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 人

第一幕 湖 畔


  佈景:

時在初秋之深夜,月明如鏡。湖水被月光所射,現出閃閃爍爍的光影,其盪漾之聲,隱約可聞。在湖之遠處,似飄泊着幾片漁舟之帆。幕開時,曼麗捷步而出,全身縞素,披雪白之輕紗,神態飄逸,但臉上充滿沉鬱之色,立於湖畔,仰望天空。


  曼麗 啊啊!你這個媚人的月兒!你是這樣的清澈,這樣的明潔!但是你又這樣的緘默!我要問你。你這個迷人的醉人的月兒呵,你爲什麼一定要這樣的緘默呢?你爲什麼一定要這樣的緘默呢?啊啊,你也象我那個不愛我的人!他的可愛也象你這樣的明媚!他的可恨也象你這樣的緘默!他的可恨也象你這樣的緘默!

(無語的癡望。)


啊啊,你這個月兒!他在我的世界也象你在這深夜!當我不曾見到他,我的世界是黑暗的,混沌的,沒有憎也沒有愛——這就是我的生活,但是我也很安靜!我不知道苦惱,我也不知道憂愁……


(默思。)


啊啊!當我見到他,我的世界突然燦爛了,我彷彿是從夢裏醒來,我看見了明媚,看見了溫柔,看見了我的生命——那就是愛!是的,那就是愛!那就是認識人生究竟的愛!


(浮現幸福的笑。)這個使我認識人生究竟的愛就是他!


(稍默,臉色又沉鬱。)然而他不愛我!


(又稍默,臉色轉入慘澹。)他是那樣的對我冷酷!是的,他對我的冷酷也象這個月兒——無情,無情,鐵一般的無情!啊啊!在他的眼裏,我真摯熱烈的心只象街旁的一塊石頭,我痠痛的眼淚只象夏天的雨點,我的靈魂給他傷害盡了,我的生命還不如他的一塊珂珂糖……他是這樣的鄙視我純真的處女的愛!


(含憤怒。)我爲什麼要愛着那樣不愛我的人?


(癡想。)我應該不愛他!我應該象他那樣的冷酷!


(慘然的浩嘆。)然而我不能,完全的不能!我一點也不能忘記他,甚至於想忘記他,反思念他得更深刻!是的,在我沒有看見他,我就要發狂了!我所有的眼淚都在奔躍,所有的心血都在澎湃……


(微弱的嘆息。)我已成了他的附屬品,做他的一個奴隸了!……我失了自主的力量,我的一切都得由他,他要怎樣,我就得怎樣……天咧!他卻不愛我……不愛我!


(憤恨。)無論我的愛是怎樣真摯,怎樣溫柔,怎樣熱烈,便是我跪在他腳前,象罪犯一般哀求他饒恕我心靈的痛苦,他都冷如嚴冬,一點也不變動他的鎮靜……啊啊,他不愛我!


(一陣風兒,把一塊白雲遮住月光,夜景忽然朦朧,湖水之閃爍亦消失。因而曼麗心有所感。)


(異聲的叫。)月光沒有了……是的,月光被白雲遮住了,黑夜又來了!啊啊,這正是我的命運!這正是我的命運!


(低頭,尋思。)從前我看見了生命,這生命就是愛,然而現在消失了,被他毀滅了!我保存的只是這殘痕,使我眼淚去裝飾的殘痕!還有是一個空虛,無窮止的空虛,使我盡力的把悲哀去填補!


(淒涼的歌唱。)我從前有笑,有淚,現在我什麼也沒有!憤恨既替代了我的熱情,呵,除開死我還有別的羨慕?


(忽似清醒,狀極安靜。)


我不能死!我爲什麼要死呢?死不是愛的原素!死只是靈魂的崩敗!那麼,我有愛,狂熱的愛,愛是生命的證明,我爲什麼要死呢?爲了愛我就要死麼?死不是愛的原素!死更不是愛的結局!


