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中的扮演者

  我流浪在人世間,曾渡過幾個沉醉的時代,有時我沉醉於戀愛,戀愛死亡之後,我又沉醉於酸淚的回憶,回憶疲倦後,我又沉醉於毒酒,毒酒清醒之後,我又走進了金迷沉醉五光十色的滑稽舞臺。近來我整天偷工夫到這裏歌舞歡呼,終宵達旦而無倦態。

  我用粉紅的綢紗,遮住我遍體的創痕,用脂粉塗蓋住我蒼白血龐,我旋轉在狂熱的浪漫的舞臺上,被各種含有毒汁生有荊棘的花朵包圍着。我是盡興地歌,盡興地舞!毫無忌懾,各種讚頌我毀謗我的惡魔在臺下做各種鬼臉。他們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們。

  如今:我任一切遠方懷念我的朋友暗地裏揮淚,我任故鄉的老母替我終身傷感。但,我是不再向這人間流半滴淚了,我只玩弄着萬物,也讓萬物玩弄着我這樣過去,渾渾噩噩無所知覺地過去。我還說什麼呢?我整天混跡在人海中、擾擾攘攘都是些假面具,喧譁囂雜都是些留聲機,說什麼,說向誰去?想到這裏時,我就披上那件忘憂的舞衣到劇場去了,爽性我自己就來一個虛僞的角色,妃色的氛圍中遮掩了我這黑色的屍身,把一切靈感回憶都殯埋於此。這是我的一種新發現,使我暫時暈絕的麻醉劑。上帝!我該向你再祈求什麼呢?除此而外?

  燈光暗淡,人影散亂時,我獨自從魔鬼狂呼聲中逃到清冷的街頭:那一帶寒林,那一彎殘月,那巍然插上雲霄的劇場,像一個偉大的獅王,蹲着張開那血盆的巨口預備噬人。這剎那間我清醒了!我身體漸漸冷得發抖,我不知那裏面暖融融是夢,這外面還冷清清是夢?這時我瞪着眼嚼着脣在寒林下飛奔回來,立在那面衣鏡前,看見一個披髮蒼白寒縮戰顫的女郎時,我不能認識了;那紅絨氈上,燈光照耀着的美麗的高貴的莊嚴的神采,不知何處去了。

  我對鏡凝視後,便頹然倒在地上。這時耳畔隱隱有低呼我名字的聲音,我便在這種幻想的聲音中睡去。半夜裏我會抱着桌子腿喚着母親醒來,有時我夢見我的靈魂之影來了,撲過去會碰在板壁上哽咽着醒來!總之,我是有點不能安定的心靈了。翌晨,我依然又披上舞衣,塗上脂粉,作出種種媚人嬌態,發出種種醉人的清音,來扮演種種的活劇,這時我把自己已遺失了,只是一副輾轉因人的屍體。

  我本是幾個朋友拯救起來的一個自甘淪落的女子,那時我從極度傷心中扎掙起來也含有不少的希望:希望我成一個悲劇的主人翁,希望成一個浪漫的詩人,希望成一個小說家,更希望成一個革命先驅,或政治首領。東西南北漂游歸來,夢都做過了,都不能滿足我,都不能令我離開苦痛;最後才決定做戲子,扮演滑稽劇給滑稽的人們看着尋開心。

  有幾次我正在清歌妙舞逸興遄飛時,忽然臺下露出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雖不識我本來面目,不過我看見他們卻引起我滿腔悲愁,結果我沒有等閉幕便暈倒在琴臺旁了!以後我的含忍力強了,看見了他們也毫不動心,半年後我簡直也不識他們了。我恐怖過去的夢影來擾我,我希望我的環境中都是些不相識的,新來的觀衆!

  上帝!願你有一天能告訴我的母親和繫念我的朋友們說:“我已找到我的墓在我願意殯埋的那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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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石評梅
Type:短篇
Total Words:1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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