那些闊綽的男女越聚越多,互相挨着肩在那裏聽着。遊人停下來,沿岸大道菩提樹旁邊都三三兩兩站着些男女,有幾個貴族氣的僕人,廚役,站在我旁邊,離開那羣人稍遠,在那裏抽着雪茄煙。廚役很強烈地感受着音樂的佳妙;在每一次高唱入雲的時候,他便用腦袋向僕人搖着,又用手肘去擠他,彷彿在說:“啊,唱得怎樣?”那個僕人臉上堆滿微笑,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所感受的快樂,當時廚役擠他,他便聳着肩迴應他,表示這個沒有什麼可驚奇的,並且比這個好的他還聽過很多呢。

  在歌聲停歇,歌者在那裏咳嗽的時候,我便問僕人那人是誰,是不是時常到這裏來。他答道:“夏天他差不多來兩次,他是阿爾郭哇人。他是藉着這個行乞的。”

  我問:“這種人平常來得多不多呢?”

  那個僕人起初沒明白我所問的話,只答道:“是,是。”之後才體會出我的問題,趕緊又說:“啊,不!我在這裏只看見過他一個人。別的人就沒有見過了。”

  這時,那個矮人已經唱完第一首歌,便趕緊扔下弦琴,用德語說了幾句我不太明白的話,卻引起周圍一大羣人大笑起來。

  我問:“他在說什麼?”

  站在我旁邊的那個僕人翻譯給我聽,說他的嗓子幹了,要喝一點酒。我又問:“怎麼,他真的愛喝酒嗎?”僕人一邊笑,一邊用手指着他說:“不錯,這些人差不多全是這樣的。”

  之後歌者脫下帽子,搖着絃琴,便走進賓館裏去。他先向那些站在窗旁和平臺上的老爺太太們深深鞠了一躬,用那半意大利,半德國的口音說:“我是苦人,請賞賜一點給我吧!”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會兒;後來他看見竟沒有一個人肯給他錢,便又擡起絃琴說:“諸位老爺太太們,現在我再給你們唱一遍利笳山之空氣的曲子吧。”樓上的人都還繼續站在那,靜默地等着聽第二支曲子,下面的人羣卻都在那裏偷笑,彷彿笑那個賣歌人說話說得十分奇特,又彷彿笑大家都不肯給他錢。我就給他幾個“桑丁”(法國銀幣合法郎百分之一),他很輕巧地用手數着,放在袴袋裏面,戴上帽子,重又唱起極優雅可聽的提洛爾歌曲,就是他所稱爲利笳山之空氣的那支曲調。這支曲調他特地放在後面來唱,比以前那幾支曲子好得多,那時候在人羣之中只聽見讚許的聲音。後來他又唱完了,便又搖着絃琴,脫下帽子,舉在前面,又向窗那裏湊近兩步,重複着說那幾句要錢的話,他自以爲這幾句話說得十分靈巧,其實從他嗓音和舉動裏,都能看出一種不確定和稚嫩的膽怯的態度來。高貴的聽客們依舊站在平臺上和窗前,互相比耀闊綽的衣服;有些人在那裏細聲講着話,大概說的是那個伸着手站在他們面前的賣歌人;有些人俯身看那人又小又黑的臉,露出好奇的態度,在一座平臺上聽見那年輕女郎響亮的,高興的笑聲。從底下的人羣只能聽見嘈雜的語聲和訕笑聲。歌者第三次重複他那句話,聲音十分微弱,還沒有說完,便重又伸出那隻拿着帽子的手,卻立刻就放下來了。但是這好幾百聽衆中間竟沒有一個人肯投給他一個錢幣。衆人又哈哈大笑起來,毫無一點憐惜的態度。那個小賣歌人,那時候我感覺他更加渺小了,但見他一隻手提着絃琴,把帽子高高舉着說:“諸位老爺太太們,我很感謝你們,祝你們晚安。”說完話,便把帽子戴上了。此時羣衆笑得越發利害。平臺上那些美麗的男女互相談着話,又慢慢隱藏起來了。夾樹道上的遊玩重又開始。唱歌時候寂靜的街道現在又熱鬧起來了,僅有兩三個人遠遠地離開了他,一面向他望着,一面笑着。我聽見那個人自己喃喃地說了幾句話,便回過身來,迅步向城市那邊走去。有些好事的遊人卻還望着他,在後面跟着他,並且笑着。……

