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寧靜而和平的秋日,他們倆結了婚。但徐光祖卻有些迷糊不清,好像他是糊里糊塗就結了婚的一般。那天的典禮,宣誓和婚宴,搞得他頭昏腦脹。他終日有如一件沒有意志的物件,任人擺佈,卻始終未能從這些繁文縟節中構成一個清楚的意念:結婚。

  事實上,在近數月來,他們由認識、戀愛,以至結婚的短促時間裏,始終沒有讓他靜靜地、好好地思考過一下。似乎冥冥中有一隻巨手把機關開動了,於是他這部機器便只好按着預定步驟由開頭走到終點,既不能抵抗,也不能選擇。

  他們同服務於一個機關裏。他們由同事演變到今日的夫妻,在他們倆好像極其自然,然而同事間莫不感到驚異。的確這事一樁十分突兀的事體。他們一邊祝賀他倆的結合,而一邊則又爲另一個人感到傷心。

  在呂靜宜--他現在的妻子,還未由總務部調到經理部來之前,徐光祖是那樣地愛着同部裏的女同事王蕙文。那是個做事勤謹,容貌端莊而自持的女人,爲同事們所看重而愛慕。他們看到他倆那種相親相愛形影不離的模樣,都一致認爲結果是清楚而且決定了的。

  就在此時,呂靜宜插進來了。她一調到這部裏來,就爲徐光祖那英俊煥發的男性美所眩惑,所吸引。同時她又以女性的敏感,很快的認清了王蕙文的存在。她稍考慮一下週圍的情勢,於是便開始了她的愛的試探和進攻:她以大膽火熱的作風插進他們的中間。徐光祖看着她,口中感到驚惶和狐疑;回頭再看另一邊,只見王蕙文在那裏靜靜地向他凝視。她的眼神煩惱,臉色悽寂。

  他的心,不住的被擾亂着,困惑着。

  起初,徐光祖對呂靜宜那不顧一切和壓倒一切的熱烈表示,覺得心悸而逡巡,繼而又漸漸興趣。她的激烈而赤裸裸的表現,對他展現了魅人的誘惑。不久,呂靜宜更像一領火車的窗幔,遮斷了車窗外的景物,使他不可能再看到比窗幔更遠的東西了。在窗幔背後王蕙文那悲悽的身姿漸退漸遠,漸遠漸模糊,終至變成緲茫的一點,後來就連這一點也消逝無蹤了。

  他們的關係很快的發展下去,到了夏天,呂靜宜便向徐光祖提出訂婚問題。

  黃昏時分,他們坐在湖邊一條紅漆長木椅上。對岸漪瀾堂遊人穿梭。由那裏傳來的人聲,飄過一面廣闊湖水的空間,已失去刺人的尖銳性而變成輕音樂,細細、軟軟。

  “訂婚?”

  徐光祖收回視線,怔怔地瞅着呂靜宜,像在做夢。

  “你不願意呀!”

  呂靜宜兩道光芒有刺的眼睛,緊緊地逼住他的臉孔。

  “好!”徐光祖大夢初醒:“我們就訂婚。”

  數日後他們就訂婚了。在呂靜宜家庭那方面,母親是由她說服的--一半撒嬌,一半歪纏;父親則在她們母女剛柔兼施--女兒的眼淚和母親的嘮叨--的情況下答應的。接着便是找房子,裱糊裝潢,置辦妝奩。

  徐光祖家遠在南方,自己隻身在外,所以事無大小必須親自料理,而最大的困難還是--沒有錢!他在朋友間藉藉湊湊,旋風似的在街上衝撞着,最後還是由他的岳父家幾乎給代置了一切,只有必須由男家置辦的眠牀纔在結婚當日下午,在人們焦急和盼望之下始被七手八腳的擡了進來。

  --於是,他們結婚了。

  他身疲力盡,頭昏眼花,覺得自己好像被放在典禮中自上撒下繽紛散落的碎屑當中,周圍各種東西看來都成了顏色的點滴,雜駁而撩亂。他必須休息。他很想休息。他再度把苦澀慵困的眼皮睜開。於是他才發覺祇有他獨自一個人好好地歪坐在只軟椅上,那些賀客已不知什麼時候走空了。窄窄的會客室,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和一條影子;電燈似乎也格外光亮了。外面,夜塞滿了院子的空間,街坊悄然無聲。看來時候已經不早了。

