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遊

出遊


  宗傑:

  你是好遊的,我願同你講講我去年在里昂時的遊興。

  在那裏的時候,每年暑假我必到山中或海邊旅行,而且每逢禮拜日,只要沒有約會或緊要的事務,我也必到鄉間去散步。有時天氣不好,我還是要出去,一則因爲天氣不好,所以在家愈覺沉悶,二則看看變態 的天,是很難得的。你或者想我是太風雅罷?這不然,在法國,即使是麪包工人,洗衣女子等等平常人,只要輪到他們休假,他們就去遊玩。不過我有幾次是有意到遊人較少之處。

  去年這個時節,我與方曾二君同去遊山,真是快樂,那一天是重陽節,所以我們約定去登高,對你老朋友不妨老實說,因爲我不必防你誤解的,我不肯爲了要革新而絕對抹煞舊事的好處。舊曆雖然廢去,出遊究竟是好事,我們盡不必強迫自己忘記那一天是陰曆的九月初九。你知道,在四周沒有附註陰曆月日的歷本時,苦心的去探問那一天是重陽,這是與在各種書籍上查某學者的生平是一樣有興味的。適巧這一天大家沒有功課,所以我們決計登高去了。自然,我們雖然說登高,決不想學避難的故事。倘若你不以我的話爲然,那末我要反問你,你不是禮拜日不去上課嗎?難道你是耶教信徒嗎?

  那天是濃霧,在直往鄉間的電車中,玻璃窗上罩了一層薄幕,使我們不見一路風物的絲毫。到了 Vaugneray山中,我們下車來,薄霧已去,驀然見到遠近的山色村景,微紅的朝日照在我們身上,又加清風的飄動,使久悶車中以後的我們如此驚異。在里昂,凡這樣的早霧,日中一定是晴明的。曾君用了他的習用語說“實在好!”而方君撫華不如平日的戲笑他,卻莊嚴的說了一句“真的實在好!”表示曾君所說的不是過當。真的,在我的許多次的野遊中,這一次是最動感了。長久關在四面厚壁的當中,只有一個或半個洞,間或來換一換實突突裝在這塊立方中的氣體的一小部分,彎了腰想問題,因爲精力不足,雖然是很容易的,也想不出答案了。在這樣“坐關”以後看見大氣,實在有新鮮感覺的,這不僅是心理上,大部分的還在生理上的好處,而且這是先感受到的。中國罵我們學生不肯用功的聲音夠響了,我們只得來叫出遊了。你知道,坐在房中用苦心的時候,偏有雪片似的日報週報月報飛進來,說我們太不用功,太愛遊逛,我敢說,一個赤貧的乞丐被罵爲驕奢逸樂,也沒有這樣的難忍罷。自然,野遊的快樂在於勤工之後,非遊蕩者所能懂得的。

  我們拿了手杖,沿着不認識的大路進行,大家都穿輕便的夾大氅,戴便帽,不怕被風吹落,還便於從荊棘中鑽進去。方君最愛於旅行時用皮裹腿,我也有我爬山慣用的釘齒皮鞋。我們各講家鄉在重陽節的風俗,我屢次想到紹興登高的龍山。正在歧路口猶豫的時候,有一人從後面上來了,於是我問他到 Yzeron 去的路徑。他說他正是到那裏去的,同他走好了。兩條路都是可走的,不過走下面較近。

  他在皮袋中掏出地圖來給我們看,從山坳經過許多小村,直上就是目的地,而他還要沿高崗由南山下去,這樣繞一個圈。他立刻推測到我們是中法大學的學生,他知道我們常有電報,因爲他是電報局的局員。他利用這一天輪到他的休息日,專來跑山路,雖然他不知道有所謂重陽的。

  路邊的槐樹與慄樹的葉色正在轉黃了,山中靜寂,時聞落葉到地的聲音。小鳥枝東枝西的唱和,他們恨秋景將殘,所以有意加工。聽到這種聲音,我們知道催人努力的老年人們的方法是何等拙劣呢。

  走至將到目的地時,因爲是爬山兩小時餘之後,微汗出來了,全身暖熱,而且胃口大開了,這位電報局員要吃他皮袋中的麪包了,我們平時看吃飯爲隨便的事或竟認爲討厭的事,在這時節,我們也急於飲食了。然而我們原定到村中買酒或汽水的,所以沒有帶來,於是不能與這位法國人一同坐下。

