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漆的偶像


  住在大都市的人们,像是不很关心季节的变换;大约都市是人工的天地,罕有自然景物来衬托季节,但是看了男男女女们衣着的花样,又像这些人最关心着季节的变换呢!谭味青在街道上踱了一回,便感到色色都是凉秋的季节了。几个站在街角上的卖报人,挟了一捆红色报纸,唱着自度腔招徕顾客。他才想到今日是双十节;想到有位朋友今天结婚。于是他急急回到寓所,重新洗漱了一过;捡出一身新制的洋服换上。从换下的洋服里,摸出了那些手帕,钱夹,时计。他看了看时计,马上出门,驱车到静安寺路的沧浪精舍去。

  这所沧浪精舍,在上海是很有名望的旅馆。那些豪贵阔客们,遇了婚嫁的事,往往借这里铺排很富丽的仪式。

  他在前门下了车,踱进去,看见许多贺客;有的散在庭前,有的团在屋子里。其中有一大半人和他认识的,便互相点点头招呼了一下。就有一位不相识的短小的招待员,引导他穿过走廊,曲折地弯到一间很精致的客室里。这里有四五个客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国立大学校长,学者,教育家,大学教授;所谓当世第一等名流。他们和他也很相熟的,他委屈地一一招呼了后,端端静静的就边位坐下。

  ——藐乎小哉的我,……我这无知的蠢物,也居然厕身名流之列!

  他想到这里,渐渐有点磠局促不安;望着窗外闲散着的一群非名流的贺客发呆。接着,一位短小的招待员又引进二三位学者,教授。他随着在座的诸名流,起立招呼。

  最后来的一位大学校长,和他并坐;他更觉得自惭形秽,脸儿几乎要红涨了。那位大学校长,拗下头来问他:“近来功课忙吗?”

  “不忙,不忙!”他轻淡地答了一声。这时其他几位,正在谈论这次的江浙战争。旁边的别一位大学校长,顺手拍了他的肩儿问道:“你们府上搬了出来吗?”

  “没有搬出。”

  “你们那边很危险呢?”

  “是,现在所有的兵都开拔了,不知道将来怎样?”

  从这一次开始了谈判以后,其他几位也有和他谈话的。就是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也乘机凑进一二句话,他的神情似乎起劲了一些。

  ——哟!区区的小子,原来也是大学教授。

  他想到这里,像从梦里惊觉的一般;环顾了一回,觉得自己的声价突然增了几倍,像和那些高视阔步的大人先生们,相差不远的了。又像冥冥中把一股骄矜之气,赏赐了他。他眼看变形了的自己:头部高耸在云霄里,身体高大得像座泰山;叉着手站在远处,一双眼儿,炯炯地俯察万汇。没有变形的另一自己,真像余子碌碌的一个,对着它高不可攀了。

  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托了一盘通草的彩花,走进来。

  “时候快到了!”他有意无意的对座客说了一声,便把通盘的彩花,一朵朵分给在座的诸名流。他们接受了,便纽在襟上。最后轮到味青了,味青装做不注意的样子;他对着味青审慎了一番,像在考虑这人有否受这朵彩花的资格?这一刹那间,味青眼看这位短小的招待员,已变了严正的裁判官;似乎对他表示你不应该混在名流里!味青内心里发着寒颤,顿时现出惊慌的样子。终于他把那朵彩花,交给味青了。味青隐隐约约看出他尖刻的笑容里,像要说:

  “这回饶恕你罢!你这孩子,照你的年龄,资望,学问等等,要受这名流符号,差得远哩!本招待员今日特别开恩,赐给你一次暂时的及格。”

  味青受了这朵彩花,懔懔然不敢纽在襟上。但觉得背脊上的冷汗,一直淌流下去。他参与了这次名位授与式,不但不以为荣幸,反而气沮起来。他看见这位短小的招待员,有点害怕起来。他望见在座的诸名流,有点嫉恶起来。他眼看自己手里拿的那朵彩花,像是和他缘分很浅。

  他想要把它纽在襟上,那是至尊的至圣的名流符号,岂敢胡乱地僭位越俎。想要把它还给那位短小的招待员,又未免辜负了他的一段非常的恩意。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托开了两手,对大众说:

  “时候到了,请诸位到礼堂里坐!”他说了,伸出右手,指点方向,站在旁边,动也不动,等候诸名流的宽步而行;味青也耸着肩儿,轻轻的尾随进去。

  礼堂上,满布着华美新奇的灯彩:五光十色,放出异样的诱惑力。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恭请了诸名流坐在礼坛的左面;最后轮请到味青了,味青不敢坐下;一望礼坛对面的几排座位,那些非名流的贺客,像学生上课似的挤满了。他想要坐在名流专席上,不好意思;想要坐到非名流的学生席上,那么曾经一度短小的招待员认为暂时合格的名流,又未免太不知好歹了;于是他溜到礼坛右面的空位上坐下。接着有二三位似名流非名流和他不相上下的贺客,也来并他坐下;他才觉得稍微放心一点了。但是他的神情,颓唐得像醉倒了的样子。

  外国的弦管,幽幽扬扬地合奏的时候;那一双新人,缓步出来。他约略辨出二位男嫔相扶了新郎,二位女嫔相扶了新娘,四个童女提起新娘所御宫装的长裙。他的眼前绚烂得发花了,他的耳朵里为微妙的音乐填塞住了。——皇帝,……皇后,……宫娃,……侍臣……Cliopatra(克丽奥佩特拉)……隋炀帝,……Nero(尼禄)王……杨贵妃,这一类无数的幻象,交错在他的脑中。他像设身在剧场里,设身在电影院里。他又像在朦胧的灯光下,读Gautier(戈蒂埃)的小说,看Rossetti(罗塞蒂)的画集。他们站在礼坛前举行婚仪,那些学者的颂辞,名流的演说,他一点没有记得。等到婚仪完毕,贺客们离了座位散开;他才打了一个欠伸,清醒转来,但见室中灯火辉煌,贺客们的来来往往。