  他向四周環視一遍,最後視線停在通往隔室那面敞開的門上。他側耳細聽,但聽不見有何聲息。他想起了那裏面正有一個人在等他。他站起來,向那面門走去。

  空中擺滿了發着濃濃的油漆味和刺激性的簇新的傢俱,一位新人在那中間傍着梳妝檯儼然端坐着。

  那是他的妻--呂靜宜。她聽見腳步聲,在椅上挪了挪身子,但沒有站起來。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隨又俯首視地,鬢頰間掠過一片紅潮--魅惑而醉人的嬌羞。

  徐光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那捲得有文理的浪形頭髮,茫然若失。

  “靜宜,我們可結婚了呵!”

  他喃喃地說,彷彿他還不能十分相信他們的結婚似的。


  他們結婚後第一件所想到的事,便是如何使新家庭舒適,溫暖,體面。爲此,他們第一件所做到的,便是呂靜宜辭職,專心做太太,另外僱來一個老媽子,吳媽。

  把這一切佈置停當以後,他們爲了要盡情享受他們的蜜月而交出了整個靈魂和肉體。他們夫婦的夜生活無比地放蕩而不檢。夜,那是休息和做夢的世界,同時也是擁抱和沉醉的世界。隨着柔軟而溫馨的夜幕的降落,他們夫妻倆便開始了人類生活的另一面--發揮到最高潮的一面。那是生命的擴展、攝取,解放和交流,但隨伴着消耗和疲倦。他們把兩個生命紮成一個大火把,然後用肉體點燃了融融的火,火炬裏不時迸射出美麗的火花,它織成一隻交響樂,唱出人世間最荒唐,最情熱,最迷人的故事。

  到了翌晨,徐光祖懷着頹唐的心情,無精打彩的上班去,呂靜宜則重新鑽進尚帶餘溫的被窩裏,去補足她昨夜未曾睡好的覺。

  他們那像飢者一樣瘋狂的行爲,使得他們的腦袋昏脹,內心怔忡不寧,四肢乏力。他們的眼睛沒有光彩,映進眼簾的物像,若不是都成了渾圓的,則至少也減少了刻劃和特徵,好似蓋上了一層薄紗。

  他們便這樣夜復一夜的耽溺於青春的歡樂裏--沒有完盡的夜,不知饜足的夜。

  他們在如醉如癡中整整送走了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如今已交入初春天氣,下了最後一陣小雪,接着太陽便射下明媚溫暖的黃金色的陽光。馬路上和屋角邊的雪已開始溶解了。簾霤日以繼夜不停地滴落,彷彿一羣淘氣的孩子們熱鬧的歡笑。

  他們像一切冬眠的動物那樣,從深深的寒天和火熱的擁抱裏甦醒過來。--他們的新婚已到了倦怠期的時候。他們睜着惺忪的眼睛,環視周圍那一直被他們拋置在腦後的世界,而不禁驚惶起來。

  正當他們委身於愛慾之際,這世界祇在他們的窗臺下,不,祇在他們溫暖的衾枕邊緣,依舊一刻不停地繼續着它的多難困苦的行程。物價恍如脫繮之馬,失去控制,使得古城的居民陷進極度不安的境地。一切都在動盪,都在變化;人們在威脅中過日子。誰也不知道明日的日子會是怎樣。時代如一頭渾身毛尨葺,有着一張血盆口和一條長尾巴的怪物,它正在把世界馱向一個不可知的地方,然後將身一抖!於是騎在那上面的人連同他們的生活,只好同歸於盡。

  時代的驚濤駭浪,推涌到每一角落。這對新婚夫婦的新家庭的餐桌上,也隨着浪潮的衡擊,節節退落。機關每月的配給,原是麪粉一袋的,卻變成半袋,後來再減爲四分之一袋。他們的三餐,正比例地由原來的大米白麪一變而爲白麪與玉米麪的雜食;到現在,則差不多已以窩窩頭爲主食,白麪只能偶而一見罷了。若不預爲綢繆,讓它長此下去,則就甘心啃窩窩頭,看來也不得不成問題的。

  這裏,吳媽便成了第一個考慮的對象。以徐光祖有限的薪水,本來就追不上物價的突飛猛進,再加上吳媽,每日的工資也罷了,卻多着一張口。

  “吳媽怎麼辦呢?”

