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K先生,你是我最敬爱的前辈!像你那样精察事理,知物知人,并世罕有俦匹;我不因你平昔识拔我,爱护我,规戒我,勖勉我,才把这种谀言美辞来报答你。——以前我并不认识你是怎么一个人,到现在方始明白你平昔对我的好意,使我衷心里不得不流出感激你的真诚。

  在东京白山的御殿之墟,我与你邻居一年。这一年间,为时虽短,而历史上织进了无数可惊可异的事件。何奈旧事模糊,若存若亡,猛想起来,剩些零星琐屑,断片不成章节。只有最初与最后的二段故事,我还记得清楚。

  K先生,让我背诵给你听罢!时当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学校里举行学年考试,朋友们都埋首窗下,专心一志的在诵读讲义;我呢,还像平时一样,纵情恣意的说说笑笑,不当考试是一回正经事。有一个晚上,我闯入你的房间里,因为明天早上要考希腊史,我的讲义不知放在甚么地方,找了半天,老没有找到。就到你房间里,想向那位和你同房的我的同学H君商量借看;H君正在用功,看见我来,不大满意;疑我故意来纠缠他,他便拒绝我进你们的房间。我把来意说明了后,H君说:希腊史明天要考,祸在眉睫!借给了你,教我怎样?那有从井救人的道理。我觉得H君的话不差,倏的呆了起来,……K先生,你当时看了我这一番临渴掘井的伧态,英雄末路悲哀,掩了口笑个不止。而这一场喜剧,正是无从落幕,你就出来劝解。于是我静静地伏在H君的椅背上,并看希腊史。H君看那一页,我也看那一页;我受这酷刑足足有六小时。事后你微微的规戒我说:以后做事,须郑重一点,不要把天大的事,和些微的事同一看待。可是我希腊史的考试没有失败,你的训话也早置脑后的了。

  K先生,第二年的春天,你有事于爪哇。临行的夜晚,许多朋友为你设宴饯别;席上笑谈百出,是一个稀有的盛宴。我说:你到了爪哇后,最先要通知我,说不定我也要上爪哇来,因为那边最多混血的美女子。世界上的女子最美最可爱的,算是混血女子,我定要去看一看才好。

  你听了我的话,摇头微笑,不加可否。酒既酣,你拉了我的手,离席到别一室里,私下对我说:我是中年以上的人,阅世已深,老实说,在数十辈青年中,能入我眼的,只有你一人。可是我很为你担心事,怎么呢?你假使跨入了Lady rinth(迷宫),你的神思错乱,内心矛盾,很难自拔的,这使我最寒心的了。你须得为人稳重一点,学问上做工夫切实一点;从这里出发,非但可免自陷,不难卓然成家……明天我们要分别了,这些临别赠言,你能记牢最好。然而我也明白这些话你便要忘记的,现今姑备一格而已。唉,我总是为你担心事!——K先生,K先生,当时我听了你的话,似乎略有些感动;也曾闭门自省,从头至尾,反复咀嚼,费了一场苦心。结果当你不合时的古董货,说的不合时宜的古董话!

  K先生,我们一别已三年了。现在我把你的临别赠言,玩味起来:你所指出的迷宫,莫非是女性的王国?K先生,你向来善于用隐射的言语,双关的妙解;我的猜测可不会差误的罢?那么我们别后三年来,我的放浪的生涯,不待自状出来,早已了然于你的胸中了。你真是预言的圣者,恐怕你至今还为我担心事呢。

  迷宫呀,多么美妙的形容词!K先生,不瞒你说,你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已被囚在迷宫的墙圈里了。和你别了不久,我便叩了宫门而入。在不幸的时候,追溯欢乐的日子,其痛苦但丁所难堪,而况区区小子。K先生,你饶恕我,我现在的情形,真像从兽窟里战斗回来的负伤之兽;往昔的勇气,全归乌有。你所说的迷宫,我将易其词曰兽窟。我把这兽窟来比拟神圣的女性之王国,定有百千万人讥我不伦,斥我秽渎;唉!我的良心中本不愿说这话的,然而过去的形象,它要硬逼我说出这话。我的说这话,岂得已哉!岂得已哉!论理,回想过去的欢乐,这悠久的瞬间a long moment之沉痛的愉快,最是抒情的傅彩的,僧侣在浪漫的寺院里,默诵销魂的经典,何等美妙而可颂可歌的呀!可是……K先生我想起了你,像伏在神明的前面;一腔热狂的风情,早变了冷酷的讥刺。我未尝不热慕那抒情的傅彩回想,可惜这种事只让多情的才子去享受;像我根器浅薄精神羸弱,经了不测之变,顿失常态;大约因素日没有修养的缘故罢!此种短处,你看出我最明白;K先生,不是你曾教我为人稳重么?这句老生常谈,我现在才始明白此中有至味呢。