  他随着贺客们,混进膳厅;在喧声夹杂的当儿,尝了些酒菜。心坎里觉得横着一件重大事情。须要找到一个机会来处理;他又想不出什么事情,他又想急急要找一处清静的地方,一个余闲的时间。他表面上虽是和相识的几位朋友谈话,而他的心里已躁急得无可如何了。大约像他平时临到朋友结婚,想到了自己切身的问题,同样生起一种不易制压的苦闷。好容易,等待到这长时间的喜筵散席,贺客们先后回出去。他特地找了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怀柔地辞别出来;绕道到沧浪精舍的账房,私自定下了一间房间。

  约摸有半夜的光景了,沧浪精舍的楼上,小小的寝室里,四壁染了均匀的肉的颜色;正中悬挂着一盏碧琉璃的电灯,套上了淡黄色的稀薄的绢制灯衣;灯光很平静的化在室中。一张铜床,一顶衣橱,桌子,椅子,沙发,妆台等;安置得非常适宜。味青靠在沙发上,闭了眼儿,默默地像在倾听什么似的,但是声息全无,隔了许久许久,才听得街道上一阵噗噗响的摩托车声,味青吓了一惊,张开眼儿,看见对面衣橱的门镜里,反映着自己的容颜。他对着它定睛了半天,忽然把视线移到他方;随后托起双手,抱住了右膝。头部低低的倾垂下来,刚巧将右颊紧贴在膝盖上。眉儿密密地皱住,皱得眼皮聚合拢来,逼成了一发的目光;凝视到左面的床底里,——幸福,……快乐,……人,……我……黄金,名誉,美人,……人,……我,这些东西,像在床底里骈肩累迹的拥挤着,像狂海里正在推波助澜,像街道上车马的来来往往。

  ——黄金、名誉、美人,一切光荣的胜利……罢了,罢了!

  他转念到这里,突然放了手,仰卧在沙发上,像是死了去的一般。

  ——从四月里回到上海,到现在要有半年了;这半年来,……这半年来记不起了,像在眼前,又幻灭了去。没有勇气去回想,而又现到眼前了。

  ——四月里,正是春浓如醉的时候,他在学校里毕业了,回到祖国。他预定暑假以前,逍遥歇息在上海住了几天,旅行到苏州,无锡,南京,勾留了半个多月;又回住到上海。他所赏识的,不是千古诗人歌咏的江南春色;那是久年相违的江南佳丽。他看了久别的祖国女子,感到她们的发髻,服装,处处参酌了外国的情调,而不失去东方的美质。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比以前灵活而可爱了。他觉得中国文明进步的速率,非可臆测;即此一端,已足使人惊服的了。他于是白天,梦中,时时想念女子。……异性的饥渴,女人的诱惑;他的精神,一天天的萎顿下去,几乎要病了。

  ——是怎样的来历?他遇见了一位年轻女子,那种玲珑的骄柔的姿态,贫血的脸儿上常露出矜持的微笑。他浑身陶醉在她的病态的美里,他的灵魂,被那位多愁多病的南国佳人掠夺去了。他天天伴着她逛戏院,电影剧场,外国跳舞会;到西菜馆里用晚饭;坐了汽车兜风。华贵的生活,多么华贵的生活!他但愿把自己的精神物质,供奉到她的圣坛上。有人对他说:“那个满储着虚荣心的女子,你快避去她罢!”他说:“虚荣心是女子特有的美质。”有人对他说:“那个女子不是真心爱你,你何苦为她牺牲!”

  他说:“只要我爱她就是了,我莫要她些微的酬报。”有人对他说:“你去找些正式的职业呢!”他说:“有甚么事情可干,谁愿意和那些狐群狗党争饭吃。”有人对他说:“许多人在讥笑你,议论你,唾骂你!”他说:“不靠他们吃着,且由他们去笑骂罢。”他在无忌惮的放恣的独行其是的时候,他的知交和他渐渐地远避了,他的前辈不信任他了;他一点不挂记在心上。

  ——东的朋友处借钱;西的朋友处借钱;东的亲戚处借钱;西的亲戚处借钱;他负债累累的了。他还在不住的打量:怎样供给她?怎样使她悦乐?

  ——他的母亲来信说:“江浙战争波及到家乡了,你的弟弟妹妹,渴望到你那边来过活。”他看后搁在旁边,忘记去了。那时他独自租了宽敞的房屋,备了精致的陈设,应待那位天人的降临。

  ——他的母亲,领了他的弟妹避难在上海,把他的弟妹寄住在一家亲戚家里。好容易她找到了他的寓所。他母亲在他室中的四周,审视了一下,忍不住眼泪一滴滴的落下了。她一面挥着眼泪,一面婉顺地对他说:“我的儿,难怪人家说你在上海干些不正经的事情!你何消得租这样大的房屋,备这样奢华的陈设。人家说你放荡少年,说你败家子;你不为你父母争口气吗?你读书的时候,怎般循规蹈矩的;怎么读罢了书,就糊涂起来;你毫不知自爱吗?我是向来信实你的,自你生长到今天,从不曾有过责备你的话。啊,我何忍来责备你,你应该明白:你的先父死了一周年刚过,你恣意挥霍,把他生前辛苦积下的金钱,差不多要用完了。你的先父生前,怎样地温厚谨饬;他平时所教导你的,怎样地周内详尽,你就会忘记了吗?他望你读成了书,立身行道,为祖宗生色;你为什么去干那没意义的勾当?我的儿,假使你正实为你的婚姻问题设想,那么你放开眼光,选择一个贤明的女子;我不但不来怪你,我极愿来助成你呢!……”