  我竟看出了神,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一直站在那裏,無意識地看着黑暗裏那個邁着大步,向着城裏走,漸走漸遠的小人,和那些追趕在他後面的遊客。我心裏很痛苦,很憂愁,並且對於那個小人,對於羣衆,對於自己都極抱愧,彷彿我自己在那裏要錢,別人又不給我,卻在那裏笑我的神氣。後來我就帶着那煩悶的心思,迅步走上賓館臺階。我自己還不能明白我所感受的是什麼;不過有一種難受的,不可解決的東西充滿了我的心靈,壓迫着我。

  在照耀得通明的大門那裏,我迎頭看見一個很恭敬站在一旁的看門人和一些英國人。強悍的,帥氣的,高個子的男子,長着幾道英國式的黑鬚,戴着黑色的帽子,手裏持着一根名貴的手杖,懶洋洋同一位穿絲衣,戴頭飾的婦人在那裏走着。他們旁邊又走着一位姿容豔麗的姑娘,戴着一頂優雅的,帶着羽毛的瑞士帽子。後面一個十歲的小姑娘,面色紅得可愛,膝蓋顯得又肥又白,在那裏連跑帶跳地跟着。

  我剛從他們身邊走過,但聽見那位婦人柔聲說:“真是良夜啊!”那個英國男子當時只懶洋洋答應了一聲“哇!”看那樣子,彷彿他在世上生活得太好,竟連口都不願開一開了。他們全覺得活在世上很安逸,很方便,很乾淨並且很容易,因爲這個緣故,所以從他們的一舉一動以及臉色上,隨處都可以表現出對所有情感的冷漠來,並且堅定地認爲看門人應該對他們鞠躬,應該在一旁侍候,又相信自己一回去,便能找到那乾淨的,舒服的牀鋪和房屋;他們總以爲這是應有的事情,對於所有這些,他們是有權利去享受的,——不由得讓我拿這種狀態來和那個旅行的歌者那疲乏且飢餓的狀態,以及他忍着恥辱從那羣訕笑他的人那裏逃避的情形比較一下,那時候就彷彿一塊重石壓在我的心上,使我有種對這些人莫可名狀的厭惡。我在那個英國人身旁來回走過了兩次,故意不避開他,用手肘推他,後來就走出大門,順着大道向黑暗裏走去,走的正是那個小人物逃去的方向。

  後來我趕上同行的三個人,問他們歌者在哪裏;他們笑着向前面指給我看。原來他正一人迅步走着誰也不想去靠近他,他不住在那裏生着氣,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話。我趕到他面前,請他一塊兒去喝瓶酒。他聽了這話,依舊迅步走着,還很不滿意地看着我;後來弄明白是什麼事情,這才止步說:“你既是這樣好意,我怎敢謝絕呢?這裏有間小小的咖啡館,很平常的,——可以到裏面去。”說着,他指着那一間還開着門的小賣店。

  他說出一個“平常”的字來,不由得讓我不想進平常咖啡館,想到瑞柴郭甫賓館去的意思。當時我就對他說出這個想法,他露出膽怯的驚慌的樣子,屢次向我辭謝,說瑞柴郭甫賓館陳設得太華美,實在不配窮人去,後來禁不住我幾番勸說,他便假裝鎮定,很高興地拿着絃琴,又同我一起原路返回。有幾個閒逛的遊人,當我走近歌者的時候,就聚攏來聽我說話,後來又跟我們走着,還在那裏互相議論,直跟到賓館大門那裏才止,極希望能再聽提洛爾人幾支歌曲。

  我在前室裏遇見一個侍役,便問他要一瓶葡萄酒。那個侍役卻笑着,看了我們一下,竟毫不回答,掉頭走過去了。後來又遇見一個老侍役,我便又向他要酒,但見他一邊很嚴肅地聽着我的話,一邊卻用兩眼從頭到腳,盯着那個膽怯的,矮小的歌者,後來就吩咐看門人領我們到左邊大廳那裏去。左邊的大廳是供平常人用的零雜房屋。一個傴背的女僕正在屋角里洗器具,屋裏桌椅傢伙都是木製的,並且是亮白的。一個侍役過來侍候我們,一邊含着訕笑望着我們,一邊把手插在口袋裏面,同那個傴背的女僕說了幾句話。他竭力做出那種樣子,以使我們體會出他自己所處社會上的地位和特質都比歌者高出萬倍,所以他侍候我們,不但不引爲恥辱,反倒存着種很是取笑的意思。

  他一邊向我做着眼勢,一邊雙手不住地拋那菜單,一邊說:“要喝平常的酒嗎?”