(湖水盪漾之聲忽高。)


你這湖水!你這樣的呻吟,是作我死的誘惑,還是同情我命運的悲哀呢?


(堅決的聲音。)假使你是同情我,謝謝吧,因爲我並不可憐,可憐的只有那些沒有愛的人!我有的是狂熱的愛,我應當驕傲,我應當比一切都驕傲,我並不可憐!


(忽然悽默。)雖然他鄙視我的愛……(慘厲。)


他不愛我;他居然不愛我,他對於我那樣的冷酷!啊啊,他並且還愛上了別人……


(慘黯的憤恨。)


我不能讓我愛的人和別人私語,和別人接吻,和別人擁抱!


(憤恨之聲漸高。)


我愛的人,我要佔有他,我不能讓他給別人佔有去!


(憤怒之聲由高而悲切。)我要佔有他,然而他不愛我!


(悲切而堅決。)


我不能佔有他,我決定使他也不能……啊啊,我要殺死他,我和他同死!我和他同死……


(悲絕的暈倒。)


(稍微啞場。)


(月光忽露,夜景又顯然。梨娜着黑色之衣裳,驚慌而上,作尋覓狀。)


  梨娜 (走到曼麗身邊。)姊姊!姊姊!你怎麼跑到這裏來睡呢?起來吧,(推她,)起來吧,夜氣怪冷的,彆着上涼,明天又病了。(又推她,)怎麼睡得這樣甜蜜蜜的?起來吧,起來吧!(連着推她。)

(曼麗稍微甦醒,語音含糊。)


別作夢了,快醒吧,再睡可要生病了。(搖她。)


  曼麗 (神志未清,)我爲什麼要死呢?死不是愛的原素!死更不是愛的結局!

  梨娜 (驚詫,)什麼?說夢話麼?……醒來吧,姊姊,姊姊!

  曼麗 我應當做這種命運的最後判決。

  梨娜 姊姊!我在這裏……

  曼麗 (張開倦眼,)你在這裏做什麼?

  梨娜 我來找你。你在這裏睡着了,也不管冷不冷,(想扶她起來,)姊姊,你起來吧!

  曼麗 這裏是什麼地方呢?

  梨娜 這裏是湖畔,你怎麼自己還不知道?……起來吧,着上涼可不是玩的。你看你的病還沒有全好,又這樣任性了!(扶她坐起。)

  曼麗 啊啊……是的是的,我是在湖畔,然而做什麼我已通通忘記了……我是什麼時候睡在這裏的?

  梨娜 我不知道。我走到這裏,你正睡得怪熟哩。(坐下,以身體撐她。)

  曼麗 啊啊……(蹙眉,現出悠遠的思索。)

  梨娜 還想什麼?這麼晚了,在這裏真不合宜,怪冷的,起來吧,姊姊,我們回家去!(欲她站起狀,以兩手託曼麗腋下。)

  曼麗 (沉默。)

  梨娜 (焦急狀,)你看這夜氣多涼!醫生說你要保養,要安靜,你的病纔會好的……姊姊!你怎麼還不想回去呢?(用力襯扶她。)

  曼麗 (從沉默裏漸漸興奮,臉色由疲憊變成憤激,悲悽,怒恨,忽然慘嘆一聲,躺在梨娜身上。)

  梨娜 (驚惶而愁鬱)姊姊!姊姊!你怎麼又這樣了?你不可以這樣!你應當保重一點!象這樣你的病又要發作了,那是很危險的!

  曼麗 (強忍的默哭。)

  梨娜 (聲音委婉而低切,)姊姊!你一定要這樣糟蹋你自己麼?假使你把身體全糟蹋了,你想一想吧,我能夠獨活在這個世界麼?人家有父母,有兄弟,有親戚,有朋友,然而我們只有姊妹倆!我們是應當互相保重,互相安慰……姊姊你想一想吧,你應該不應該這樣糟蹋你自己?(嘆息,)我們倆真是太孤伶了!姊姊!你保重一點吧,你爲我的安慰,你保重一點吧……

  曼麗 (止哭仰起頭,以含淚的眼光望梨娜,狀悽默。)

  梨娜 (吻曼麗之額。)冰冷的!(低低嘆息,)姊姊,你起來吧!我想你已經受涼了,你的病又要發作了,……唉!