  他想到这里,自己像是亲身临到他的母亲的那种沉痛的训责。他想立刻跪到母亲的前面求恕,急急挺坐起来,可是母亲不在这里,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沧浪精舍的室中。

  这一幕悲剧,曾几何时,已成陈迹的了。他的胸部,觉得有二茎隆起的细管,直通到两眼;胸中储藏着的热泪,从细管里冲到眼际,沿着两颊,直流下来;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把两掌掩住了脸儿,伏在沙发的背靠上,喊出细微的哀声。

  ——曾几何时,已成陈迹的了!啊,逆子,……不肖,他当时听了母亲的话,不但一点没有感动,反而觉得母亲多事。他以为十八世纪的老人家,那会理解现代人的心情。他自以为现代人,就是干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到了回心转来,写了一部忏悔录,又跃在千古不朽的简册上了。他以为Stoic(斯多噶)的禁欲者,心中无妓的宋儒,他们正是在九泉之下呼冤呢!他要努力做现代人,他要实现享乐主义,他要希求死而无憾。

  ——新秋到了,各处学校都要开学了。他初回来的时候,有三四个大学和专门学校把聘约送给了他,要他去当教授。不久,那些校长先生们,渐渐听得他的不名誉的传闻,到了这时,就把致送他的聘约毁解了。只有一个M大学里,还遵照聘约,请他去授课。他以为事业还在将来,区区得失,何足介意的;因此而消失平昔傲慢的气度,那不是大丈夫了;他这样的自己安慰,自己解嘲。

  ——他家里带出来的钱用完了,朋友亲戚跟前拖累遍了。他再没有法子了。于是到一处很客气的亲戚家里去借钱;他明知这家很有钱的人家,而又以吝啬出名的;他明知无效,然而冥冥中像对他说:“你的面子去,或有几分成功的希望!”驱使他去作侥幸的尝试;终于被他们拒绝了。他自从经过了这一次的失败,引为生平莫大的奇耻;渐渐自责起来,立誓不向富人借钱。大学里一个月的功课教完了,所得一百多块钱的薪水,只够供给那位视如天神的小姐三四天的挥霍,……以后怎样?……

  电灯的红光,渐渐淡化起来;他扭起腰来,打了一个欠伸;约略认出玻璃窗上发白了。此番他背诵了自四月里回国以至今日,约摸半年来的生活纪事,模糊地如同隔了一世。把生命倒流过去,重历其境,忽而做出当事者兀傲的神情;忽而做出旁观者批判的态度。因此他的身体疲惫极了,骨节里有点酸痛,想要懒懒地睡一忽;可是那个“以后怎样?”的问题,盘梗在他的胸中,像一件齿轮在旋转着,把他胸中血肉的机体破坏了;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痛楚。他站起来,也不如意;坐下去,也不如意。于是两掌压在胸部,绕室而漫步,像在想什么似的。足足有十分钟光景,他坐到床上,侧靠下去;把头部搁在折叠的被褥上,拉了枕子,无意识的玩弄着。眼儿注视在床的铜阑上,自言自语的说:

  “以后怎样?……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有金钱,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可是现在呢,金钱在何处?啊,到家里去拿来吗?自从那时被母亲责备了后,死也不情愿开口了。到朋友亲戚处去挪借吗?自从经了上次的失败,立誓不去遭人白眼了。卑躬屈膝,到大人先生前去多求一个位置,多赚一点钱吗?谁愿去干那些无耻的勾当!……”

  “黄金,名誉,美人,如同梦一般的倏忽地幻灭了。”

  他说到这里,把那个枕子,铺在近身,抚着它,当做它是天天来往的那个女子,对它说下:

  “我还是回到日本去罢!我想我决没有资格再和你结交了。天下的男子,才智比我强,家私比我富,丰采比我美的,多得很呢。我的力量和你结交,只有半年,此后决不能照旧继续下去了。你总会找得一个十全的男子,来延长你后来的幸福。如果你看破了我这样狼狈的情形,也不致于再来和我缠扰了罢。我呢,也何苦用尽了心思才力,为了讨好你一个人而破灭我的周围:——家庭不信任我,朋友亲戚与我远离,前辈先生对我渺视,——我把金钱名誉牺牲了,所谓美人者的你,仍然不在我的掌握中;好了,好了,我们从此再见罢!”