  我竭力做出那種驕傲的,偉大的樣子,於是就說:“要最好的香檳酒。”但是香檳酒和我那種驕傲的,偉大的樣子都不能夠影響那個侍役:他只笑了一笑,看了我們一下,又慢吞吞看着那隻金錶,輕步出屋而去。一會兒他就帶着一瓶酒回來,後面又跟着兩個僕役。其中有兩個人坐在那個洗器具的婦人旁邊,很認真地盯着我們,臉上露出一種笑容,彷彿當兒女很快樂遊玩的時候,父母對他們可愛的兒女注視的神氣。只有一個傴背的僕婦並不笑,卻顯出贊成的樣子。雖然在這些僕役眼裏,我同歌者談話,還和他喝酒,覺得很難受,並且不合適,可是我還竭力使我自己不去管那些事情。在燈光底下,我把他看得很清楚。他身體很小,卻十分合度,鬃毛似的頭髮十分黑潤,眼睛又大又黑,露出傷心的樣子。他還有不多的鬍鬚,穿着極平常,極窮困的衣服。他身體很不乾淨,衣衫又極破爛,具有一副勞工的樣子。他不像個藝術家,卻像個窮商人。看他樣子猜他是二十五歲到四十歲的模樣;其實他是三十八歲。

  於是他極心平氣和,並且很誠懇地對我講起自己的生平。他是阿郭魏人。幼時即喪父母,毫無別的親人。他也沒有什麼財產。他起初學習木工,可是二十年前,他手上生了骨瘍病,竟不能夠做工。他從小就喜歡唱歌,於是就唱起歌來。外國人有時還給他一點錢。因此他就以此爲職業,買了一隻絃琴,十八年來旅行瑞士和意大利等處,在旅館門前唱歌。他的所有行李就是一隻絃琴,和一個錢袋,錢袋裏也只放着一個半佛郎,以備當天晚上住宿之用。他每年都要到瑞士各處有名的地方如齊李赫、麗城、影太拉根、沙磨尼等地去走一遭;後來就從聖白納到意大利,又從聖高塔或薩倭耶回來;如此者已經有十八年之久。現在他走起來卻顯得很痛苦了,因爲他感冒的緣故,自己腿上的痛處也一年年的加劇起來,他的眼睛和嗓音也都變得虛弱了。雖說如此,他現在還要到影太拉根去還要從聖白納到他一直鍾愛的意大利去,總而言之,他大概也對自己的生活極爲滿意。我問他爲什麼要回家去,那邊有沒有親友,田地,房屋;他便一面笑着,一面回答我:“Oui,le Sucre est bon,il est dovx pure les efonts'.(不錯,糖是好的,孩子們尤其喜歡甜啊!)”說着,他用眼睛對那些僕役示意了一下。

  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可是僕役們卻都笑起來了。

  後來他講給我聽:“沒有什麼,也不是我特地要去的。因爲無論如何,總要走到家鄉,所以我到家裏去啊!”說完又笑起來了。僕役們也十分滿意,都笑出來;那個傴背的僕婦這時候也睜着大眼很嚴厲地看那小人物;他在談話中間偶然把帽子扔在地上,她便給他拾起來。大凡旅行的歌者和魔術師都喜歡自稱爲藝術家,並且屢次暗示給同他談話的人,說自己是藝術家;但是他卻不承認這種性質,只把自己的事情看作謀生的方式。後來我問他所唱的歌曲是不是自己編的,我當時對這個問題很好奇,卻回答說這是古代提洛爾的歌曲。

  我又問:“我想利笳曲不是古代的嗎?”