  曼麗 (聲音低弱。)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伸手挽梨娜之頸項。)

  梨娜 其實,沒有我,你還不至於這樣!姊姊!你從前不是多麼活潑,多麼天真,多麼快樂的一個人麼?可是,你現在,你全變樣了,變得……這都是我害你!(嘆息。)沒有我,你是決不會變成這樣的!

  曼麗 (吻梨娜,)妹妹!這不是你的過錯!你不能負這個責任!(又悽默。)

  梨娜 不過,假使沒有我,事情當然會異樣的……

  曼麗 那隻能怪我們飄泊到這裏來。

  梨娜 真的!我們不飄泊到這裏來,我們決不會遇見丹萊,那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尋思。)姊姊!那麼,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不好麼?

  曼麗 (呆望梨娜。)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麼?

  梨娜 (誠懇,)當然!

  曼麗 我對你說過,你不能負這個責任,那末你也不能作這個犧牲!

  梨娜 那麼,難道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的憔悴,一天比一天的瘋狂,一直到你死的時候麼。

  曼麗 (默。)

  梨娜 (誠懇。)姊姊!你聽我的話吧,我們還是離開這個地方

  曼麗 (悽然。)我不能!

  梨娜 爲什麼?爲我的緣故麼?

  曼麗 我不爲什麼緣故……我只是不能離開這地方,因爲一離開了這個地方,我就會死!

  梨娜 (欲哭。)你真是太狂熱了!

  曼麗 (冷笑。)上帝卻單獨嫉妒我這個——

  梨娜 你一定不離開……好吧!然而我也決意拒絕丹萊——

  曼麗 你拒絕丹萊是什麼意思?

  梨娜 他對你太冷酷,太使你痛苦……假使他真摯的愛我,他就不應該對你這樣……

  曼麗 (慘然。)我不要你作這個犧牲,妹妹,你作這個犧牲對於我也沒有益!

(曼麗和梨娜俱默。)


(月光又被雲幕掩滅,夜風陣陣吹來,樹葉震索,湖水奔流,劇臺上又朦朧,流蕩着宛似音樂之聲。)


  曼麗 (突然昂起頭,作傾聽狀。)

  梨娜 (驚異。)姊姊!你做什麼?

  曼麗 (狂喜狀。)啊啊!這樣神妙的音樂!這樣神妙的音樂!

  梨娜 湖水與樹林合奏……

  曼麗 (自語般。)不!不是湖水與樹林合奏!這是丹萊Violin 的獨奏!……

  梨娜 明明是湖水……

  曼麗 啊啊!(突然站起,瘋狂的奔去。)丹萊!丹萊!丹萊!

  梨娜 (驚慌地站起,追着曼麗。)姊姊!姊姊!慢點呀小心跌到湖裏面去!姊姊!……

(幕急下。)




第二幕 病 室


  佈景:

晨光照在窗上,愈顯得室內的明潔。中置一白色鐵牀,牀頭畔放一幾,上有鮮花一盆。幕開時,曼麗睡在牀上, 蓋着白色被單,臉和左臂露外面,醫生正在她的頭上換藥,看護婦站其旁,按着藥車。


  醫生 (換好藥向看護婦。)這頭上的傷並不要緊……但是神經很受傷……心臟也病得更厲害……你小心地看護她,不要讓她暴躁,要安靜!(稍頓,)你去看看她的脈,試試她的熱度……(站到藥車旁,將車上的幾種藥水調和好了,傾入一個空瓶裏。)

  看護 是的。(走到曼麗身邊,試她熱度,看脈。)