  他说了,把那个枕子用力一推,转过身来,像和它决绝的样子。他沉默了许久,把袋里的钱夹摸出,挖出一束钞票来数了一下,说下:

  “还剩一百二十多块钱。够了,决计到日本去;谁愿再去当大学教授,为了区区一百几十块钱,混在滑稽画报中的名流学者里敷衍,太不值得罢。而且经过那位短小的招待员品定的名流,学者,恐怕不见得什么大高明。即使刻在滑稽画报上,当时果然可以博阅者们的鼓掌称快;过后就要移做下级社会大便时揩拭粪门的材料了。我又何苦求半文不值的虚名,去招后来的祸患呢。”

  玻璃窗上的阳光,渐渐的放明了。他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一点;他把两腕紧紧的压在褥簟上,仰身离床;站在地板上,觉得两脚酸软,几乎颠掉下去,他用力地挺了挺身,四肢紧张了一回。按了电铃,那个侍役便推门进来,他没有觉察;还在点着头,欣欣然现出心领默契的样子。

  等到侍役开口,他才觉察,不由得自己好笑起来。


  清早,阴沉沉的天气,笼罩在江干。汇山码头舣着的长崎丸,在急促地鸣锣,像是巨灾降临的警告。味青和众船客,站在甲板上,锣声还不住响着。他根据了老于行旅的经验,便知道这船要出发了。岸上站着一群人众,看见船出发的时候,男的高举他们的帽儿,女的擎起了雪白的手腕,一扬一抑地致告别辞。

  “再会!Sayonara!Adieu!”……一类的声音,像鹊叫那样的喧噪。

  味青正在注目几个年轻的女子,和谁作别?胸中呼吸急促,像是其中也有一位女子,和他作别的样子。仔细一看,和他旁边那位俊迈的少年打招呼,这位少年,也对他望了一望;他觉得衷心里起了惭愧而悲痛的情致。便退到三等舱位里,懒懒地睡到吊床上。这吊床长而狭的,恰恰安放他的瘦长的身体。船客们哄杂的声音,他一点不听得,他像在坟墓中一样。

  ——聪明的工人,你造这吊床,大约量了我的身子造的。你饶恕我,我不等你造好棺盖,我已在这棺材里睡觉了。

  他这样想了,回想往日的几次的旅行,都抱有前程浩大的希望,何等的快慰、悦适,从没有像这一次感到一种落寞的辛酸的气氛。他的全身的液质,于是赶向到眼儿里,喷涌出来,若决江河的了。

  ——先父,先母,在泉下望我;嫡母,弟,妹,在家中望我;……前辈,戚友,没一个不期望我的。好容易,得到了名义上的“学成归国”;又如何不能安居故国,强我回到那久尝苦味的岛国呢!这次的去,究有何种意味?……黄金,名誉,美人充塞了的故国,那有闲地方容我插足!……哦,那有闲地方容我葬身。我不得不睡在我未完工的棺材里,由这庞大的船舶,运到那个岛国里去火化。

  ——就这样安全地死去,那也很好!可是无聊的时候,总说死,死,……死,终竟没有一死的勇气!在黄金,名誉,美人没有到掌握的以前,又何忍死;既已到了掌握之后,怕又不愿死了。“死”,到底是欺骗自己,欺骗人家的一种饰辞。你既不自杀,人家也不来杀你;那你怎样死呢?这种卑劣的饰辞,人家听得讨厌了,还是老老实实说罢,“怕死!”……

  这时他感到疲乏极了,想也想不下去,便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快要上岸的时候,船役照呼各船客,医生检验各船客的身体了。他披着寝衣,耸了肩儿,像鸦片烟鬼一般的蜷缩着身子,到甲板上去,混在短褐的华工里,整整的站着。二位制服的医生,顺次把各船客诊了脉搏,这件奉行故事就算完了。他便靠在船栏上眺望海景,背后像有人喊他:“谭先生,谭味青先生!……”

  他想回头去看,又迟疑了一下,以为同舱的船客,一个都不相识的;那会有这声音。但是声音明明在喊他,于是他回头一看,有一位少年,对他相了一相,上前问道:“你先生是谭味青先生吗?”他听了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人向来是不相识的,那会有这么一位的。哦,想到了,这位少年就是昨天出发的时候有位女子和他擎臂作别的。

  他为甚么要来招呼?他便含糊地回答:“是,……是!”嚅嗫了一下,说下:“你的大名,没有请教。”

  “噢,先生,我就是M大学的文科学生,这回先生来当史学教授,我亲受过先生的教导呢!”

  “是吗?这回我不过教了一个多月,所以许多同学都不认识的!”

  “是的,先生在这儿,我也存疑了许久才认出的。我想不致于碰得这样巧罢!”

  “那么你这回去干甚么?”

  “去念书的,我本来在M大学毕业了,暑假后便想出发,因为江浙战争的缘故,家里的钱没有汇到,就延迟到今天。中间没有事,我到母校里去随便听讲;所以先生的讲义,我也曾听过的。”

  “很好!很好!这两天我正觉寂寞。倒是无意之间得了一个伴侣。”

  “尤其我是初次到那边,言语也不懂得,要请先生指导的;……先生这回去,有什么事情罢?那么大学里功课呢?”

  “一则我稍微有点私事,一则住在上海身体也不大舒畅,想去静养几时;大学里的功课,我教朋友暂代着。”

  “请先生到我的舱位里去坐一歇罢!”这位大学生说话时,指点上一层;他便做出镇静的样子,游目到大学生指点的地方说:“在那边吗?”

  “是,在二等的B室里。……”大学生扭转身去,现出游龙惊凤般的,少年英爽的气态,一直上梯去;他只得跟着上去。大学生接下问他:“先生住在头等舱吗?”