  K先生,你是一框明镜;我的一切言语、举动、心思、作为,都在你明察之中。那么我无论什么样说:正说、反说、顺说、逆说、纵说、横说,你总会明白我说的真谛了。横竖我的亲生父母死了,这语无伦次的赐谥,我也不辞。今且不必顾虑,率直说罢!K先生,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谅你也知道的,就是黄金、名誉、妇人。这三种东西,芸芸众生,整日的忙碌,就是求它们。有的单求三者之一种,有的求二种,有的兼求三种。其实,这三种东西,总括一句,可称它性欲。人生一切的要求,再没有比了求性欲厉害的了。今人求黄金,把黄金性欲化了;求名誉,把名誉性欲化了;求妇人更不必说。求得到与求不到,各视其人的能力。有求得到有求不到,于是生的剧战一哄而起,世界上永无宁息的日子了。生也有涯,欲也无涯;不论是强者弱者,其所希冀三者兼备的恒情,那是一样的。弱者得求其一或二,倏忽鞠躬尽瘁;所谓死不甘心、死不瞑目,都为此事。惟强者能兼得其全,死而无憾。K先生,人非太上,谁能忘欲!又非木石,谁不动欲!我也不知不觉地被卷入这个漩涡了。然而我的生命组织的机能,不及人家完全;不想黄金之欲,也不想名誉之欲,所想望的只是妇人之欲。可是我希求的步骤差了,K先生,据我事后的省察,这种希求的步骤,不容一毫一忽之差。譬如有一个商人,要拥多金,第一步的希求达到;进而以金购爵位,第二步的希求已达到;更进而以黄金名位去诱换姬妾,于是达到最高一步的希求了。虽然事实上有不尽这样的,普通总是照这步骤的罢。不照这步骤而一投足,便达到最高一步的希求,这种人是例外的。他有夙根,所以有隆遇;我不得不认他为运命的眷爱者了。

  K先生,当我作最高一步的希求,——就是你深恐我跨入迷宫——的时候,第一运命眷爱我呢?嫌恶我呢?我莫得而知。第二没有做过第一第二两级步骤的工夫,当时一脚闯进,立刻感到黄金与名誉的必要,妇人有所心爱的,就是这二种东西。真情好比一杯清水,淡而无味;一定要将三分半黄金,三分半名誉加上去,真情也只要三分,那么才有味。——才如咖啡般能使妇人兴奋起来。我明白这个情由,在理,我自己须先检省一番,有没有闯进女性王国的资格?有否黄金?有否名誉?假使这些礼物没有,那么不必闯进;就是进了,也应赶快退出。然而仓卒之间,我未曾细想到这个地步;进去了后,又不甘退出。

  K先生,你是知道我的性情的,我虽然没有黄金,而我阔绰的程度不肯让人的;我虽没有名誉,而我骄狂的素性不肯自敛的。我是乳臭未干的青年了,靠些先人的余荫,那比得衮衮诸公的任所欲为呢?于是在甘味中发现了苦味,在苦味中恋慕着甘味;甘……苦苦……甘在这甘苦的液汁中,我浸淫了足足有二年半的岁月。将我能力所及的一切,轮流贡献给几位女王。到了家人怀疑我,先辈轻视我,亲戚朋友远离我;我才感到异样窘迫,回视诸女王,仍未餍足她们的愿望。K先生,我在去年春天回国年,深悔我几年来所学的东西,不足以致富,也不足以成名;要想改业为商人,先把黄金的问题解决。然后从事政治活动,把名位的问题解决。那么再有一个问题,不成问题了。可是当时连本行的职业也没有,一个失业者而言改业,可不是一件滑稽的事吗?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朋友来告诉我说:W为我而发狂了!W之为人,你所知道的;W为我而发狂,正像我为某女王而发狂。我听得这个消息,吃了一大惊慌;悟到世事如神出鬼没,我辈徒为傀儡;于是我敬谢诸女王,揖别而去。重渡东京,住在岑寂的郊外;时已凉秋,寄寓在一家废园里,我天天危坐室中,开眼读圣经,侧耳听窗外秋声的萧索;真无异于修道院的僧侣了。K先生,这种情形,在常人名曰失恋,在我名曰脱出兽窟。

  K先生,我这回到东京去,不像从前和你邻居时候的情形了。要好的朋友,先后归国去了;孤零零地举目无亲。就是日常生活方面说起来,从前家里按月有钱寄来,现今我不愿意再向家里要钱,家人也不知道我的行踪;度日维艰,不得已,到日本的一处衙署里佣书,备受了他们的侮辱。我虽是穷困,大约志气尚没有失掉,便挥手辞去。于是流浪在异国,失恋,穷困,孤寂,萃于一身。前途黑暗,可想而知。那个黝黑而庞大之死的问题,突然显到我的眼前;K先生,这个死字,好像对于我很有感情。

  我虽日诵圣经以自抑,然而苦难太深,无能战胜对敌;几次要走死的道路,K先生,索性死了,倒也爽快!何奈意志薄弱的我,轮到这个时候,勇气全消;返想过去,有的不值一死呀。为什么呢?我这二十四岁的短促生涯中,没有经验过一件称心的乐事。我想在死的以前,至少要享乐一下;那么不负天生之材。享乐的等级不同,高贵的享乐,我是无分的了。卑下的享乐,像幸卖淫妇一类的事,大约还容易干罢!但先要一笔钱,钱从何来?去做强盗,……啊,K先生,夙昔为你识拔而爱护的我,竟有这种卑下不伦的思想,来破坏你的知人之明,我何忍呢!

  那么既不愿意死,又不愿意干卑下的享乐;除非用力上进,除非到寺院里茹苦修行。然而上进的机会,上天不来赏赐给我;我虽想上进,而找不到一条上进的路呢。要是修行,和我不惯恬静不惯苦况的禀性相抵触,我徒有这种心愿,而无实践的勇力。K先生,四面的路程,一处不通的了;现今我陷在一处狭隘的深渊里,无由自主,以待最后的审判。

十三年十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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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滕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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