  曼麗 (低聲的夢語,)神妙的音樂……

  看護 (取下熱度表,向醫生。)熱度三十九,脈一分鐘共一百 二十次。

  醫生 (在一張紙上記了看護婦的報告。)好吧……你把這瓶藥水給她吃。(下。)

  看護 (取了藥水,放几上,遂推起藥車到另一室去。臨走以眼光望曼麗一下。)

  曼麗 (夢語,)我的心兒迷醉了,我的血流停止了,我的靈魂軟化在琴絃上面……啊啊!神妙的音樂!神妙的音樂!丹萊,惟有你才能夠彈出這樣神妙的音樂!別人則不能,無論什麼人都不能!丹萊,你簡直不是一個人!丹萊,你是一個人間的神!你是音樂的神!你是音樂的神!……丹萊!(臉上浮出笑容。)

  看護 (進來,)說什麼?(走到曼麗牀邊。)

  曼麗 (語音含糊,)丹萊!丹萊!

  看護 (取几上之藥,望着曼麗。)

  曼麗 (忽醒,張開眼。)丹萊……怎麼?你,你是什麼人?這裏是什麼地方?

  看護 我是看護婦,曾看護過你的。這裏是華旦醫院,你是曾住過的。

  曼麗 (似清醒,)我……啊啊!我已知道,我是跌到湖裏——

  看護 對了!

  曼麗 (以手捫頭上,)我的頭跌傷了麼?

  看護 不錯;但是不要緊的。

  曼麗 我的妹妹呢?

  看護 她回去了……(看手錶,)大約也快來了吧,現在將到八點鐘了。

  曼麗 我要回去。(作欲起狀。)

  看護 (阻止她,)不行!你的心臟病又發作了,並且更厲害,醫生說你要安靜,不要暴躁……你快把這瓶的藥水吃下吧!

  曼麗 什麼?又是心臟病麼?真是豈有此理!你這個醫生好象單單知道心臟病這個名詞!無論什麼病都說是心臟病!並且沒有病也說是心臟病!

  看護 他本來是專門於心髒病的。

  曼麗 然而我沒有病。(欲起狀。)

  看護 要安靜……心臟病是極須要這種安靜的。

  曼麗 我不須要。

  看護 (無奈何的樣子。)我並不是壓迫你,勉強你安靜,是因爲你的病確是須要安靜的。

  曼麗 我沒有病……假使我有病,那也不是醫學所能醫好的。

  看護 你不信任這個醫生麼?

  曼麗 我不能答應你這個。……我要走了。

  看護 你要走,那也只好隨你了,但是你要經過醫生的許可,要他簽過字。

  曼麗 爲什麼?

  看護 這是醫院的規則,每個病人都必須這樣。

  曼麗 真是可笑的事……(從牀上坐起。)

  看護 (阻止她。)我有責任,你不能就這樣走去的。

  曼麗 (怒氣。)什麼?你有責任?你有什麼責任?

  看護 我有看護你的責任。

  曼麗 (鄙夷的笑。)你是看護我的病,你沒有管理我的權力。

  看護 不過,你這樣走了,我可擔當不起。

  曼麗 醫生有這樣大的權力麼?醫生不是替人家醫病的麼?醫生能私造一種法律,干涉病人的自由麼?(憤然下牀。)醫生沒有統治病人的理由!假使我是個病人,我也是請醫生來治病的,不是把身體賣給醫生……

(曼麗下牀來, 向外走,看護婦欲阻不敢阻的爲難着。正在這時候,梨娜推門入,曼麗遂止步,看護婦忽現喜色。)


  梨娜 (癡望曼麗。)姊姊!你到那裏去?

  曼麗 回去。

  梨娜 你的病沒有發作麼?你只是頭上受傷麼?

  看護 她有病!醫生說她的心臟病比以前更厲害……

  曼麗 我沒有病。

  梨娜 姊姊!(誠懇狀。)你爲我着想,你也得耐煩一點,你不可以這樣任性,這樣肆意糟蹋,你難道不可憐我麼?我想你決不會這樣忍心!姊姊!(以手挽她。)你暫時住在這裏吧……(向看護婦。)謝謝你;你有事儘管去吧,我在這裏是不要緊的。

  看護 好吧……但是你要她安靜……(下。)

  曼麗 妹妹!你爲什麼總是說這樣的話呢?