  “不,……不!”他回答不下了,脸儿立刻红涨起来;想到堂堂教授,坐在三等舱里,好不愧死!幸亏他跟在大学生的后面,大学生没有觉察出来。

  他们俩到了舱位里,大学生便搬出许多果品,罐头食品;倒了一怀茶,殷殷的款待他。他心里又起了无限的沉闷,像是一点不起劲;而那位大学生热诚地趋奉他,他没法,只好应酬一下。他对于果品食物,本来想大嚼一下;但要保持教授的尊严,故意做出不希罕的样子。那位大学生,垦出许多关于日本的说话问他,他也有口无心的回答。只是为了三等舱的事情着急,心里在想:究竟怎么告诉他呢?说是头等,那是欺骗他了。说是三等,那么体面有关!午饭的时候快到了,他便辞别出来;淡淡然对大学生说:“我住在下面三等里;我是来来去去惯坐的了。”

  “是的,是的!我本想也坐三等的,为是不晓得先生同船,孤单单的一个人,什么规例也没懂得;所以朋友劝我坐二等;比较的在初次出门的旅客,方便一点。”这位大学生立刻灵机一转,脱口说出这样敏活的回话。他也明白这些话的神情里,显然伸说所以坐二等舱的理由;——教授坐三等舱,反而学生坐二等舱;——这位大学生对于他,似乎过意不去;这样说了,一面自己的苦衷可以表白了,一面使他教授的体面也可保留了。他觉察到这里,找不出一句回话来,落个终场。只好含糊了一声,寒酸酸的回到三等舱里。而那位大学生的机练的神情,仍在眼前;还不住的刺逼他,使他不敢正视;他立刻生起了一种畏怖之情。

  在长崎停了船,他混在人众里上岸;搭上公共汽车,到车站。他把手提的东西,放在待车室里,坐下歇息。想要去找寻那位大学生,可是衔接出发的火车,快要到了。

  找到了他,未免又发生几种困难的问题。——自己坐三等车,大学生至少坐二等车;自己所带的钱不多,假使替大学生买了一张二等车票,同时自己也一定要买二等车票。

  可是这一点还不值得挂记,坐了二等车之后,少不得要买一点水果,杂物;少不得要吃西菜;手里剩下的钱,都交结在这里也不够。他想到这里,离了座位,在室中踱步,趑趄地莫决去向。

  这时,那位大学生闯进来,拍了他的肩儿,一手里把车票授给他说:“先生,听说车子已来了,车票我已买好。”

  “呀,呀,我会……你何消得买头等票呢!……”他接了车票一看,心中慌乱起来,连说话都说不下了。

  “听说,从长崎到东京,路途很长,头等车比较舒服一点。”

  “是,是!……”他没有说完,火车出发的警钟响了;他忙的照呼大学生,一同上车。把零星的东西,位置妥当了后;据在座位上,靠着窗,呆望月台上的一群送客的男男女女。这一群人众中,也有望他的;他竟像一个失路的孩子,在这一群人众里,巴不得寻出他的母亲来。车子开发了,他才含住一眶冷泪,和他们离别,转身坐下。那位对座的大学生,横倒在座位上,沉沉地睡去了。他想起自己内潜的寒酸气,和这位大学生的无忧无虑的那种阔绰闲雅的襟抱,成了一正一反。想要立刻跪在他的前面,反称他“先生”,而又不好意思;只是望他不要醒,醒了,少不得要破钞还敬他一些。

  天光晚了,车中的灯火,也亮了起来。稀少的车客,有的看报,有的睡着,似乎各管各,不相来往的样子。对座的大学生,呼呼地睡得正浓腻;那种睡态,似乎也现出一种阔绰,一种不可一世的气概,无形中像是故意欺侮他,威迫他的样子。他看了这们的神情,渐渐生出些反感来;把他的怀柔的素抱,激成严厉的抗争的心情。于是他的两眼,充了血似的,睁得像三眼王灵官,向那位睡去了的大学生,怒视了一歇;然后默念下去:

  “有黄金,有美人,再去求名誉;后生可畏,我当然让步。啊,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这样吓倒我吗?小子!你道是我没有过钱,没有过美人的吗?我阔绰的时候,真比你厉害得十几倍以上哩!小子,你在我落难的时候来摆阔,算得上英雄吗?我谅你也没有话可回答了。”

  “老实对你说罢,你的命握在我的手里;此刻我要你死便死!请教你还能擅作威福吗?不懂事的小子,去休!……“他默念到这里,狠狠地摇了摇头,忽然”哼“的喊了一声;隔座的那位车客对着他,惊愕地望了一望。他亡命的敛抑住,像是被人侦查出,他是杀人的未遂犯,不由得不惊骇起来,连呼吸都不敢急促了。他站起来,想要立刻远逃,可是两脚酸软,又坐了下去,昏了一阵,又醒来,觉得自己坐在车子里发疯。咬紧了牙儿,用力地顿足了一下;对座的那位大学生也醒了。他只好寻出几句无关紧要的酬应话,来遮饰自己的内愧。


  他们到了东京站。那位大学生,就有他的朋友来迎接去,与味青道别。味青慢吞吞将二件行李取出,在车站出路一面的休息室里,徘徊了一下;觉得一时没有去处。他的旧寓,谅早已租给别人家了;他的朋友中知己的几位,也都回国了。要是去找泛泛的朋友,可不是又自投灾难呢。他打量了许久许久,寻不出一条通路来走过去。摸出钱夹来数了一下,还剩得六十多块钱。——什么!什么!一个月的生活,怕也维持不来;他惊异起来,心中昏乱,更无所适从了。他周转一看,客人都走出了;一个役夫在勤紧的打扫清理,室中悬挂的一盏晶亮的电灯,似乎在逼迫他从速出走。他向壁上的时计一望,九点钟敲过了;于是他雇了车子,向那离这站十余里远的海枯山上,他的旧寓去。

  他在路上想,海枯山上的旧寓,住了足足有四年;寓主人的一家,都和自己很亲昵的。这回去,他们当然招待的。那边有几间空房间,就使有客人住满了,今晚一晚,他们总要想出法子,使我暂时耽搁一下的;明天可以再想别的方法。他这样想了,心境放宽了一点。清寂的街道上,路灯半明半暗地站着,和他像旧相识那样的,一路迎接过去。不久辰光,就到海枯山的旧寓了。

  一宅小小的住家,参酌了西式建筑的;他认得很熟悉。敲门进去,就有一位少女出来应接。

  ”谭先生吗?“久违了,请进!”

