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俗”

  二月间病榻上时时背诵去冬所作词,初颇自得,继乃发觉篇中每每有俗句,于是四心内向,检点言行,遂乃发现自身充满俗气。“言为心声”,“风格即人”,人既有俗气,词焉得无俗句耶?

  黄山谷谓“士大夫可百不能,惟不可俗,一俗便不可医”。不佞弱冠时始知有此话头,嗣后时时往来胸中不能忘;不惑而后,涉世渐深,阅人渐多,益有味乎斯言。先君子性严厉,然出语极雅驯,每臧否人物及所不当意,亦只曰“某也俗”,顾未尝举山谷语,想未见之耳,如见亦必定拈出也。而不佞幼小时固亦已知懔此诫矣。

  然“士大夫可百不能”一语,不佞后来却断断乎以为不可。居常告诫子弟,必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可以养家,即锢炉锯碗,修理桌椅板凳,等而下之,挑水、担粪,亦无伤。而吾家正值盛时,弟辈虽闻此语,亦悠忽置之而已。抗战军兴,兵燹之馀,家产荡然,余弟辈流离困苦,有不能继粥者,平居未尝不叹不幸而吾言中。泊乎今日,劳动是公民天职,黄语之不能成立,夫何待言?所可取者,“不可俗”三字耳。顾“俗”之一字其意义又当作如何解释乎?

  旧日士大夫之所谓“不俗”,看花饮酒、登山临水、弄月吟风、寻章摘句,其大较也。上之愤世嫉邪、痛哭流涕,适足以自戕;下之玩世不恭、游戏人间,何补于生民:总而言之,直接底寄生虫、间接底吸血鬼而已。“不俗”云乎哉?此在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之际,或亦自有其不得不然者在,而以现代之世界观与人生观言之,其意义果在何等?卧龙之“不俗”在其六出岐山,而不在其抱膝长吟;彭泽之“不俗”在其躬耕南亩,而不在其采菊东篱。换言之,能以六出岐山,乃可以抱膝长吟;肯于躬耕南亩,乃许其采菊东篱。不然者,抱膝长吟、采菊东篱,其“俗”入骨不复可耐也。际兹小人道消、君子道长之时,明时盛世,亘古未有,事业发展,人心振奋,抱膝长吟、采菊东篱可以勿论,顾今之所谓知识分子之“不可俗”,犹夫旧时代士大夫之“不可俗”,且又过之。“俗”者何?一智自矜、一得自夸是,满足于已得之成就是,馀类推,兹不赘;“不俗”者何?学习是,工作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是。

  古来避俗之士,上高山,入深林,与木石居,与鹿豕游,何救于俗?老糟自小不喜严子陵,山谷诗乃云“能令汉家九鼎重,桐庐江上一丝风”(记不真切,文或有误),真酸臭不可闻。严君平似当减等发落,以其卜肄尚设在成都市上故。旧读唐人诗,以为孟襄阳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韦苏州之“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高不可攀,今日看来,一场话靶。

  欲医“俗”,须深入群众,参加集体生活始得。欲以避世而医“俗”,南辕北辙也已。

  渊明老子,千古一人,不以隐士论,所以不俗,而钟记室乃以“千古隐逸诗人之宗”目之,因知小儿强作解事,不止昭明太子一人而已。

  耳际蝉鸣愈甚,纸又已尽幅,即不能不止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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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顾随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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