  梨娜 因爲假使你死了,我不能單獨的活在這世界。(挽她走到牀邊,)姊姊,你躺下吧。

  曼麗 不,我要走——

  梨娜 你一定要把你自己糟蹋到死,纔算完事麼?

  曼麗 我沒有病。

  梨娜 你應相信你有心臟病,(挽她坐在牀邊,自站其旁。)

  曼麗 就是把我的心臟病醫好,有什麼用呢?

  梨娜 把心臟病醫好了再說。

  曼麗 醫藥的功效只能夠在我的身體上。我靈魂的病是永遠沒有救藥的。(悽然)

  梨娜 姊姊你不要想到這方面好麼?

  曼麗 這不關於意志的事。

  梨娜 那麼,你爲我的安慰,你就保重一點吧。

  曼麗 我不能!因爲我已經失掉了我自己,我只是一件別人附屬的東西!我沒有力量……

  梨娜 那末,姊姊,你聽我的話吧,我們還是離開這個地方!

  曼麗 我只能跟着丹萊,他在那裏我也在那裏。

  梨娜 你跟着他,只是使你更痛苦。

  曼麗 我愛他,我是他的,他要給我痛苦,我有什麼法子呢?

(默。)


  梨娜 (尋思,)姊姊!我已經寫信給他——拒絕他了!

  曼麗 什麼?你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來麼?這真是無意識!

  梨娜 那我不管。

  曼麗 你不愛他麼?

  梨娜 我不能看你這樣痛苦。

  曼麗 我早就對你說過,你不應該負這個責任,你也不應該作這個犧牲!我的痛苦,不是因爲他愛你,也不是因爲他愛了別人,更不是因爲你愛他,我只是因爲他不愛我!

  梨娜 他不愛你多半是因爲愛我的緣故。

  曼麗 你不能這樣說。

  梨娜 假使沒有我,他也許會愛你。

  曼麗 假使他愛我,他愛了你之後還可以愛我的;那末,他不愛我,是不關你的事,也不關任何人的事!原因只是我不能使他愛,或者是沒有使他覺得可愛的地方,所以他不愛我!(慘然低下頭。)

  梨娜 他愛我,他真不應當對你那樣的冷酷……

  曼麗 不說這個了,我們走吧。

  梨娜 你又想走麼?

  曼麗 本來……假使你不來,我早就走了。

  梨娜 我不能讓你走……姊姊!你應當安靜一點,把病醫好了。

  曼麗 我住在這裏比什麼都難受,比什麼都苦惱。妹妹!你爲什麼限定要我住在這裏呢?

  梨娜 你有病——

  曼麗 你爲什麼斤斤地計較這個病,一點也不想到我的痛苦呢?

  梨娜 這個病是很危險的。

  曼麗 我沒有危險!危險在我的心上也有地位!假使有危險,我要出去,這就是脫離我的危險!妹妹,你不要管我,讓我走吧!

  梨娜 (爲難,)我實在願望你能夠好生地醫病……

(醫生和看護婦推門入。)


  醫生 (向梨娜。)她的心臟病很不輕,現在正是危險的時期,你應當和她說,要她安安靜靜地在這裏,讓醫藥慢慢地發生功效。

  梨娜 (誠懇的望曼麗。)姊姊!

  曼麗 (堅決的聲音。)我沒有病!就是我有病,我也不願意醫,並且醫不醫是在我,別人沒有干涉的權力!

  醫生 你的病實在是不輕……我是爲你的安全設想,所以才希望你好好的醫治。

  曼麗 謝謝你吧……但是我要走了。(挽梨娜,作欲走狀。)

  醫生 假使你自己要走,別人當然不能阻止,那就隨你好了。

  梨娜 (誠懇欲哭。)姊姊!你還是——

  曼麗 不!在這裏,我的靈魂等於受火烤!