  他道:“不錯,這是十五年以前所編的。在巴齊爾有個德國人,人極聰明,這支曲就是他編的。真是極好的歌曲!這是爲旅客編的。”

  於是他就把這支曲譯成法文,唱給我聽,那時候幾個僕役都聚攏來,聽着,可見他們也認爲這個是很好的歌曲。

  我又問:“不過曲子又是誰編的呢?”他道:“也沒有誰編:這個嘛,知道爲外國人唱歌,應該有點新鮮的東西。”

  當人家給我們送冰,我替他斟香檳酒的時候,他露出不自在的神氣,望了那些僕役一眼,便回過身去了。我們爲藝術家的健康乾杯;他喝了半杯,放下杯凝想了一會兒,皺着沉思的眉頭。

  他說:“我好久沒有喝過這樣的酒了。在意大利的達司帝葡萄酒已經很好,這個卻還要更好些。唉,意大利啊!住在那裏真是舒服呀!”

  我打算藉此引出他剛纔在賓館門前不成功的情形來,便說:“是的,那邊很知道尊重音樂和藝術家。”

  他說:“不,關於音樂這方面,我沒能使任何人得到多少愉快;因爲意大利人自己就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音樂家,我給他們唱的不過是提洛爾的歌曲,這纔是他們新鮮的玩意呢。”

  那時候我又打算表現我對於瑞柴郭甫賓館裏人嫉惡的心思,所以又說:“那邊先生們氣度不是很大嗎?無論如何絕不會發生像今天晚上在富人居住的大旅館裏有一百多人聽着唱歌,卻一個錢也不給的事情吧?”

  我的問題所起的效力並不如我的預料,他並沒有對他們懷有點仇恨,他惟有責備自己的天才還引不起獎勵來,他說:“不是每次都能夠得到許多錢。有時候嗓音啞了,身體疲倦了,唱得就不好;並且我今天差不多已經走了九個小時的路,唱了整天的歌了。這是很難的事情。那些貴族老爺們有時候還不願意聽提洛爾的歌曲呢。”

  我又說:“無論如何,怎麼能一點錢也不給呢?”

  他道:“不但如此,在這裏還要受警察的欺壓呢。根據這邊共和國法律,是不準唱歌的,可是在意大利你可以任意做你願意做的事情,誰也不會說一句話。但是在這裏如果願意準你,就準你,如果不喜歡,就能夠把你投進監獄。”

  我道:“難道是這樣嗎?”

  他說:“這是真的。如果他們已經告誡過你一次,你卻還要唱,那就可以把你放在監獄裏去。我還曾坐過三個月的監牢呢。”說着,他笑起來,彷彿這是他一生回憶中最有趣的一段事實。

  我說:“啊,這真可怕!爲什麼要這樣呢?”

  他繼續說:“這是他們共和國裏的新法律。至於窮人的生活問題,他們是一概不管的。如果我不是殘廢人,那我也可以做工。難道我唱歌,對別人還有什麼害處嗎?這是什麼意思,富人隨便怎樣,都能夠生活,像我這樣的窮人就不能生活了嗎?這就是共和國的那一種法律?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也不必要什麼共和國。先生,你看是不是?……我們只願意……我們只願意……我們只願意要自然的法律。”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說:“你不喝嗎?”

  他手裏端着酒杯,向我鞠了一躬,又皺了皺眉頭說:“我知道你心裏想些什麼。你想灌醉我,看我能做出點什麼事情來;但是,你是不會成功的。”

  我道:“我爲什麼要灌醉你呢?我不過想讓你快樂罷了。”

  那時候他覺得他衝撞了我,把我的意思想得很壞,他便不好意思起來,站起身來,握我的手肘。他用水汪汪的眼睛向我看着,露出哀求的樣子說:“不,不。我不過這樣同你開玩笑罷了。”

  接着他就說出一種極錯亂,極狡猾的句子,彷彿藉此表明我是個好人。他說:“並且我並沒曾講你呀!”