  “久违了!你的令尊令堂在家吗?”

  “在家的,请进来罢!”

  味青付了车钱,吩咐车夫,把二件行李搬进;那位少女,把行李安放在旁边;引导他到内室。这是一间十席铺的房间,寓主人饮食起居的所在。主人约摸有五十多岁了,女主人年纪和她丈夫相仿。他对他们行了见面礼,说了客气话后,主人就请他坐在席上的上位。女主人和她的女儿,忙的去弄茶果。主人把眼镜整了一整,随手拿起一张晚报,递给他说:“你看过晚报吗?这几天,东京真热闹。”

  “有什么热闹?”他一头看报,一头问。

  “你看报纸上呢!贵国的卢永祥,何丰林到了长崎,这不必说起;东京方面:有吴佩孚的代表岳某某;张作霖的代表某某;国民党的专使李烈钧;还有辜鸿铭在这里讲学;梅兰芳在这里演剧。……你这回来,跟那一位大人物做随员?”

  “不,不,他们那般大人物,我都不认识的。”

  “你别瞒我罢,你是毕业了回国的。——先前,我看见许多贵国的留学生,毕业回去;再到东京,都是负了贵国政府的使命来的!那么你也……”

  “我不是,我不是!……我今晚想住在这儿呢!假使我做他们的随员,那么我要住在帝国饭店了。……你这儿有空房间吗?”

  “呀,客人都住满了。过二三天,就有位客人搬出。

  ……你住的那间,现在你的同学李先生住着。”

  “哦,那位河南的李士率先生吗?”

  “是的,是的。”

  “那我就住在他的房间里罢!”

  这时女主人和她的女儿,已将茶果弄好,搬了出来。

  主人一面恭恭敬敬的应酬他,一面吩咐他的女儿去喊李先生下楼来。他心里在想:这位李士率虽是同学,他在政治科的,平时因为江浙人的脾气,和别省人不大融合得来,所以交情很是平常。这一来,未免太不好意思罢。一忽儿,一位颧骨高耸眉儿倒扫的李士率下楼来,和他客气了一下,便辞别主人,一同上楼。其实他一见这位李君的脸,就生出不快之感:因为平时,这位李君被他鄙视过的。但这时李君像是贵客降临,呈现了荣幸的气态,和他周旋。他看出李君的气概中,像是讥笑他,——啊!你老是江南的才俊,向来高视阔步,终竟有压在我底下的一日。他的敏锐的神经,似乎已听到这样尖利的说话了;自己只好屈服不动。主人的女儿把箱件搬上来请命,他才开了箱子,检出被褥。她把被褥铺好,另外拿出李君的被褥也铺好;随即辞别下楼。他们俩也熄了灯光睡下。

  他们睡下,还讲了些闲话。李君是国民党的党员,他说这几天为了李烈钧,如何忙碌,如何奔走,到东京的那般大人先生,如何罗致留学生,留学生中如何活动,——唠唠叨叨,这些新闻,他没有听得明白,那位李君早已呼呼地鼻鼾声大作的了。他还是翻来覆去,睡不下去。那些大人先生,到东京来,负着政治,学问,艺术上的使命而来。趋附他们的人众,自像百川朝海。自己被人吐弃了来的,来了又遭人藐视;天地之大,那有容身的地方呢?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滚了几串眼泪。

  第二天早上,李君起身。他在被窝中,迷迷糊糊的醒觉转来。因为睡在别人家的房间里,便也勉强起身。李君盥漱了后,主人的女儿将早饭搬上。他吃了早饭,将几件箱笼,审慎地键锁好,然后辞别味青出门。味青觉得身体万分困乏,又呼呼地睡了一忽。他起身时,已经十二点钟过了;四周一看,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景象。他回想从前住在这间房间里,四围装着八九架贵重的书籍;他睡在席子上,抽出来看看读读,多么宁静!那种生涯,如像隔世的了。现今李君的矮桌上,一堆书籍,不满十册;什么法学通论,行政泛论,六法全书,和一厚册和汉字典等等,只使他厌烦。——啊,学问有何用?是埋没志气的东西。书籍有何用?是惊动一般庸俗的东西。他们备了不到十册的书籍,尚没有功夫去细读;然而回到祖国,混在政客的群中,倏忽做了疆吏大员。而那些饱学的书呆子,却依旧没有变相。他想不下去了,倒在席子上,独自纳闷。

  晚上李君回来,他也站起来,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李君把先前键锁了的箱笼,开出来,检点了一下;对味青望了一望。味青立刻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儿微微的红涨。李君的这种举动和神情,疑他偷东西似的;他心里愤恨极了,以为蒙了生平未有的奇辱,他想立刻迁出,可是没有地方,终于默默地忍住了。

  “你们江浙人,另有一种风度;这种风度带有危险性的,一面我们果然是非常羡慕,同时也非常恐惧。”李君含了讥刺的音调,对他这们说。他默了许久,觉得这种话,明明侮辱人家的话,简直没有回答的必要。不回答,未免伤了面情,他敷衍着说:“这在我莫名其妙,我一点不觉得:江浙人和其他各省的人,有两样的地方罢。”