  有一日,光祖以試探的口吻向靜宜提起。靜宜毫無表示。光祖看他緘口不語,便也不再提出更多的意見。

  暫不要管它吧!他想。也許他會有更好的辦法呢!是呀,他難道不能另想辦法嗎?而且一個做丈夫的如必須讓心愛的太太親自下廚,油呀、鹽呀、沾滿一身,那不但是可恥,也是可怕的。他不能那樣做!至低限度,假若他的妻子不同他商量,他是不便提出的。

  --或者,他竟會有更好的辦法也未可知呢!


  於是,他們又可安心度日了。那威脅和煎熬他們的難關,在徐光祖經過一段長時間的考慮和縝密的計劃之下,竟平靜無事的度過了。現在非但用不着辭退吳媽,而且又已恢復到昔日那無憂無慮的生活了。

  在看到光祖那種躊躇和煩惱的模樣,當然誰都明白他確實很費了一番心思。他的眉頭皺成一個結,嘴脣咬得緊緊,眼睛死死地釘住虛無的一點。

  數日後他便和靜宜說,他打算和同事曹先生--這位同事靜宜認識--合辦一個有時間性的買賣,獲利相當可觀,一切困難大概都可以解決。

  “什麼買賣?”靜宜問道:“你哪來許多本錢?”

  “我們做的是投機事業,”光祖說:“用不着什麼本錢,只要人機靈。有機會就行。”

  “曹先生人不很正道,怕靠不住,你得事事小心!”

  她提醒丈夫。

  而後,果如他的丈夫所料,事事非常順利,錢,源源流進。祇是這錢來得有些出奇,要多少有多少,既不少一分,也不多一文,好像從銀行提取存款一般。

  然而說來奇怪。困難已經打開,煩惱澄清,照道理徐光祖應該高興纔對,但事實並不如此。看來他的憂鬱甚至更深一層,而且對於差事也不像從前那樣熱心了。每日的上班,總是要去不去的,好像上班使他痛苦厭煩;而下午下班回家卻又顯得那樣疲乏而頹喪,彷彿他的精力連最後一滴都被工作吸吮淨盡了。靜宜頗爲焦急。她覺得她的丈夫好像一下子便瘦了許多。她憂慮他的身子是否有病。

  “光祖,”她關心地問道:“你怎麼啦?你看,瘦了許多!”

  “沒什麼,還很好的,”光祖笑道:“就只覺得有點兒累。”

  “那不是嗎?要是忙不過來,你乾脆把機關裏的差事扔掉了吧。買賣不是賺錢嗎?不做事也罷了。”

  “機關的事情不必辭,累點兒不要緊的,我們的事業不是永久的。”

  “我看你是要累出病來的。”靜宜不再堅持:“你們到底做什麼生意呀?”

  “噢,生意?”光祖顯得有些慌亂:“什麼都做,只要有利可圖;投機事業嘛!”

  靜宜覺得十分納悶。如果她想多知道一點事情而詢問丈夫,丈夫總是支支唔唔地把她敷衍過去!每次都是如此。她總覺得丈夫對她懷有戒心,不肯將心事和盤說出。由丈夫那份憔悴和悒鬱的表情看來,是不能沒有原因的。但,什麼原因呢?她不知道,丈夫不肯告訴她!她心中懊悔而難過。她想起他們的生意,也想到丈夫沒有本錢。因爲她也知道世上有一種似乎不用資本,卻也照樣賺錢的買賣。她又想到那位姓曹的同事她很不放心。光祖不會上他的當嗎?然而一轉想;既然這樣賺錢,也就無甚可說了。

  她想這想那,得不到恰好滿意的答案。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寂寞地獨語:“光祖不肯告訴我。”

  但沒有根的憂慮是不會在人心上停留許久的,未幾,她也就把這事撂過了。

  此時,節序又往前推進了一段。現在,謝了丁香,開了芍藥;風和日麗,遊人熙攘,馬路兩旁的白色洞花在行人頭上迎風招展,香氣送進家家戶戶敞開的窗戶,醇厚如酒的春風,吹得人心醺醺欲醉。