  於是我又繼續同歌者飲酒談話,僕役們也依舊遠遠地望着我們,譏笑我們,我一方面談話談得十分高興,一方面也在那裏留心他們,瞧見那種樣子,實在有點生氣。其中有一個人忽然站立起來,走到小人物面前,看着他的頭,笑起來。我本來就對那些人存着嫉惡的心思,正苦無處發泄,現在這些僕役竟來惹我生氣。後來有一個看門人走進來,並不脫帽,竟坐在我旁邊。這件事情觸動了我的自愛心或虛榮心,使我能乘機發泄自己一晚上蘊積在心裏的惡念。爲什麼剛纔在大門那裏當我一人走着的時候,他會向我恭恭敬敬地鞠躬,現在卻因爲我坐在旅行的歌者旁邊,他就敢毫不經意地同我並排坐着呢?那時候我簡直怒氣沖天;這種沸騰的嫉惡的心理深深刺痛着我,使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生出那肉體和精神的強大力量來。

  我便從坐位上跳起來,對那僕人喊道:“你笑什麼?”那時候我覺得我的臉變白了,嘴脣也麻木不靈了。

  那個僕人一下子倒退幾步,一面說:“我並沒有笑呀。”

  我喊道:“不,你笑這位先生。當這裏有客人的時候,你有什麼權力能到這個位置來,並且坐在這兒呢?你竟敢坐在這兒嗎?”

  看門人嘴裏喃喃說了幾句,便向門那裏走去。

  我又喊道:“你有什麼權利訕笑這位先生,並且同他坐在一塊,當他是客人,你是僕人的時候?爲什麼在吃飯時候你不訕笑我,並且同我坐在一塊?不是因爲他穿着破衣服,並且在街上唱歌的緣故嗎?是因爲這個嗎?但是我卻穿着很好的衣服。他固然窮,但是他總比你好上千百倍,這是我敢深信的,因爲他並不羞辱任何人,你卻羞辱了他。”

  那時候我那仇敵僕人很膽怯地回答我:“先生,我並沒有怎樣。難道我妨礙他坐着了嗎?”

  僕人不明白我的意思,因爲我德國話說得不大清楚。那個粗魯的看門人護着僕人,但是我怒氣衝衝地注視着他,所以看門人只得假裝着不明白我的意思,向我搖起手來。那個傴背的婦人,也許已經瞧出我生氣的樣子,一來惟恐發生衝突,二來也許贊成我的意思,便偏向我這一方面,站在我和看門人中間,勸他不要再說話。說我有理,並且請我消消氣。那個賣歌人臉上卻變成又可憐,又懼怕的顏色,不明白我爲什麼生氣,並且要做什麼事情,竟也勸我趕緊離開這裏。但是我卻越說越生氣了。那時候我既想起那些笑他的羣衆,又想到那些不給他錢的聽客,覺得世上不平的事情未免太多了。我想如果僕役和看門人要是不這樣柔弱,那麼我一定要同他們打起架來,以泄我心中的憤氣。

  後來我拉着一個僕役的手,不讓他走掉,厲聲問:“爲什麼你把我同這位先生領到這一間屋裏來,卻不領到那間大廳裏去呢?你有什麼權柄能夠用相貌來決定這位先生應該在這間屋子裏,卻不應該坐在那間大廳裏呢?難道在客店裏,花同樣的錢待遇卻不同嗎?難道在共和國是這樣,在全世界也是這樣嗎?你們這種黑幕重重的共和國!……這就是所謂平等嗎?至於英國人,大概你們就不敢領他們到這裏來了,就是那些白聽人家唱歌的英國人,就是那些每人偷去他們本應給幾個錢的英國人。你敢跟他們說這個理嗎?”

  看門人答道:“那個大廳開着呢。”

  我喊道:“不對,並沒有開着。”

  “那麼你知道得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在那裏說謊。”

  看門人揹着我,回過頭去說:“唉,這是怎麼說呢!”

