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耳畔是秋日里褪不尽的虫鸣,微风拂过,她不禁打了寒颤,将单薄的外套裹了紧些。
眼前的是一家饭店,那是她母亲和父亲打工的地方,一个是服务员,一个是后厨,每当放学后,她都会来这,然后陪着她母亲一起下班。
至于她的父亲下班后去哪,她知道,但也不愿多提起,能安心过好当下,已是她最渴望,却也最难做到的。
饭店里的灯一盏盏熄灭,里面的人一个个出来,她看见了她的父亲还有母亲,二人扭打在一起,她却无动于衷,默默在旁观看。
扇巴掌了,一个清脆又响亮的巴掌稳稳当当落在了母亲的脸上,母亲想要还击,刚要抬手,头发却被父亲揪住,使得母亲动弹不得。周围人连连上去试图将二人拉开,嘴里还说着话,具体说了什么,她隔的太远,听不真切,横竖总归是些劝架的言语。可自己父亲的满口脏话,她倒是听了个十成十,方言里骂人的话,她大抵是最熟悉的吧。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好困呐……她打了个哈欠,她没有钥匙,故得等母亲吵完架之后才能回去。
饭店的下班时间是晚上八点,以往她回去的时候还能赶上看银河剧场(少儿频道的动画栏目),但今天应该是看不到了,她有些遗憾。
今天好像在放《甜心格格》,丝丝和柔柔,华伦和武状元,她好想知道他们之间又会发生什么故事,华伦的父亲又会给华伦带来什么新鲜玩意儿……
她试着开始想象动画片里的剧情,大脑里主题曲刚放到一半却被猛烈的哭声打断了,她有些烦躁,瞥了眼旁边那个幼儿园中班的小女孩,无奈叹了口气。
那是饭店老板的女儿,他们一家人很好,之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也并没有将她的父母赶走,次日往往会当无事发生,也不担心是否会影响饭店的名声。
小女孩在边上“嗷嗷”地哭着,而她静静地看着。
如果有桶爆米花在,可能会好点吧,电视里的人去电影院的时候,都会带桶爆米花,边看边吃,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可她没去过电影院,也没吃过爆米花……
也不知过了多久,争吵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在路灯下,她看着母亲凌乱的头发,没有什么神色表露,也没有说话。
母亲一直在默默抽泣,极力克制住自己。
她看得出来母亲是个很传统的人,明知所托非人又无可奈何,她想试着安慰几句,可话到嘴边也说不出来,她不想再揭开刚刚的伤口,不仅是母亲身上的,她自己的伤口也难以愈合。
家里离饭店不远,说说是家,实质是一个每月一百元的小出租屋,就在一家药店楼上。
楼下有个大铁门,进去之后便是楼梯,二楼里的两个小房间,是她们住的地方,一个卧室,一个厨房。
楼梯中间是厕所,分男厕女厕,因为这里住的不仅仅是她们。厕所很老旧,里面是苍蝇和蜘蛛的天堂,发黄的瓷砖,红砖上夹杂着水泥,永远锁不上的门,因此整个楼道都弥漫着排泄物独有的味道,她很难受,每次回去她都会尽力屏住呼吸。
她在厨房里洗漱,因为那里只有一个水龙头,母亲给她倒好了热水,洗完脸和脚后,她便回卧室里,而母亲则一个人呆在厨房里,许是在蹭WiFi,厨房的信号不错,逛会儿朋友圈也挺好。
她希望是这样。
卧室有两张床,一张放杂物,一张睡觉。
此时衣柜的门上忽然掉了块漆下来,她捡了起来,悄悄地在手背上划拉几下,没什么感觉,便把那块漆扔了。
脱掉了外套,换上了睡衣,她躲进被子里,把头蒙起来,试图与外头的喧嚣隔绝,不一会儿就因为过于闷热,而无奈探出头来。
调整了一下姿势,她把自己的身体团成了一个球,这样可以加深她的睡意,即使母亲曾不断矫正她的睡姿,要求她平躺,但在无意识的深夜里,她总是会再次团成一起,因为这样很舒服。
可是今夜,她却有些睡不着了,明明很困的,明明早就想回来睡觉了……横竖《甜心格格》是看不了了,而且这个节骨眼如果打开电视机的话,估计会挨骂吧……
她睁开眼,倚着床头,看着那个小小的,未有打开的电视机。
由于在室内,阻挡了外头的虫鸣,故静的可怕,她的余光好像出现了几张人脸,确切的说,是人的五官在不断扭曲着,好像在不断地靠近她。
她有些害怕,可每当她转过去看时,又什么也没有。
她感受到她的心,跳得猛烈。她决定将目光锁定在电视机上,这样或许能好点。
黑色的屏幕在她的注视下,又出现了那些东西,甚至更加清晰了!
