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腊月天,桃花却已开了,乍看到那一丛丛深红浅红,还以为是另一种冬日的花树,待走近了,果真是伴着春天的艳桃。其实燠热的天时也告诉我那真的是春天了,溪水涨着,河边的垂柳柔软地挂着,被暖风吹得打皱的水面,——可是人们还正在忙碌着过旧历的新年呢!

  “汗淌下来了,早临的季候使人们有点失措,中午的时分,太阳高高地挂着,简直有初夏的那份炙热,‘唉唉,真是到了夏天可怎么办呵!’像这样想着的怕不只我一个人。

  “一切都不必忧虑,陡地起了一夜寒风,把我们住的那座小楼好像丢到海里一般,门窗开了,四壁和屋项都簌簌地响着,整个的楼都在抖着。惊惶地起来,不知怎么样才好,星月早被乌云兜盖住了,四周也没有一点火光。我们真像孤独的航船,遇到恶劣的气候,知道危险包着我们,可是我们无能为力。林间的宿鸟惊鸣,山中的野物慌奔,凄惨的啼叫增重我们的恐惧,可是我们只得坐在那里,先还警戒地张望着,过后倦意压到身上来,便又自然而然地倒在床上,任凭那风声雨声,化成了梦中的滔天白浪:仿佛到了极寒冷的极圈,波浪都是凝固透明的,当着它们相碰的时节,使清脆地响着,散了满目的灿烂冰花……

  “原来天已亮了,一阵风又吹开床头的窗,不曾盖严密的棉被里溜进去一股寒风,天是真的冷起来了,我仓卒地关好门窗,又钻进温暖的被里,懵懂懂地过了一刻,再张开眼,使我更留恋地不肯起身了,可是我要起来,猛地一下我就跳入了冰凉的大气里,冷确是冷的,可是我并不为它吓倒。

  “‘这才像冬天,’我的心里总是这么想着,于是那冷落了许久的小泥炉,又烧起熊熊的红炭,我不想出去,为我厌烦的是那无休无止的冷雨。顺着风势,斜吹横打,就是张了伞也要弄得遍身湿淋淋的,在遥远的北方,雨和冬天原是有着极遥远的距离。

  “可是什么落在我的屋瓦上细碎地响着呢?什么像是轻飘飘地落在大地上发出微细的声音呢?我放下给你写信的笔,站起身来,推开迎面的窗——呀,一片白色已经罩上对溪的屋脊上了,在我的视野里那白色的片絮兀自纷乱地坠着,那不是迷濛宇宙的雾,那不是凋零万物的霜,那是雪,是雪!——”

  我简直高兴地叫出来了,我不再伏案疾书,我站起来,深深地吸着那清冷的空气,顿时感觉到非常畅快。我贪婪地望着它,它从那灰濛濛的天空一直落到地面沾水的地方立刻溶解了,高处却增厚了白色。它对我是熟谂的,可是我们已经阔别了几年,谁知道是哪一点因缘我们会在这温暖的南方相通。我妄想掬一把,伸出我的手去,可是立刻它就不存在了,只是点点的水,沁入肌肤。于是我大踏步地走出去了,让它自由自在地堆积在我的发上和肩上吧,我恨不得要雪片飞入我的心胸,使它溶去或是净化我那被优烦与愤懑所腐蚀的心。让我回到往昔的日子里吧,人们那么和善相爱地活着,一面抵挡着作乱的魔鬼,一面反抗那云雾间的大神。

  突地我想起来了,我不能徘徊终日,我该在泥雪中跋涉我的旅程。于是我加了一件寒衣,真的走在路上了。路可是泥泞的,它已经失去了平日的光滑,细石和黄泥搅在一起,它吸住我每一步向前的脚,笨重的衣履又压住我的身子,才自走了短短的一节,额间的汗就涔涔地渗出来了。我也感觉到一点疲惫,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喘一口气,拭去要淌下来的汗水。我抬头一望,戴雪的高山好像慈和地热望着我,飘飞的雪花在引着我,不可见的路在我的眼前展开了,我怎么应该停下来呢?纵然路是艰苦的,我也要向前。于是我紧了紧鞋,脱下一件外衣放在肩头,我又努力走向前去了。

  那封写给友人的信,是当我走到山城的那一个夜晚继续写下去的:

  “……我很困倦了,可是我也很高兴,毕竟我还是到了我要到的地方。雪送了我一程,泥泞滑了我一路,可是我并没有跌倒,也不觉得灰颓。当我走在城中的石板路上,我的心都笑起来了。我的鞋上全是泥,我的裤脚也沾污了,也许那些城里人会笑着我这个赶路客,可是他们不知道我走过这样的一段路。今天我停歇下来了,明天自有明天的旅途等待我。我不惧怕,我想我能如愿,我相信我自己,我想你也相信我的……”我就这样结束了写给友人的短简,我的心全被愉快充满了。当我放下笔,又推开窗,积雪的冷辉照亮了天地,不断地飘着的雪把黑夜也冲淡了。我是那么高兴,竟自呆了般地凝望着无声地落下的雪花——不,它是有声的,可是它不会惊醒任何一个睡着的生物。

一九四二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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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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