  我喊道:“不必怎麼說,立刻領我到那個大廳裏去。”

  無論傴背的婦人怎樣勸我,那個歌者怎樣求我讓他好好回家去,可是我還在那裏要求僕役總管讓我同我那位談友一塊兒到那個大廳裏去。那個僕役總管看見我那種生氣的臉色和刁惡的嗓音,再也不和我辯論,只帶着那種又恭敬又輕視的神氣,說我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去。我不能向那個看門人證明他在說謊,因爲他在我進那間大廳以前已經隱藏起來了。

  大廳門是開着的,並且燈光燃得通明,桌旁坐着一個英國人同他夫人在那裏用餐。當時有人指給我一隻特別的桌子,可是我不去理他,竟同那個污穢的歌者坐在那英人旁邊,吩咐僕役把那沒有喝完的酒瓶取來。

  英國人看着那小人物不死不活地坐在我旁邊,便露出又驚奇又嫌惡的神態;他們男女兩人不知在那裏說了幾句什麼話,那個女人連忙推開碟子,立起身來,雙雙走出去。我看見那個英國人在玻璃門後面,惡狠狠同僕役在那裏說話,不住地用手向我們這邊指過來。僕人從門外探進頭來,探望了一下。我很希望,希望有人來趕我們出去,便又能夠在他們身上發泄我一腔不平之氣。可是人家竟沒有來驚動我,當時想着,未免不快。

  歌者起初推辭着不多喝酒,現在卻把在瓶裏所剩的酒都喝盡了,爲的是喝完了可以趕緊告辭,出去。但是他感謝我對他款待之情。他的淚眼越發顯出哭泣的神態,他對我說那極奇怪極錯亂的道謝句子。他說如果大家全能像我這樣尊敬藝術家,那麼他的境遇就可以好了,他又說他希望我幸福,這些話我聽着都很舒服。我就同他一塊兒走出外屋。那邊站着幾個僕役,那個看門人也在其中,大概正在那裏向他們抱怨我。他們全看着我,彷彿瘋人一般。我特意表現同那個人很客氣,便很恭敬地脫下帽來,和他握手,那些僕役都做出對我一點不加註意的樣子。只有一個人笑了一下。

  當那個歌者彎着腰,向黑暗裏走去的時候,我便上樓回到自己屋子,打算消滅所有這些印象,和稚氣的嫉惡心理。但是恐怕就這樣睡覺,勢必在夢裏愈加不安,我便又走到街上去,一來可以散着步,平一平氣,二來卻還在希望找到一個同看門人、僕役或英國人遇見的機會,而向他們宣告他們的殘忍和不公平。但是除去一個人看見了我,背過身去以外,竟遇不見一個人,只得自己在沿岸大道上來回地走着。

  等了一會兒,我的心略微平靜了,自己便尋思着:“命運真奇怪呀。全都愛他,尋求他,一生一世去尋求他,但是誰也不能承認他的力量,誰也不去尊敬這世界的幸福,並且不去尊重和感謝那些給人類幸福的人。請問隨便什麼人,問所有住在瑞柴郭甫的人,世上什麼是最好的幸福?其中至少有99%人要顯出訕笑的樣子,並且告訴你那世上最好的幸福是銀錢。他們一定要說:‘這種思維也許你不大喜歡,並且和你高超的理想相悖,但是人類的生活這樣建築着,唯使銀錢才能給人類帶來幸福;那麼究竟有什麼法子呢?我是不能不讓我的智識看見它現有的光明,只看見普世的銀錢價值觀。’你們的智識和你們所欲求的幸福真是可憐;你們是不幸的人,自己竟會不知道你所應做的事情。……爲什麼你們棄去自己的祖國,本鄉,職業和銀錢事業,而聚在瑞士的小城麗城那裏呢?爲什麼你們今天晚上都聚到平臺上來,又恭敬又靜默地聽着那小乞丐唱歌呢?如果他還願意唱歌,你們還能靜默地聽着。但是如果要你們花錢,你們還能巴巴從祖國趕到這裏,聚在這個瑞士的小城裏嗎?還能夠聚在平臺上靜默地聽人家唱歌至半小時之久嗎?那是決不能的!‘創造’這個字是你們所訕笑的,你們用當做譏笑的責備,你們使孩子和傻傻姑娘愛那創造的東西,你們都笑着他們。其實孩子們把你們看得很清楚,並且知道人應該相愛,應該給人以幸福;只有你們的生活是很錯亂的,是很淫蕩的。你們這樣錯亂,竟不明白,那你們對於使你們得到純潔的快樂的提洛爾人應有的契約,而同時在貴族面前無利害,無快樂的屈伏着,或者要犧牲自己的安寧和利益,對於這種你們反倒認爲有必要了。這真是荒唐,真是不可解的無意識事情!但是今天晚上那使我得到最強烈的感觸的還不是這件事情。這種對於所給予幸福的不察覺,這種對藝術的快樂的不承認,我也很明白,並且在一生裏也爲經常遇到羣衆的粗魯的無意識的殘忍並不覺得是新聞;無論國民思想的擁護人怎樣說話,羣衆雖然是好人的結合,但是很多時候只表現禽獸的,污穢的方面,只表現人類自然的弱點和殘忍。但是你們是自由的,人類的,民族的兒子,你們是基督徒,你們是個人,你們爲什麼對那不幸的,哀苦的人所給你們純潔的快樂竟報之以冷淡和訕笑呢?固然在你們福國裏有爲乞丐造的居住所。——乞丐是沒有的,也是不應該有的,自然也不應該有那對乞食者附的惻隱之心了。但是他能勞動着,他能博你的歡喜,他會用他自己的勞力(爲你們所享受他的)求你們從你們餘剩的錢中給他一點。可是你們卻在你們偉大的宮殿上,冷笑地觀察着他,視同珍物,而在你們一百個幸福的富人中間竟找不到一個人能投給他一點錢。他只得很慚愧地離開你們,而無意識的羣衆卻還一面笑着,一面跟着他,加以恥辱;因爲你們是冷淡的,殘忍的,無理性的,因爲你們偷了他所給予你們的快樂,羣衆纔敢加以恥辱。”