  一條溪水在山徑旁流過,他的來路與去路都隱在叢葉中,但幾天下雨之後,故水甚清而旺,聽他從很遠的地方流來,又流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們看中這條水了。走幾步過去,矮樹叢的後面,滿枝果實的蘋果樹旁邊,綠草上幾段樹幹上,我們坐下吃飯了。雖然沒有酒或汽水,聽了清亮的水聲已經止渴了。

  宗傑,野餐真有味呢。第一個特點是有一味清純的大氣,倘若說我這話太渺茫,那末野餐之所以這樣美味者是什麼緣故呢?或者是我還帶了野蠻的遺傳之故罷,我愛野餐甚於圍在四壁中間吃飯,似乎,只要看見樹枝或草地,雖然所吃的無非是乾麪包冷牛肉與果子醬一類東西,覺得興致大不相同了。

  其實我所講得天花亂墜的法國風景遠不及我們的家鄉,而我們的家鄉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因此,他們與我都是渴望於回來周遊中國的。我很想瞻仰蜀山之奇偉,方君最夢想西湖,未曾到過,而久醉西湖的曾君覺之告他說,不親到過,沒有方法來想象西湖之美的。我們商量將來組織一個全國旅行團,尤其應該在雲南,西藏,青海,新疆,蒙古至東三省繞一個圈,我們學生物的採取動植物標本,學文學社會的記錄社會狀況,學圖畫及會照相的攝取各地景物,備任一職,共同進行。只有一個困難問題,全隊中至少應該有一個學醫的,然而這最困難,照經驗所得,學醫的幾乎人人是很“精靈”的,真的,看來看去,尚未得一個學醫的肯做這種傻事的。因此我們只得買幾部日用醫學須知書各人都學些,大概,受寒,發熱,頭痛,出血這幾種使藥是頗容易的。現在可以問問你,你有這種學醫的同志否?將來旅行告終,把各團員的記錄編輯起來,可印專書,這種報告,我可以自信決非以前所有,對於將來種種社會事業是很有益的。

  我們還想在各地設立旅行招待所,改革現在齷齪與兇橫的旅館,某城市範圍內與附近有什麼古蹟風景或工商機關可遊,輪船火車轎馬之僱用,均由招待部指導而且負責。最緊要的一句話,我說得小一點,全中國交通便利的時候,一切必呈新的活氣象,戰爭可免,生產可豐,金融可流動,你我的疆界可消失,國民的智識可提高而推廣,那時,決不是現在沉死的中國了,這是我可預定的。

  到現在,回國已九個月了,我簡直還沒有遊過,看街上槐葉變色,我不得不追念去年的重陽了,我特來 告 訴你,我的這個想望不是今年開始空架蜃樓,我早就這樣想的。

  去年的快樂還不只此哩,我們飯後到蘋果樹下拾起美麗的果子吃,這時麪包牛肉等等已經吃完,皮袋已空,所以一路拾梨慄蘋果放在袋中,滿滿的揹回來。後來,煮栗子吃了四次,蘋果梨子除生吃外,做了兩次果醬,幾位不去的朋友們嚐了都說“實在好”。

  我們爬到山上村鎮中,在咖啡店門前,自石的小圓桌旁邊,我們坐下。太陽穿過疏疏的花棚,照在我們上面,已經覺得可愛了。

  我們揀了本地的風景片寫寄一位薛君,他是在高山中的 Autrans 村養病的。我們說可惜今天沒有他與Ho,He,Ho,他同我們在 Chambery 遊山時遇見女學生旅行團一大隊,其中有許多人與我們談話的,因爲不知道他們的姓名,所以就用他們所唱的聲音爲名。

  我們又往村後的高山上去,深綠的柏林很是茂密,根處的鳳尾草已大半枯黃,我們儘管帶撥帶鑽,希望他是有幾里路的深。風過時嗚嗚有聲,我總願設想這是老虎來了。我們想在這裏練習,養成在西藏新疆去探險的精神。到山頂上,有一個聖母像,回顧四周,山峯都在我們腳下,然而這還不是我們精神的終點,因爲前人已經走到這個高度了。

  坐公用自動車繞道下山,我們再三的說下禮拜還要來,而且冬季要來看雪。電車在村中等侯,不是專等候誰的,卻等候無論什麼按時到來的人。我們笑迷迷的坐着,因電車的振動而搖擺,很親切的重閱腦中今日所得的新印象,到現在我還沒有忘記那時的快樂。

  好遊的宗傑,重陽到來了,你將怎樣的利用呢?明陵的紅葉將默默的落去,你忍心不去說一聲再會嗎?

福熙


十月二十三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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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孫福熙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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