(曼麗牽梨娜走去,醫生和看護婦同以異樣的眼光望着她們。)


(幕徐徐地下。)




第三幕 山 上


  佈景:

周圍是魁巍的松柏,雜以別種樹木;樹葉之繁盛,遮住月光,劇臺上呈隱約朦朧之色。夜風吹來,有時可微聞遠處泉水之滴瀝,幕開時,丹萊著蜜色反領西裝,頭髮蓬鬆,懷抱Violin,神態瀟灑,站於密林之中,斜倚於古柏之幹上,望着徐步前來之梨娜。


  丹萊 (微笑,)你真象一個天使。

  梨娜 我從此不願聽你這類的話。(坐于丹萊身旁之一塊枯乾的樹根上。)

  丹萊 (神態自然,)不願聽當然隨你……但是我卻要繼續地這樣說。

  梨娜 那是對於我一點也不生功效的。

  丹萊 這有什麼法子呢?你居然能夠欺騙你自己!

  梨娜 你不要瞎說!我沒有欺騙過別人,更沒有欺騙過自己。

  丹萊 你真是善忘!你連昨天做的事都忘記了!並且是何等重大的事……

  梨娜 不要說吧,我已經知道了。

  丹萊 那麼,你是不是欺騙你自己?

  梨娜 (無語。)

  丹萊 你居然寫出那樣的信,拒絕我,還說你要離開這個地方

  梨娜 不要說吧,我沒有欺騙我自己。

  丹萊 你真的不愛我麼?

  梨娜 (又無語。)

  丹萊 你爲什麼寫那樣的信給我呢?

  梨娜 你不應該對曼麗那樣的冷酷。

  丹萊 這有什麼法子呢?我不愛她。

  梨娜 爲了我,你應當對她溫和些。

  丹萊 我的天!她要的是愛,這能夠勉強麼?

  梨娜 我不是這樣的意思……

  丹萊 她不要友誼,我有什麼法子對她溫和?

  梨娜 (無語。)

  丹萊 我知道,你是因爲她才寫信拒絕我,似乎爲她懲罰我,使我難堪……但是你想錯了,你這樣只是騙到你自己,不能騙到我!

  梨娜 她整天整夜的發狂!她已有了很深的病!

  丹萊 我知道。

  梨娜 她真是太痛苦了……這都是我害她!

  丹萊 什麼?你害她?

  梨娜 對了。沒有我,她或者不至於這樣。

  丹萊 你以爲我愛你,纔不愛她麼?

  梨娜 我不是這樣說。

  丹萊 那末,爲什麼呢?

  梨娜 我說不出什麼理由,但是我總覺得都是我害她。

  丹萊 (忽然笑起來。)你真象一個小孩子。

  梨娜 不要這樣說!你應該答應我的話!

  丹萊 要我做什麼呢?

  梨娜 我的姊姊真是太痛苦了!

  丹萊 你要我怎樣?

  梨娜 你應當想法援救她!她現在已病得很深了。

  丹萊 我的天!除了愛她,我還有別的法子麼?

  梨娜 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丹萊 (默。)

  梨娜 所以,我寫那封信給你,因爲她也是因爲我自己。

  丹萊 (沉默。)

  梨娜 假使她不幸地死了,我也沒有硬的心活在這世界……

  丹萊 你爲什麼不替我想一想?

  梨娜 因爲你並不痛苦。

  丹萊 可是你現在給我痛苦了,給我痛苦了!(悽默。)

  梨娜 什麼?你相信我吧,我沒有給你痛苦的意思。

(丹萊和梨娜俱默。)


(夜風突來,飄過空間,吹動繁密之樹葉,發出蕭蕭瑟瑟。同時送來一種低弱的悲切之歌聲,聲爲“讓苦酒醉死我心靈,免掉這悲哀之記憶。”劇臺上呈寂寥淒涼之狀。)


  梨娜 (仰起頭,作傾聽狀。)

  丹萊 (也仰起頭,望梨娜。)

  梨娜 (詫異,)怎麼?好象是我姊姊的歌聲?