  “一八五七年七月七日在麗城,富人駐足的瑞柴郭甫賓館面前,有個流浪歌手奏琴唱歌,持續半小時之久。差不多有百人聽着他的歌曲。那個歌手三次求衆人賜以銀錢。沒有一個人肯給他,反倒笑起他來。”

  這是真實的事情,絕不是謊話;好事的人可以向瑞柴郭甫賓館裏常住的人打聽一下,還可以在報紙上查一查七月七日有誰住在瑞柴郭賓館裏面。

  這件事情,現代的歷史家應該用千古不磨的字句寫出來。這件事情比在報紙上,歷史上所寫的事實真得多,要嚴謹得多,意義深得多。關於英國人殺死一千個中國人,關於法國人殺死一千個加皮爾人,關於常備軍怎樣有益於軍隊的組成,關於土耳其駐尼泊爾公使是不是猶太人的問題,以及關於拿破崙大帝步行布浪彼,向人民發出公告他稱帝只依着全體人民的意思,——這些事情,這些話早已顯出來,真相已經很明白了;但是七月七日在麗城所發生的事件,我覺得很新,很怪,不是關係到人類自然的,永遠的,惡的方面,卻關係到社會發展的一定階段。這種事實,並不爲了人類行爲的歷史,卻爲了進化與文化的歷史。

  爲什麼這種非人類的事實,不發生於任何德法意各鄉村,竟會發生在這裏——文化之邦,自由與平等達到最高級,並且聚集着許多文明國家的文明人類的地方呢?爲什麼這些文明的,慈善的人能做各種公共的慈善事業,竟沒有把人類慈悲的情感放在個人的慈善事情上呢?爲什麼這些人在議院裏,在集會上很熱心留意看中國未婚男子在印度的狀況,留意着非洲某教義及文化的傳佈並且熱心組織全人類的改良會,而竟在自己的心靈裏找不到那人類間普通的原始的情感呢?難道並沒有這種情感,而可以用在議院裏,在集會上所支配的虛榮心,獻媚心來佔據這個位置嗎?難道文化人類理性的,自愛的集會的發展能消除並且反對天性的,愛情的集會之需要嗎?難道流出許多不清白的血,造成許多罪惡,這就叫做平等嗎?難道民族好比小孩,只需呼出一聲“平等”的話,便能算做幸福嗎?

