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剩餘的五六十個難童,在郊外的荒寺歇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爲他們張羅了一所草棚,把他們權且安頓下來。草棚似乎是另有用場的,搭在城心的公園當中,平時我看見好多穿灰布制服的大人們挾着書本或是講義走進走出。
我立在那草棚外圍的籬笆門前不久,果然有兩輛卡車向身邊開來了,(平時不許任何車輛開進這公園裏來)我欣喜着他們可以到達他們應該休息安住的地方了;雖然都不認識誰,我也沒有擔負任何的使命,我喜悅的是我立刻可以看見他們——我們的民族的第二代,一羣未成年的孩子們。如果我們這一代的民族仇恨還沒有被清算,那麼這仇恨的種子應該早已深殖在他們的心裏;如果我們這一代還沒有爭取到民族的自由平等和光榮,那麼這個神聖的使命還要依託給他們的手,他們的心,和他們的血的!
兩輛卡車停了一刻,還不見打開車門把他們放出來。有幾個人立在籬笆門外交頭接耳,不知所談何事。我估量着大概是等候某某夫人或是某某委員之流來訓話點名吧。
五六十個孩子終於從車門裏順次出來了。他們每人捧了一束稻草,穿着大致相仿的短襖短褲;除了一束稻草,真是此身之外,一無長物了。有的又匆匆跑回車廂裏,爲的拾起他落下的那一個小琺瑯碗,那是吃飯喝水所必須要用的。
我投着我的眼光,送他們一個一個走進籬笆門內去。我的眼睛有些昏花了,我禁不住地低下頭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沒有一個人,尤其當他幼小的時候是不需要愛撫的!而真正能愛撫他的又莫若自己的父母。失去了愛撫,離散了父母,那是最大的不幸!愛撫一旦被剝奪,父母無辜被殺害,這是仇恨,永生的仇恨,代代的仇恨,沒有一種仇恨能比與生命和幸福爲敵的仇恨再足仇恨的了!
我們的血,應該是爲着保護我們民族的獨立而流的。
我們的汗,應該是爲着建立我們民族的光榮而流的。
我們的淚,應該是爲着灌溉我們民族的生存而流的。
看見這一羣沒有了父母,沒有了愛撫,沒有了家屋,來自遠天炮火之下的孩子們,我禁不住地流下了淚。我的淚是爲着民族的仇恨而流的,這些不幸的第二代的孩子們,怎樣才能得到我們大人的扶養與培育呢?
此後,我每天都站到籬笆外邊去探望他們,我看他們遊戲,聽他們唱歌,注意他們的生活,如果發現了有一個孩子在沉默着或是佇立着,我的心立刻會痙攣起來,眼睛也就立刻溼潤了。
“誰使我們流浪,
誰使我們逃亡?”
清響的歌聲,陣陣地波送到我的耳鼓裏,它們使我的眼睛發起光來。孩子們,你們不是問,你們知道,而且你們會比大人們更知道得清楚,更覺悟得深刻!
那一陣孩子們沉沒所在的那條黃沙河,那河裏該是滿滿地泛着我們骨肉血淚的波流!讓它永遠灌溉着祖國的大地,成長起爲復仇而生的子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