  呂靜宜待在家裏,覺得無聊而沉悶。明媚的春陽即在她窗下像蝴蝶翩翩起舞。窗前那塊小院落裏花草爭芳競豔,枝間綴滿了翠綠。

  靜宜敞開胸脯呼吸。一整冬,她昏昏癡癡像睡了場大覺。她睜開眼睛;鮮豔妍麗的顏色鋪展了一個大好的世界。她由家裏走出來。她感到血液在血管裏奔流着,充沛飽滿的生命幾乎撐破了皮表,使她無法蟄伏在窩裏。

  她先到東城一帶繁華地區,來回溜躂。東安市場的雜貨攤,王府井的豪華,單牌樓的雜踏,都令她覺得新奇趣。下午便在真光、芮克、蟾宮等各電影院轉來轉去。每部新片上演她必定要看個痛快。有時,一氣看完三場。日日,就這樣消磨過去。

  然而不到幾時,她就又感到煩膩了。東安市場是那樣地陰暗;她想單牌樓叫人煩擾;而王府井呢?又單調不堪了,電影院嗎?更是該死,千遍一律。

  往哪兒去呢?她站在街頭茫然回顧,心中感到無比地空虛。到北海?中山公園?一個人沒有意思!而且,那也不是像她現在這樣的人高興去的地方。

  於是,很自然的她學會了打牌。她喜好它、撫弄它、視它有如生命。如今,日子又從她的指縫間溜過去了。起初她祇在白天打,晚上回到家裏;後來則竟不顧一切,不管深更半夜的打起來。

  一個甜蜜的新家庭,便如此弄得死氣沉沉。雖然他們結婚纔有幾個月,而一對夫妻卻很少能有在一起的時候。往往丈夫下班回來,家裏不見妻子,夜裏祇好擁被獨宿;到了妻子在晨光微曦中自外面回來,則丈夫又是準備上班的時候了。

  丈夫看着睡夢正酣的妻子一眼,不勝恨恨的走出屋門。


  “吳媽,”光祖一進門便開口道:“少奶奶又沒在家嗎?”

  “沒有。”吳媽說。“她說同孃家去嘛。”

  是晚,徐光祖吩咐吳媽把酒盅杯碟之類搬到書桌上,便獨自一個人喝了起來。他心裏有難言之苦。

  他做那事,原指望把光明幸福帶進家來。而今事情是做了,可是幸福呢?光明呢?沒有!一切都算白費!不但如此,相反的,那陰霾,暗澹和冷漠,倒把家整個兒籠罩起來。

  還有:那已經挖開的洞,又將如何彌補呢?它那開裂着的大缺口,不會把他吞噬掉呢?也許它便是他的葬身之地,是他給自己挖好的墳穴。到了那天,人們便會毫不猶豫的把他投下去。於是一切都完了!

  他越想越恨,越恨越後悔,越後悔越心疼。他左手握緊德利(日本酒盅)的頸脖,右手抓着杯子瘋狂地喝着;一杯又一杯,顫抖着往口裏灌,狠狠地倒下去,不給自己休息,如像他在灌着一個恨之入骨的仇人,要灌死了他,方泄心頭之氣,方爲痛快。

  酒精滲進每一個毛孔,每一粒細胞,流遍周身的血管;血管膨脹了,血液的無比的速度狂奔着。他的腦袋彷彿就將開裂,痛得使他呻吟起來。他的眼睛冒着火星,瞳孔脹大了,面前的東西一齊作着滑稽可笑的面孔而蹦跳着;足下的地和頭上的天棚,像風車一樣旋轉……。

  他放下酒盅,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向眠牀。他的腳軟綿綿,身子則輕飄飄地。他一倒頭,便如一頭無骨的樟魚癱在牀上了。

  在睡夢中,他那像颱風騷亂的腦袋給他製造出許許多多離奇的故事。他夢見已故的母親;夢見隻身在荒山中,前臨絕壑,心中着實焦急;忽又夢見王蕙文--啊呀,有多少時間沒見她了呵,--兩個人並肩坐在中山公園的湖邊,湖中有數只白鵝游來游去。

  最後,他夢見自己和機關裏的部長面對面坐在辦公室中,面前攤開本出納簿。部長以判官審問罪犯的神氣和口吻,指着簿子上的數字一再問他:“這是怎麼來的?這是怎麼來的,”那三角形的眼珠峻厲地追視他的面孔,他恰似一隻叫蛇給鎮懾住的小蝦蟆,恐怖得瑟縮做一團,不禁往後退着,退着……。

  忽然,他屁股下的椅子發着巨響倒下去了!

