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


  靈魂是會變成駱駝的。

  許多沉重的東西在那兒等着靈魂,等着那個馱着重擔的,頑強而可敬的靈魂:因爲沉重的和頂沉重的東西能夠增進它的力量。

  “沉重算得什麼呢?”馱着重擔的靈魂那麼地問着;於是跪了下來,一隻駱駝似地,預備再給放些擔子上去。

  “什麼是頂沉重的東西呵,英雄們?”馱着重擔的靈魂問。“讓我馱上那些東西,爲自己的力量而喜悅着吧。”

  ……那一切沉重的東西,馱着重擔的靈魂全拿來馱在自己的背上,像馱了重擔就會向漠野中馳去的駱駝似地,靈魂也那麼地往它的漠野中馳去了。

(錄自(查拉圖斯屈拉如是說》之三《變》)


  靈魂是會變成駱駝的,所以:

  他從右邊的袋子裏掏出一包縐縮的吉士牌來,拿手指在裏邊溜了一下,把空紙包放到嘴旁吹了一口氣,拍的打扁了,從左邊的袋子裏掏出一包臃腫的駱駝牌。

  點上了火,沙色的駱駝便馱着他的沉重的靈魂在空中彳亍起來了。

  “沒有駝鈴的駱駝呵!”

  牙齒咬着菸捲的蒂,慢慢地咀嚼着苦澀的菸草,手插在口袋裏邊,面對着古銅色的金字塔的麻木的味覺,噓噓地吹着靜默的煙。

  在染了急性腥紅熱的回力球場裏邊,噓噓地吹着沙色的駱駝;

  在鋪着蔚藍色的夢的舞場裏邊,噓噓地吹着沙色的駱駝;

  在賭場的急行列車似的大輪盤旁邊,噓噓地吹着沙色的駱駝;

  在生滿鬱金香的郊外,噓噓地吹着沙色的駱駝;

  在酒吧的綠色的薄荷酒的長脖子玻璃杯上面,噓噓地吹着沙色的駱駝;

  在飽和了Beaut'e exotigue的花鋪前面,也噓噓地吹着沙色的駱駝;

  甚至在有着黃色的牆的Cafe Napoli裏邊,也噓噓地吹着沙色的駱駝。


  是紫暗暗的晚霞直撲到地瀝青鋪道上的下午六點鐘,從街端吹來的四月的風把蔚藍色的靜謐吹上兩溜褐色的街樹,遼遠的白鴿的翅上散佈着靜穆的天主教寺的晚禱鍾,而南國風的CafeNapoli便把黃色的牆在鋪道上投出了蓮紫色的影子。

  商店有着咖啡座的焦香,插在天空的年紅燈也溫柔得像詩。樹蔭下滿是煊亮的初夏流行色,飄蕩的裙角,閒暇的微塵,和戀人們臉上葡萄的芳息。

  就在這麼雅緻的,沉澱了商業味的街上,他穿了灰色的衣服,噓噓地吹着沉重的駱駝。

  走過Cafe Napoli的時候,在那塊大玻璃後面,透過那重朦朧的黃沙幃,綠桌布上的白瓷杯裏面,茫然地冒着太息似的霧氣,和一些雋永的談笑,一些歡然的臉。桌子底下,在桌腳的錯雜中寂然地擺列着溫文的紳士的腳,夢幻的少女的腳,常青樹似的,穿了深棕色的鞋的,獨身漢的腳,風情的,少婦的腳……可是在那邊角上,在一條嫩黃的裙子下交叉着一雙在墨綠的鞋上織着纖麗的絲的夢的腳,以爲人生就是一條朱古律砌成的,平坦的大道似地擺在那兒。

  “又來了!今天是她第五天咧。”

  噓噓地吹着沉重的駱駝,拍拍地走了進去,在黃紗幃後面伸出了馱着重擔在漠野中奔馳的,有着往後彎曲的關節的異樣的腳,在茫然地冒着的咖啡的霧氣旁邊擺着蠟人樣的臉色。

  坐在他前面桌上的正是那個有着在墨綠的鞋上織着纖麗的絲的夢的腳的,那個異教徒。

  她繪着嘉寶型的眉,有着天鵝絨那麼溫柔的黑眼珠子,和紅膩的嘴脣,穿了白綢的襯衫,嫩黃的裙。正是和她的腳一樣的人!

