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者

  现在我很懊悔无意中发现了C君的秘密,一个人在孤独时的秘密。这是一种痛苦,他原先紧紧藏着,预备留给他自己的,我无意中知道,这痛苦乃交给了我。他自己还不知道这回事,实际上另外有个人在分担他的痛苦了。听说有一种眚神,专给人家作祟的。但作祟的工作要在秘密中进行。譬如一个人在单房暗室,独处的时候,这眚神便用各种威胁引诱,弄得他害病为止。万一这作祟的工作被一个闯入者发现了或道破了,这眚神便舍掉原先想害的人,转向闯入者纠缠,将祸害嫁给后者。我碰到的正是这种情形。当我发现了他深自掩藏着的痛苦,我也要替他分负的了。

  要说我为什么把这回事放在自己心上?我不知道。只好怪我自己了。要说他有什么痛苦,为什么痛苦?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谜。痛苦是往往说不出的。好像挨了毒打,浑身疼痛,却摸不着痛处。C君是一个奇特的人!他是属于幸福的一群呢?还是属于不幸的一群呢?我不能下断语。要论断某一个人,总得自己的见解智慧比人高出一筹,方得中肯。正如景色的眺望者,从高处往下看,方见全景;若从卑处往高看,所见结果一定不对的。我对C君的观察是从卑处往高看吧,我的叙述也许是不对的。也许他不似我所猜想的,根本没有什么痛苦,这一切倒是我自己的幻觉,这也难定。总之,说他有点奇特,不算过分吧。

  C君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有许多年头了。他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一个可爱的,快乐的,和蔼的青年人。他服装穿得干净,鞋帽整齐。他的头发总是剪得齐齐的,两旁梳开,披在颞颥边,中间显出一条肉路。他的脸端正,端庄的表情浮在端正的脸上,有一种没有矜伐的厚道。他有明净的眼珠,不常直视人,偶然碰到别人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搜索的时候,总是微微一笑避开。他鼻子方正,鼻准微平。嘴也搭配得大小适宜,嘴唇略厚一点,这使他的脸减损一分秀气。他会说话,不大流利,可够表达,显然是练习出来的。他的脸颜微嫌瘦削,照他的骨架子,应当更丰满些。总之,他是一望而知的没有受过生活鞭挞的人,在一个陌生人的眼中,正如一般生活优裕的人,往往多受人们尊敬。

  从他对人和做事的态度看来,他是一个热情的没有自私的青年。他对朋友极诚恳,做事认真负责。他的信念极坚定,在他的眼前永远闪现着美丽的希望。他不颓沮,不懊丧,脸上心里总是浮着微笑的。他从没有对任何事失去忍耐,对任何人抱怨,责备;他忙,但颇有点闲情。有一次我见他照画报上的样子在剖剔一个水仙球茎,弄了好几个钟头,似乎没失去耐性。

  我们时常在一起,散步谈天。我们谈到粗俗的,猥亵的,平凡的,崇高的,他很坦白,很少隐藏,因此我也约略知道他的身世,他的思想,他的感情。一切都没超人或异乎常人的地方。他正是一个脚踏实地地为理想的工作者。

  但是当我发现他有一种爱好独居的性格的时候,我渐渐觉得他有点奇特。他的工作(我想对他的工作性质的说明是不必要的。世界上,哪种工作最高贵最重要,而哪一种又不重要的,无价值的,我想没有人能够品评),使他和人们亲近,同居处,同饮食。但他总是单独住一个房间。他从不肯留一个朋友在他房里住宿。他好像是洁身自爱的女子,不让别人占用她的闺闼。当有一次一位从远道来的友人来望他,那友人找不到别的宿处而又疲倦了,打算在他房里过一夜,他陪他坐到夜深,最后,站起来说道:“我房里没留过客人,我要保持这记录,我陪你上旅馆去。”友人显然有点愠色,但他还是曳着友人上旅馆去了。这事后来那友人告诉我好多次,说他是有点不近人情的。

  他住的房间陈设简陋,但他守住这简陋的房间,像野兽守住它的洞穴,不愿意别兽闯入。我对个人的癖爱颇能谅解。像他这样的人,也许为了工作性质的关系,也许为了读书研习的关系,不愿别人打吵他,是说得过去的。我曾有个时期和他同住在一所公共的建筑内,同处在一个屋顶下,但我们仍旧保持着各人的生活习惯。因为我们有着不同的职业。我白天出去,晚上一早就睡了。他到夜深睡,早晨起床比较迟。有时候我们是数天不见面的。