  “啊呀--”

  他大叫一聲,醒了。

  他發現自己好好地睡倒在牀上,電燈照得滿室譁亮。他一骨碌地爬了起來。他覺得口很淡,也很渴。酒和嚇出來的汗,沾得全身粘巴巴地好不難受。他的畏怯的眼睛掃視四周,彷彿他的部長躲在哪個陰影下,在監視他的行動。

  他的頭還在營營作疼。他舉手摸摸太陽穴。兩邊耳門骨恍如安上一付發條,它一縱一收的猶自跳個不停。

  白瓷的德利孤寂地突立在書桌上,下邊蹲了條黑影,像它忠實的靈魂。酒杯向那邊傾側着,浮起屁股向地。酒盅的肚子和酒杯的屁股,映着電燈發出遲鈍的閃光。它冷冰冰地,似乎在嘲笑他,輕卑他。

  他朝它們瞥了一眼,然後踱到窗前去。

  “我爲什麼要這樣做呀!”他在心裏叫喚着,又悔恨,又悲痛。

  夜了。四周靜寂。街坊都熄燈就寢了,聽不見一絲聲響。天上沒有月,只是繁星閃爍。院中的花草在幽幻矇矓的夜色中浮着模糊的影子。靠邊窗高脊屋檐的葵花,開着全盤大小兩朵花,它靜靜地低垂着,彷彿睡着了;它的葉子被室內射出的燈光照得發着灰綠色。

  看來世界是如此的和平寧靜,每種事物,都相安無事,它們的願望和呼吸,是和它們的生命相調和的,一致的,毫無紛擾。那麼,爲什麼獨有他徐光祖會得這樣煩惱呢?

  “我爲什麼要這樣做呀?爲什麼要這樣做呀?”

  此時他很想見他的妻子呂靜宜,他是那樣地愛着她。就是爲了她,他才做下這種糊塗事。可是,她爲何此時還不回來呢?他是多麼懷戀和思念她的呵!

  “靜宜!靜宜!”他向夜空呼喚。“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天南有顆明亮的大星,向他睜眼相視,似乎在同情和憐惜他的遭際。他仰望那顆星熱烈地、苦惱地呼喚着,好像她的妻子即在那裏。

  “靜宜,靜宜,你爲什麼不回來,爲什麼不回來呀!”

  然而誰也不知道此刻他的妻子在何處。

  外面,夜仍默默地立在那裏,好像什麼也不曾知道似的……。

  ╳ ╳ ╳

  數日後,徐光祖,另外還有部裏的一個同事曹佑,都因盜用公款罪名被捕送局。

尾 聲


  一年又二個月後。

  服役期滿,徐光祖被釋放了,但此時他已變成無家可歸的人--他的家散了,他的妻子靜宜走了,後來他打聽出原來是和她的父母一齊搬到天津她哥哥家去了。

  時當仲秋。秋在故鄉,那是一年中最美麗的時候,也是感人最深的時候,它能一下子使故鄉每一個人都分有了詩人那多愁善感的氣質,在他們心底下勾起那無可名狀的寂寞和憂鬱。

  徐光祖舉目無親,心中感到了切身的孤獨。

  有一天,他在長安街偶然遇見了從前機關裏的老同事。同事和他善意地招呼,先對他的遭遇表示一番同情之後,接着就問他知不知道王蕙文最近的死。這消息重新啓開了他的記憶之門,使他回顧了一下,這二年來自己那變化多端的生活。

  霎時間,光祖升起了極爲複雜的感覺,一時楞在那裏,忘記了同事已在向他揮手。待他清醒過來時,同事已走得好遠了。一陣秋風颯颯地吹起,它由樹上剝下許多黃葉,迴旋着,追過了同事,吹到更遠更遠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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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鍾理和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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