  第三天,李君出门的时候,照旧把几件箱笼,审慎地键锁好。回来了后,又打开来检点。他处在这种嫌疑的情景之下,真是难受极了,不由得落下几点眼泪。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忽然受到这种的耻辱。——李君啊,李君啊!我虽是穷困,我不致于做这个勾当罢!你箱笼里纵有金银财货,我决不眼红你的;你放心罢!老实对你说:就使我是贼,你的箱笼里,几件破衣服见量的,真不值我一偷!你看人家太不值钱了。待你权贵的时候,你有美妇人的时候,那么你要防我一脚!他这样想了,决计和他当面诘责,来得痛快一点。可是他虽有这种心肠,并没有证据,又何从开口,真要闷死人了。

  好容易到了第四天,李君隔壁的一间,那位日本住客搬出了,味青便搬住进这一间很狭小的四席铺的房间。他付去了房饭金,向主人借一只矮桌,备了些文具,将自己箱箧里检出了几种书籍来消遣,心气觉得和平了一点。随后又到街上的书店里,踱了一回,购了十数册的书籍。他回来后,摸出钱夹一看,那所剩的几十块钱,快如数两讫了;未免又耽了心事起来。先前家中会按月寄汇钱来的,现在可不然了;怎样过活下去呢?

  他想向朋友中借贷,要好的朋友都回国了;他想回国,连盘费都没有了;即使回国,也没有事可做了。后来,他想在东京地方,找些事情做做,聊且过活。他打定了主意,便去找那位唱中日亲善的石井博士,把自己的志望宣说了一番。过了几天,石井博士叫他去,将一包文件授给他,教他译成中文。内中有八十篇文章,长短不一:长的至多一千字,短的五六百字,二三百字不等。每篇酬金四元。他心中打量着,译完后,倒有三百二十块钱的进款。石井博士又说:这些译完了,还有其他的事情,继续去做。他便欣欣然回来,自己庆幸自己的幸运。像这样过活下去,决计不回祖国;就在东京娶一位日本的女子,租一宅宽大的房屋。自国不容,将在别国里享受黄金,名誉,美人的光荣;何等畅适而可自尊的呢!

  他把一包文件打开来一看,封面上署着:“对支文化事业方策”。内中凑集许多论文而成的;作者都是当今日本第一流的政治家,学问家,实业家,科学家,和政府里的权贵,大臣的名姓。不消说在题目上也可以看出这些是侵略中国的方策。——人穷志气短!我要干这卖国的事情吗?我将甘受祖国热心于国家主义的朋友们的唾骂吗?——他这样想下,不由得沮丧起来;躺在席子上,正面想想,反面想想,侧面想想。最后他决计译下,他想译完了,日本人侵略中国的隐秘,都在他的胸中了;他借了这一笔酬金归国,纠集了同志,大声疾呼,以告国人!再进一步,假借了这个名义,勾结党人和政客们,因此在政治的舞台上,活跃一下。那么黄金,名誉,美人,简直没有问题了!而且会无条件的都来归我。你看现下那些轰轰烈烈的伟人,践高跻显,可说没一个不由此路而来呢!他坐起身来,愈想愈觉得前途的伟大,心中也起了万分的愉快。便整理了几席,郑重地把那些文件译下。

  他盘坐在矮桌之前,铺纸握笔,功架摆得十足。他先把第一篇论文,仔细念下,念到终结,心火直冲;把这篇论文随手撕破,厉声的自责道:

  “没出息的东西!你看,多么深文周内地来侵害我国!还去和他们亲善,真是丧尽良心的了!”他说了,重又躺了下来,不住的翻来覆去。他胸中的悲愁郁愤,像蛆虫啮蚀腐肉般的难受,逼住他沙沙地喊出绝望的叫声。


  大约过了半个月,东京报纸上,喧传中国留学生谭味青,被当地警察,搜获了许多关于过激党的书籍和文件;因此被执于警署。日内办妥了手续,便将押送归国。于是东京留学界上,加上了一层严重的空气;来来去去的人们,都把这段新闻,引为谈资了。

  隔了不多几天,这件事真的实现了!那是一个晚上,东京站的灯火,辉煌得比平时格外厉害。有五六个警察,围住味青,送他上车。沿路的看客,惊惶地咋舌不止,似乎这位少年犯了罪恶,送到断头台上去就戮,大家替他深深的惋惜一番。随后有一群中国留学生,络绎地踵至了;一一购了月台票,拥到月台上。味青在三等车窗里,伸出头来,和几个留学生谈话;其他也重重地围在车窗前。几位警察,守住车门,像猛兽一般的,汹汹地怒视众人。别的旅客,老老小小,提携了物件,只管自家,匆匆的上车,毫不关心这些情景。

  火车出发的警钟响了,送客的人众,默默地退下几步;味青在车窗里,把右手伸出来,突然有二位少年,迎上去和他握手,声泪俱下的道别。这二位少年,约略可以认出:一位是和他同船来的大学生,一位是他的同学李士率。因此他们俩被大众的注目。大众都羡慕他们俩和他的友谊。他们俩也立刻觉得增高了数十倍的声价。车子行动了,这一群留学生,高举了帽儿,对他三呼万岁而别。于是这一群留学生,退出月台,聚在车站的待车室里,讨论这一件事情;各人的态度非常愤激!便推举某君,拟了一个电报,说明谭味青品学兼优,热心研究社会主义的学理,日政府不问情由,逼送他归国;希望国人援助谭君,一致抗议云云。随即拍往上海各大学,和各公团。