  一天的夜里我发现了他孑身独处的原因。愿他原谅我,我是无心的。我看取了他的秘密,却无法把它交还原主,这使我时时引以为憾。我不是好奇的。这发现属于偶然,至今我还是懊悔那一次的闯入。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夏季的晚上,夜深使一切喧嚣归于静寂。我这夜特别比平时睡得迟,正预备熄灯睡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东西遗在C君的房里,想立刻得到它。我想他是已经睡了,为了不惊扰他,我悄声走过去,我蹑着脚步走近他的房间。他的房门没有锁,被午夜的风吹开,留着一条阔缝。我一脚跨进去,仿佛眼前一个异景怔住了我,我几乎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了。C君在做什么啦!他跪在自己床前的地上,头伏在臂里,好像在作祈祷。从窗口斜射进来的月光把室内照成一种淡淡的晖明,他虽则跪在暗里,我却清楚地能够辨别他额上流着汗,脸孔是严肃而神秘的,一种不胜苦楚之情。这使我想起耶稣基督在客西马尼亚园中的祈祷:“汗珠大如血点,流在地上。”一种在苦杯前踌躇的惶悚。C君也好像是在推开一个苦杯而又准备接受。他全神贯注地沉在默念中,好像在一种不可见的神前忏悔,又好像是一个为热情所燃烧的男子在冷若冰霜的女子面前恳求,一种祈求幸福或是向幸福辞谢的神情……我几乎失声喊了出来,一种神秘的力量使我噤住。我悄悄退出,站在外面,从门隙中望他继续的动作。约莫过了四五分钟,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向窗口,面朝月光把手徐徐举起,好像迎接从月光中降落的天使似的。随后又把手垂下,向后摸索着床架,扶在上面,脸仍不回过来,这样站着好久好久。我只能从他偶然偏过来的脸望见那上面的神秘似的似乎痉挛的表情。“他是被痛苦啮噬着,”我忽然想到,于是迅速地跑回我自己的房间,忘记了适才去他房里的目的,我熄了灯,躺在床上,辗转了好久,我细细分析他平时的见解和行为,一丝也没有异样。但渐渐我从他偶尔流露的片言只语里,好像发觉他是怀着什么痛苦。

  那也是和他相识不久的时候,我们已有时常谈天的习惯,我坐在他房里,我们纵谈着各种琐事,讨论着许多问题。我们谈得很有兴趣,这时他手中揉弄着一条领带。我想到一个友人,爱把领带当作裤带束在腰间,于是我说:

  “你知道领带还有什么别的用途么?”

  “哈哈哈。”

  “猜得着吗?”

  “哈哈哈。”

  我不耐烦地就把我的发现告诉他。说是领带当裤带是适宜的。长短阔狭都好,只是一端太宽了些。

  “还有一个用途。”他补充说。

  “什么?”

  “哈哈哈。”他不说下去了。

  但是一转想我也猜到了。那是上吊用的。当时我觉得这家伙脑筋古怪,怎会想到这上面来呢?但是他那快活的笑声,立刻把我思想的阴云打散了。

  我从来不曾听到他悲观的论调。但有一次一个友人颂赞“生的欢喜”“生的美丽”说:

  “生是多美丽啊!我便从来没想到自杀过。”

  “谎话!”好像听见C君的自言自语。但他立刻用快活的声音接着道:

  “是的。生是美丽的。”

  谁能够解释他身上的矛盾呢?谁能够看出他极快活的表面底下潜藏着一个痛苦的灵魂?他有希望的光明,却又有失望的暗影;他有快乐的外表,却又有忧郁的内心。他好像是一池深深的潭水,表面平静光滑,反射着美丽的阳光,底里却翻涌着涡卷的伏流。有人留心到海面么?涡流最急的地方往往表面上显得异常光滑。C君的心境便是这样子。令人费于索解了。

  我想从他自己的口中和别人的口中探听,他是否受过什么大刺激,譬如失恋等情事,答案都是否定的。受过良好的教育,正如有着进步思想的人,他是自由主义者,他反对宗教,反对权力,反对加在人类身上的经济的和思想的一切桎梏,那么他为什么那样苦苦地祈祷呢?简直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为什么他想到“死”呢?想到人们认为罪恶而自己也认为罪恶的“自杀”呢?这一切都是谜。他是在割舍一种人性上离不开的东西呢?他是不是凭他那严刻的内省,在替他自己的信念和理想觅取一种道德上的支持?好像他发现了一种理想,而又怀疑着,又给自己的怀疑解释,而这解释又不能使自己满意,他想抓住无定形的理想,而又抓不住,因而显得痛苦呢?这一些,也许连他自己也不会明白。

  于是我发现他平时乐观的态度倒是一种悲哀的掩饰了。嗣后每次他和我谈话的时候,我便不禁想起他夜晚苦苦跪着的样子。“他苦苦地制造了一个希望,一个理想,来扶掖自己。”我总这样地想。他是天生的有忧郁性格的人,却人为地在忧郁的底子上抹上一层愉快的色彩。这种努力是可敬的,但是这种努力,总给我以一种不可言说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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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陆蠡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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