  丹萊 (亦作傾聽狀。)

(歌聲漸近,且詞句明晰:縱是青光明媚,吾心亦永如敗葉之深葬污淵!)


  梨娜 (驚訝,)哎呀!我的天!她又跑到這地方來,又拚命的糟蹋她自己了!

(黯然。)


  丹萊 (無語。)

  梨娜 (向丹萊,慌忙狀。)我找她去,我找她!(向左邊奔去。)

  丹萊 (抱着Violin,憂愁的尋思,低着頭,緩步的來回地走。)我有什麼法子……(自語。)我不能……道德沒有力量……

(曼麗從臺邊上。)


  曼麗 (歌唱,)……向何處尋覓薔薇,裝飾我頹敗之心!(忽見到丹萊,狂喜的奔躍而前。)啊啊,你,你,我的丹萊!

  丹萊 (轉過身,仰起頭,眼光驚異的望她。)

  曼麗 你爲什麼不說話?

  丹萊 (退坐於樹根上。)我不知道你來到。

  曼麗 你現在可以說。

  丹萊 你要我說什麼?我的話,我不是已和你說過麼?(鎮靜。)

  曼麗 我不願聽你那樣的話!

  丹萊 那麼我祝你晚安,祝你康健!

  曼麗 (冷笑,)假使我會康健,那麼骷髏也會跳舞了!

  丹萊 (默。)

  曼麗 怎麼,你又緘默了?你何以總是對我這樣的緘默呢?

  丹萊 我不知道應該向你說什麼話。

  曼麗 我要你說的話,你都知道。(冷望他。)

  丹萊 (愁眉,默。)

  曼麗 你的緘默比殘月還可怕,比崖石還堅硬……

  丹萊 我真沒有法子。(低下頭。)

  曼麗 (嚴厲的望他。)你受了壓迫麼?我壓迫了你麼?我沒有這種力量!我沒有這種力量!(憤慨。)我的一切都給人家毀滅了!(悲憤,)哼!宇宙間還有比我更懦弱的人麼?沒有!永遠的沒有!(憤恨。)毀滅我一切的就是你

  丹萊 (仰起頭,)我沒有這種權力,並且我不敢,也不能!

  曼麗 那末,我的眼淚流盡了,心血用枯了,靈魂崩敗了,這是爲誰呢?(憤恨的望他。)

  丹萊 那也許是爲我——然而我不能負這種責任!(依樣鎮靜。)

  曼麗 對了!(冷笑。)

  丹萊 (低下頭,聲音誠懇,)我願你忘記這些……

  曼麗 (用力的冷笑。)對了!對了!

  丹萊 無論你怎樣的憤恨我,我都願你忘記這些!

  曼麗 (聲音突兀。)你爲什麼要我死!

  丹萊 (仰起頭,驚訝。)我並沒有——

  曼麗 除了死,我不能忘記你!那末,你要我忘記,你不是要我死,是什麼?

  丹萊 相信我吧,我不是這個意思。

  曼麗 (冷笑。)你以爲我不知道麼?我活着,我不免使你覺得麻煩,覺得討厭;所以,爲了你的自私,你就要我忘記,要我死,對不對?(用力的冷笑,笑聲堅決而沉痛。)

  丹萊 我更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爲你的安全——

  曼麗 我的一切都給你毀滅了,我還能夠安全麼?

  丹萊 (低下頭,默。)

  曼麗 喂!不要這樣緘默,好麼?

  丹萊 我想不出話來對你說。

  曼麗 我真恨你……

  丹萊 你恨我好了。

  曼麗 但是,這個恨就是我反面的愛!