青面獠牙的它们在张牙舞爪,它们又在肆意地笑着,那是一种嘲笑,一种对卑劣者的鄙夷,它们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有多丑陋,它们只在意眼前的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有多么“美丽”,它们笑得更欢了,连眼珠和鼻子都融在一起了……
她更加怕了,抖抖嗖嗖地钻进被窝里,继续把自己团起来。
热,闷热的感觉又来了,她不敢钻出来,于是悄悄把被子掀起一个小角,才舒服了些。
在床边的墙壁上,贴了几张杂志,上面有很多不同房子的装修图片。她的小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指着图片里茶几上的食物,有面包,蛋糕,还有果汁,这些样式的食物是她很少吃过的,依稀记得好像是牛角包,从前去姑姑那里,姑姑买给她吃过,至于图片上蛋糕和果汁,她就不清楚是哪种了,只是依着图上轮廓颜色猜想的……
良久,卧室门打开了,她听见了脚步声,是母亲的。
转过身来,看见母亲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正在给另一张床上堆积的衣物剪线头。
这是母亲从一个小的服装厂里拿回来的,剪一件衣服的线头,能赚几分钱,以补贴家用。
“怎么这么不懂事!为什么还不睡!”
母亲紧皱着眉头,向她吼了过来,吓得她赶忙转回去,将被子蒙起来,留一个小口子,便于空气的流通,进来的空气是冷的,但她很舒适。
睡觉了,应该能睡着吧……
剪刀不停剪短丝线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环绕,咔嚓,咔嚓……
“阿颜……”
良久,母亲忽然说话了,忧愁又带有无奈的语气令她有些不大舒服。
她知道母亲接下来会说什么,只得将被子蒙得更紧了些。母亲看不见她的小细节,只管自己叹息,“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会生活的更好。”
又是这句话,她已经反复听了很多遍,她已经越来越厌恶自己了!
两只小手慢慢地捂住耳朵,生怕动静太大被发现。她知道这么做阻挡不了什么,毕竟自己确实是个累赘,她无法反驳。
无形的枷锁或许还能自我安慰,有时当它不存在,但她不是,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好像也是一个有形的、天生的,牢固的,难以解开的枷锁……
她捆绑了一个家,因为她的出生,让另一个人失去了拥有美好生活的权利,她有罪,她清楚。
父亲是个赌徒,麻将扑克是家常便饭,喜欢抽烟喝酒,几次三番醉酒之后找母亲要钱,旁人要钱一张嘴,他不仅满口脏话,手脚也一并齐用,区区几个巴掌,已然是得心应手了。
家里亲戚借钱借了个遍,向外头几个不知名的小混混也借了不少。
他是个吸血虫,是个无底洞,她一直都知道。可这么想来,她又何尝不是一只蛆……
记事起,村里很多人都会问她,“你的爸爸在哪里?”
她总是会回答三个字,“不知道。”她也只会回答这个,家丑不可外扬,但那些人远比她要了解她的父亲,毕竟,钱,大抵也是借给她父亲过了。
母亲曾说,当年认识他,是因为他的堂兄介绍,当时他演技很好,装得敦厚纯良,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自己的父母……
而今想起之时,每每哽咽,含泪无奈摇头。
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这也注定了她日后的生活,是坎坷的。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夕颜,日落时花开,日升时花败,炽热的太阳是她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却又得不到的,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却如水中望月,镜中观花。
“你跟那些单亲家庭比起来好多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这句话,她也听了无数次。
是啊,有什么好难过的……一个易碎易逝的家……
夕颜绽放的时候,总是迎着月光,可是她的月光,已经被一层又一层的云雾所遮盖,她只能靠着那么一点点星光支撑起来,守护她那即将破碎的家……
想到这些,她感觉鼻子便有些酸酸的,她轻轻捏了捏鼻子,想缓解一下,却不料两颗温热的泪珠,顺着她的手指,滑进了衣服里。
哭,又要哭了吗?她掐了掐手臂的肉,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可无论她怎么掐,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她忍不住吐槽了,“没骨气!”
她的名字叫夕颜,是一个很独特很美的名字,但她不喜欢,因为这是母亲在广告纸上随便看到的,也不知道夕颜是什么东西,就只是单纯觉得很有文化……实际上,这是一种月生花开,月落花败植物,美则美矣,却永远见不到阳光……
她更厌恶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