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樣淒涼而寂寞的地方!”我長噓了一口氣,回到房裏。東城,夢裏的東城,只有她是我生命的安慰者:北河沿的月夜,攜手閒遊;沙灘的公寓裏,圍爐閒話;大學夾道中的朋友,對坐談鬼。那裏,那裏的朋友是學富才高,那裏的朋友是年青貌美,那裏的朋友是活潑聰明。冬夜是最惱人的!我有時從夢中醒來,殘燈未滅,想到那如夢如煙的東城景象,心中只是悽然,憮然,十分難受!
記得Richard C. Cabot在他的What men Live By一書中,曾說到人生不可缺的四種東西,——工作,愛情,信仰與遊戲。然而我,我的生命的寸步不離的伴侶,只有那纏綿不斷的工作呵!我是一個不相信宗教而且失戀的人。說到遊戲那就更可憐了。這樣黑暗而寥落的北京城,那裏找得正當遊戲的地方?逛新世界嗎?逛城南遊藝園嗎?那樣污穢的地方,我要去也又何忍去!
我真覺得寂寞極了。我只有讓那做不完的工作來消磨我的可憐的生命。
說來也慚愧,我在羊市大街住了一年,竟沒有在左近找着一個相識而且很好的朋友。我是一個愛美愛智的人,我咀咒而厭惡那醜陋和愚蠢。這羊市大街的左右,多的是污穢的商店和愚蠢的工人和車伕,我應該向誰談話呢?
然而我覺悟,現在已覺悟了。美和智是可愛的,善卻同他們一般的可愛。
爲了辦平民讀書處,我纔開始同羊市大街的市民接觸了。第一次進去的,是一個狹小的銅匠鋪。當我走進門的時候,裏面兩個匠人,正站在爐火旁邊,做他們未完的工作。他們看見我同他們點頭,似乎有些奇怪起來了。“先生,你來買些什麼東西?”一個四十幾歲的銅匠,從他的瘦黑的臉色中,足以看出他的半生的辛苦,我含笑殷勤地這般對他說:“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是來勸你們讀書的。你願意讀書嗎?我住在帝王廟。你願意,我可送你們四本書,四本書共有一千個字,四個月讀完。你願意讀,你晚上有功夫,我們可以派人來教你。”他聽完我的話以後,樂得幾乎跳起來了。“那是極好的事!我從小因爲沒有錢,所以讀不起書。唉,現在真是苦極了。記一筆帳,寫一封信,也要去拜託旁人。先生,我願意,我的徒弟也願意,就請你老每晚來教我們罷。只是勞駕得很!”我從袋裏拿出四本《平民千字課》,告訴他晚上再來,便走出銅匠鋪了。他送我出門,從他的微笑裏,顯出誠懇的感激的樣子。我此時心中真快樂,這種快樂卻異乎尋常。The happy are made by the aquesition of good things,比尋些損害他人利益自己的快樂高貴得多了。我是從學生社會裏剛出來的人,我只覺得那紅臉黑髮的活潑青年是可愛的,我幾乎忘記了那中年社會的貧苦人民,他們也有我們同樣的理性,同樣的感情,同樣的潔白良心,只是沒有我們同樣的機會,所以造成那樣悲慘的境遇。許多空談改革社會的青年們呵!我們關起門來讀一兩本馬克斯或是克魯巴特金的書籍,便以爲滿足了嗎?如果你們要社會變成你們理想的天國,你們應該使多數的兄弟姊妹懂得你們的思想。教育比革命還要緊些。朋友們,我們應該用我們的心血去替代那鮮紅的熱血!我此時腦中的思想風起泉涌,我又走進一個棺材鋪了。一進門,看見許多的大小棺材,我便想起守方對我說的話:“看見了棺材,心中便覺得害怕起來。”但是,膽小的朋友呵!我們又誰能夠不死呢?Marous Arelius說得好:“死是掛在你的頭上的!當你還活着的時候,當你還有權力的時候,努力變成一個好人罷!”這是我們應該時時刻刻記着的話。那棺材鋪中的一個老頭兒,破碎的棉襖,抽着很長的菸袋。他含笑地對我說,“先生,請坐。”我此時也忍不住地笑起來了。我說:“我不是來買棺材的,我是來勸你們讀書的。老人家,你有幾個夥計,他們都認識字嗎?”“我沒有夥計,只有一個兒子。哈哈!先生,我今年六十五歲了。你看我還能讀書嗎?”我的心中真感動極了。我便告訴他平民讀書處的辦法,隨後又送了他兩本《平民千字課》。他說,“很好!四個月能夠讀完一千字,我雖然老了,也願意試試看。”他恭恭敬敬地端出一碗茶給我,我喝完了茶,便走出門了。我本是一個厭惡老年人的,此時很懺悔我從前的謬誤。誠懇而且真實的人們是應該受敬禮的,我們應該敬禮那誠實的老人,勝過那浮滑的青年!我乘興勸導設立平民讀書處,走進乾果鋪,燒餅鋪,刻字鋪,在幾十分鐘之內接談了十幾個商人,他們的態度都那麼誠懇,那麼動人,那麼樸實可愛。
太陽已經沒有了,我孤單單地回到帝王廟去。我彷彿看見羊市大街左右的店鋪裏盡是些可愛的人,心中覺得無限快樂,無限安慰。我忘記了這是一條污穢而寂寞的街市!醜陋和愚蠢是掩不了善的存在和價值的。美和智能給人快樂,也能給人憂愁。只有善才是人生最後的目的,也是最大的快樂!我走進自己的房裏,將房門關起來,呆坐在冷清的燈光面前,什麼憂愁都消滅了。只有那與人爲善的觀念,像火一般的燃燒在寂寞的心裏。
一九二三,十二,十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