  平等是在法律之上的嗎?難道人類的生活發生在法律的範圍內嗎?只有0.1%屬於法律範圍,其餘部分都在其外,只有0.1%在社會的風俗與關注的範圍以內。但是在社會上,僕役的衣服比歌者穿得講究,所以能羞辱他,毫無一點忌憚的心思。我的衣服比僕役穿得講究,所以我也能羞辱他,肆無忌憚。看門人看自己比我低,比歌者高:當我同歌者聯合的時候,他自己以爲與我平等,所以便有些粗暴的舉動。後來我既同看門人發火,——看門人便認自己低於我。僕役既同歌者發火,——歌者便認自己低於他了。那種有正面想法的人投身於“善”“惡”“事實”“比例”“反對”的永動無盡的海洋裏,真是不幸並且可憐啊!人類一世勞動,爲了一方面趨向“善”一方面趨向“惡”。時代一天天過去,無情的智慧投在善惡的天平上,而這個天平在“善”“惡”兩方面,無論哪方面都不能動。如果人僅僅學着屏思絕慮,並且對於那終成爲問題的問題不加處理,會怎樣!如果人僅僅明白各種思慮已經是假設的,又是有理的呢,又會怎樣!一方面是假設的,是因爲人不能夠明白所有真理,有理的是因爲能表現人類一部分的選擇。人在這種永動無盡的大洋中間分析自己,並且在其中劃清那想象的界線,等候着海洋也能這樣分析。從別種見解裏,在別種平面上看來,實在沒有幾萬種的分析。雖然永遠有新的分析被發現,但是過了一世,便也過去了幾萬種分析。文化是善,野蠻是惡;自由是善,強迫是惡。這種想象的知識能夠消滅在人類天性裏自然的,幸福的原始的“善”的需要。誰能夠給我定義什麼是自由,專制文明,野蠻呢?兩方的界線何在?這種善惡之尺、用以衡量飛跑的,錯誤的事實,在誰的心靈裏能不加動搖呢?誰有偌大智慧,能在不動的過去裏依據所有事實,而加以衡量呢?誰見過那善惡合在一起的狀態呢?爲什麼我看見一個很嚴重的善的缺失,是因爲我站在現在的角度嗎?誰能夠一剎那間從生命裏完全屏絕智慧,以便獨立俯看那生命呢?我們只有一個修改錯誤的指導者,全宇宙的神,能夠洞察我們一切人和單位的人,能夠把應有的趨勢放入每人身上,這種在樹裏命它向陽而植,在花裏命它秋天撒佈種子,在我們這裏卻命我們無意識互相傾軋。

  所以這種不可思議的,安寧的聲音能掩閉文化熱烈地,急速地發展。誰是人,誰是野蠻:是那個看見歌者破碎衣裳後就逃避開去,並且不肯給那歌者一點錢,卻吃飽了飯,坐在光明,舒服的屋子裏很安閒地討論中國事件,而以在那裏所做的殺害事爲有理的貴族嗎?是那個屢陷於監獄,二十年來口袋裏只有一個佛郎,離鄉背井爬山越嶺,用自己的歌聲來慰安人類,晚上卻又疲又餓又羞,睡在骯髒草地上歌者嗎?

  那時候在晚間萬籟寂絕的境界裏遠遠地從城裏吹來一陣陣的絃琴聲和歌聲。

  那時我自己以爲自己也是沒有權利去哀憐這個人,並且不滿意貴人的幸福。誰能衡量這些人中間,每個人心靈裏的幸福呢?現在他正坐在污穢的門檻上面,看着明亮的月光,在寂靜的良夜裏唱着愉快的歌;在他心靈裏沒有一點責言,惡意和懺悔的心思。誰還能知道那些富貴的人們現在是受怎樣的心靈呢?不知道在這些人心裏有沒有那無掛慮生活的快樂滋味和同宇宙的協意,比這個小人物心裏的多呢?如果允許,並且存在這些做謬事的人,那麼其(指上帝)慈悲和聖哲真是無盡極啊。只是你這微小的蟲,預備着貫徹他(指上帝)的律法和旨意的,能夠覺出那背謬的事情來。他從光明的無可衡量的高處靜靜地望着,伴着無盡極的和諧,在這種和諧裏你們大家全背離旨意着,無盡極地進行起來。你因爲自己的驕傲,想着逃出公共的律法以外。不,你也有不滿意於僕役的心,你也應該對“永遠”和“無盡”的和諧的需要負點責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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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托爾斯泰
Type:短篇
Total Words:1.44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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