  她在白瓷杯裏放下了五塊方糖,大口地,喝着甜酒似地喝着咖啡;在她,咖啡正是蜜味的、滋潤的飲料。不知道咖啡有苦澀的味的人怕不會有吧?而她是在咖啡的苦味裏邊溶解了多量的糖,欺騙了自己的舌蕾,當做蔻力梭喝着的。

  可是她的抽菸的姿態比她的錯誤的喝咖啡方法還要錯誤!光潔的指尖中間夾着有殷紅的菸蒂的朱脣牌,從嘴裏慢慢地濾出蓮紫色的煙來,吹成一個個的圈,在自己眼前瀰漫着,一面微笑地望着那些煙的圈,一面玩味着那純醇的,淡淡的鬱味,就像抽菸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似的。

  “人生不是把朱脣牌夾在指尖中間,吹着蓮紫色的煙的圈,是把駱駝牌咬在牙齒中間咀嚼着,讓口腔內的分泌物給菸草濾成苦澀的汁,慢慢地從喉嚨裏滲下去。”那麼地想着,對於她抽菸的姿態像要嘔吐似地,厭惡起來。

  便把白瓷杯挪到桌子的那一邊,背對着她坐了,噓噓地吹着沉重的駱駝。

  從後邊直蒸騰過來,那純醇的朱脣牌的鬱味,穿越了古銅色的駱駝味,刺着他的鼻管,連喉嚨也癢了起來。

  “異教徒!”那麼地在肚子裏罵了一聲,只得又搬了過去。

  在蓮紫色的菸圈後面的她的臉鮮豔地笑了起來,

  他猛的站了起來,走到她前面道:

  “我實在忍不住了,小姐,我要告訴你,你喝咖啡的方法和抽菸的姿態完全是一種不可容恕的錯誤。”

  她茫然地噴着煙笑道:

  “先生,我覺得你實在是很有趣味的人。請坐下來談談吧,我的朋友怕不會來了,我正覺得一個人坐着沒意思。”

  他在她對面坐下了:

  “小姐,人生不是蓮紫色的菸圈,而是那燃燒着的菸草。”繃着嚴肅的撲克臉那麼地教訓着她。

  “我不懂你的話。”

  “人生是駱駝牌,駱駝是靜默,忍耐,頑強的動物,你永遠看不見駱駝掉眼淚,駱駝永遠不會疲倦,駱駝永遠不嘆一口氣,駱駝永遠邁着穩定的步趾……”

  “先生,我沒法子懂你的話。”

  “不懂嗎?我告訴你,我們要做人,我們就抽駱駝牌,因爲沙色的駱駝的苦汁能使靈魂強健,使臟腑殘忍,使器官麻木。”

  她聳了肩膀:“我完全不明白你的話。”

  他苦苦地抽了一口煙,望着她道:“你知道靈魂會變成駱駝的嗎?”

  她搖了搖腦袋道:“我只知道你是個很有趣的人,也生得很強壯,想同你在一起吃一頓飯,看你割牛排的樣子……”

  他不由笑了起來:

  “多麼有趣的人喲!”


  吃晚飯的時候,她教了他三百七十三種煙的牌子,二十八種咖啡的名目,五千種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

  “請試一試這一種酒吧!”

  他皺着眉尖喝了一口,便仰着脖子把一杯酒喝完了。

  “這種混合酒是有着特殊的香味的。”

  “這種葡萄酒是用一種祕製的方法釀造的,你聞一下這爛熟的葡萄味!”

  “這種威司忌是亨利第八的御酒,你也嘗一下吧?”

  “這種白蘭地是拿破崙進聖彼得堡時,法國民衆送得去勞軍的。”

  吃完了飯,喝那杯飯後酒的時候,他把領帶拉了出來,把沙色的駱駝噴着她,覺得每個人都有着古怪的臉。

  坐到街車上面,他瞧着她,覺得她綢衫薄了起來,脫離了她的身子,透明體似的凝凍在空中。一陣原始的熱情從下部涌上來,他扔了沙色的駱駝,撲了過去,一面朦朦朧朧想:

  “也許尼采是陽萎症患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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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穆時英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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