  上海的各家报纸上,纷纷地传载谭味青被迫归国的事。同时各大学各公团,忙的筹备欢迎谭氏。派了二位代表,到邮船公司去查问,听说味青已经上岸了。于是再到各家大旅馆去找寻,也不见他的踪迹。他们着急起来,有的疑他蹈海而死的了,有的疑他在中途被日本人残杀了;弄得他们手忙脚乱,没一刻儿宁静。过了几天,各家报纸上,在本埠新闻里,登出几行狭小的词句说:本埠四马路一家小旅馆的主人某,因住客谭味青,不付房金,发生冲突,扭至捕房。……这一桩消息传出后,各大学各公团的二位代表,立刻到那小旅馆替他代付了房金;会同小旅馆的主人,到捕房去把他请释出来。谭味青头发蓬乱,脸儿灰白得几无人色。身上穿的一身洋服虽然不很挺直,却是上等的毛织物。颈项里结的一条很美的紫色领结,在这里还可认出当年豪华的记号。二位代表,百方的殷勤他,他像罹了重病似的,现出一种颓伤的神情,懒懒地敷衍着,从捕房里出来,一到街上他眼前花了,心中失掉了自主力。二位代表雇了车子,拥他坐上,一直到沧浪精舍,住到他们为他定下的一间房间里,他的官感完全失效,模糊地像失去魂魄一样。

  第二天,各大学各公团,借沧浪精舍的大礼堂,欢迎谭味青,大约在下午二点钟光景,与会的人众,差不多挤满一堂的了。于是昨天的二位代表,到楼上的房间里,请味青下楼;味青无可无不可地,跟了下来。先到会客室里,他见了几位客人,不由得惊奇起来;这几位客人,都是当代第一名流,一个月前,他有位朋友结婚,也在这里团聚过的。他想立刻退避,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胡乱地酬应下去。

  铃声响了,他不知不觉的并着几位名流的肩儿,走到礼堂上。一群座客,拍手欢呼。他的心儿跳跃的速率,突然增进了数倍;几乎要钻出喉咙了,亡命的止遏牢住。几位名流,推敬他坐到上位;他谦让了一回,便也坐下;一群座众的视线,都逼射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儿倏忽变红,倏忽变白;胸中像有一块石子,重重的压着,连呼吸都不通畅了。

  首先,一位主席,上坛报告了开会的宗旨;接着几位名人,也逐一上坛,致辞欢迎。先把日本人痛骂一下,随后把谭味青深深的赞扬。说到警惕的时候,座众像预先约好的,一齐拍手起来,旁边坐着一行新闻记者,像店家进出货物,在勤紧地记账。会场的外面,排了一架摄影机,静候使用。这时,味青的勇气,无意之间,高涨了一些。

  他虽明白这些演说,像刻版文章;这种情形,像流行感冒。可是他躬当其事,回想到上个月,在这大礼堂上,蜷缩在壁角里眼看人家赫赫森森,那种光荣的胜利;一面艳羡人家,一面凄怆自吊。曾几何时,这种幸运,也会从天外飞到自己身上的。……他胸中呼吸急促,一阵讥刺的气分,直冒上来;眼前昏暗,那对面的一群座众,旁边的几位名流,一起变形的了。他亲眼看见他们像一堆蝌蚪,当夏雨初过,在田陌的泥沼里拥挤着。他自己也像陷在泥沼里,拖泥带水的一点不自由,便用力的振拔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清醒一点,眼前恢复了旧状。听得那几位名人,还在诚挚的颂扬他;这一种千金难买的盛情厚意,又如何便去非笑他们!他们究竟干过了几番伟大的事业,才有今日的大名;和藐乎小哉的自己相比,真可谓天差地隔的了。他这样的自责,不由得衷心里酿着一种酸楚的惭愧。

  最后轮到他的答辞了,他郑重地站上礼坛,一看座众的头颈,像浮在水面的一群鸭子,那个短小的从前的招待员,赫然也在。他心里慌了起来,找不出话来说下,脸儿红涨得像一座新漆的偶像。对面的座众中,有三四位的头颈伸得格外高爽;像鹭鹚混在鸭的群中,容易辨别出来;这三四位客人,分明他是曾一度向他们借过钱的;他更害怕起来,像跪在裁判官前,说出供状那般的说下:

  “诸位先生。你们不要以为我是有钱的人!我只为没有钱,干这件无聊的事情。我流浪在日本,穷得饥寒交迫,简直过不下去了。要想归国,没有旅费;才想出搜集了些过激党的出版物,四处去招摇造骗。幸而神经过敏的日本人,信以为真了;他们不惜派警保护,免了车费船费,送我归国。……在座衮衮的诸公!你们应该鉴谅我的苦衷,莫要当我是有钱的人!……我欠你们的债务,这一时我还不出来呢!……”他说到这里,匆匆地下坛,默不发声,一直走出门去。

  这时会场上的几位名人,也不见了;何时溜去的,没有人觉察,只有一群座众,喧嚷起来:有的说,味青是疯了;有的说,这位是冒名谭味青的无赖少年;有的说,这么,那么;议论纷纷,大家都找不到一条头路来。尤其是那位短小的前招待员,胸膛里万分慌急,像斗败了的雄鸡,不住的在人众中穿钻。其他各人的心中,也都怀着一种破天荒的恶谜;脸儿上现出一种惊异的颜色;次第退席下去,像一群丧家之狗,嗒然四散。而此番奉祀那个新漆的偶像,这一宗稀有的狂热的盛典,竟像把热炭投在冰河里,“滋滋”地熄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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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滕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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