  丹萊 (默。)

  曼麗 (眼光冷銳的望,胸部震動,忽狂奔而前,抱丹萊之頭,欲吻。)

  丹萊 (躲避,拒絕,以手推開她。)

  曼麗 (聲音悲切而沉痛。)我……我爲什麼不能吻你?我要……

  丹萊 (鎮靜。)放尊重些,不能這樣無禮!(放下Violin,手理髮。)

  曼麗 (胸部愈震動,全身略抖,聲音欲裂。)我愛你,我爲什麼不可以吻你?

  丹萊 我不愛你,我不能讓你吻!

  曼麗 我硬要——

  丹萊 那末,這是一種侮辱!

  曼麗 我不管——(又欲往吻。)

  丹萊 (拒絕。)安靜一點吧!

  曼麗 (抖索。)我已經發瘋了,我要這樣狂放!(冷望他,眼睛漾上淚水。)

  丹萊 你要也不行,你不能隨便侮辱人?

  曼麗 爲什麼?我愛你,我吻你這是絕對的事!

  丹萊 我不愛你,我不能讓你吻,你也應當認爲是絕對的事!

  曼麗 (恨極,咬住牙齒,眼睛充滿淚光,忽捷足而前,拿起Violin,抱入懷裏,狂吻。)

  丹萊 (站起,往奪曼麗懷抱之Violin。)不能這樣侮辱我!

  曼麗 (吻Violin, 眼淚顆顆地滴其上,臉浮苦痛之笑。)

  丹萊 你沒有權利侮辱我!(奪回Violin,坐原處。)

  曼麗 (擦去眼淚,望丹萊冷笑。)

  丹萊 假使你要尊重你自己,你不應當侮辱人!

  曼麗 (狂笑。)

  丹萊 你應當尊重……

  曼麗 (冷望他。)我的一切都給你毀滅了,我還能尊重麼?

  丹萊 至少,你不應當侮辱人!

  曼麗 我侮辱你了麼?我吻你!——

  丹萊 你吻我就是侮辱我!

  曼麗 爲什麼?

  丹萊 你知道。

  曼麗 爲什麼你不愛我?

  丹萊 沒有理由!

  曼麗 爲什麼你愛梨娜?

  丹萊 沒有理由!

  曼麗 (慘然,默。)

  丹萊 其實,你的思想比她高超,你的人格比她偉大,你的愛比她狂熱,你比她聰明,你很有雕刻和歌舞的天才,你也許比她還美……

  曼麗 (憤激,)因爲這樣,你就不愛我了,是不是?(冷笑。)

  丹萊 我不知道。

  曼麗 那麼,我愛你,你應當讓我吻——

  丹萊 那不能。

  曼麗 你何妨讓我吻?(冷望他。)

  丹萊 那不能。

  曼麗 這一點你都不能犧牲麼?

  丹萊 我爲什麼要犧牲?我不愛你!

  曼麗 (恨極。)我真想知道你的心,究竟是怎樣的冷,怎樣的硬!

  丹萊 你想是怎樣冷,就怎樣冷;你想是怎樣硬,就怎樣硬。

  曼麗 (憤恨。)我要知道——

  丹萊 那也隨你。

  曼麗 (冷笑,)隨我?好!好!(眼淚落下,胸部異樣震動,眉頭深鎖,放右手在腰間衣裏,慢步走到丹萊面前,突拔出雪白利刃,拼命的用力刺入丹萊之胸。丹萊慘叫一聲,倒於地上。曼麗亦隨着倒下。)

(稍微啞場。)


  曼麗 (無力地站起,手上和胸間濺滿血點,眼淚悄悄地流着,似癡似醉的望着倒在地上的丹萊。發怔少頃,忽興奮起來,俯身去,拔出深刺在丹萊胸上之利刃,臉上突現悲慘的勝利之微笑。)啊啊啊!(聲音欲絕。)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遂將這利刃用力刺入自己之胸部,無聲的痛倒。)

  梨娜 (在曼麗將倒時,從右邊上,作尋覓狀;忽見這慘景,驚慌失措的狂奔而前,失聲大叫。)哎呵!我的天!我的上帝……

(幕急下,全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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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胡也頻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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