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握紧她的手,朝山上走去。她死死捏着衣角,地上潮湿松软的泥土弄脏了母亲给她做的最后一双花布鞋。她抬头,看到空中的茫茫雾气覆盖住了大山原本的样子,只露出被山脊隐约撑起的些许山包。

  她不问父亲他们将要去往哪里,她早就知道了。

  他们在雾气中来到山中的第二个村庄,一对夫妻前来接应他们,他们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并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和大腿,一番小声议论后,开口问她的父亲:结实吗?父亲捏紧了她的手,说话的声音细小如蚊。娃从小就结实着嘞。

  父亲蹲下来,眉眼与她持平,囡囡,爹下辈子好好疼你。父亲说罢,松开她的手。

  她站在原地,不追也不喊,看父亲背过身,驼起的背渐渐消匿在被雾气掩埋的山路上。她哭,什么都哭不走。

  她就在那户人家住下了,成为那个村庄中无数等郎妹里的一个。那对夫妻给她新起了一个名字,叫盼娣。盼什么,盼她那还未曾进入母体的小丈夫。

  跟她住对门的两户人家,各自都买了女子做等郎妹,一个叫阿鱼,一个叫阿水。阿鱼说,她本是城里人,家里有钱供她吃穿。十二岁那年,她和父母回县里探亲,在集市里被人哄骗上车,眼睛蒙上黑布,坐了好久好久的车,来到这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她刚来的时候,出逃过三次,次次都挨公婆一顿打,后来,他们把她的脚用铁链锁住,又以浸猪笼做威胁,才使她安定下来。阿鱼说着说着就落了泪,阿妹,我原本拥有多么好的生活呀,回不去了噻。

  阿水和她一样,是被父母卖过来的,来时只带了一块缎子,那是她母亲给她的嫁妆,只盼望女儿能穿上几件好衣裳。阿水五岁时来,同年就等到了自己的小丈夫,等盼娣来的时候,阿水已经是个肚子微隆的十八岁少女了。

  她们很快就接纳了盼娣,唤她阿妹。

  阿鱼是幸运的。村里人都这么说,因为盼娣来的那一年,她就等到了她的小丈夫。

  阿鱼从婆婆手中接过襁褓,里面躺着她的咿呀叫唤的丈夫。阿鱼转过身,抱着襁褓的手臂骤然收紧,凸起的肩胛骨上下颤抖。他们说,阿鱼这是太激动了,终于等到自己的男人了。盼娣看到,阿鱼哭了。她的泪珠滴落在小丈夫稚嫩的脸上,引他绽开纯真的笑,那欢快笑声盖住了阿鱼的隐忍呜咽。

  从那以后,阿鱼天天都背着她的小丈夫,劳作时就把他放在身边的竹篮里。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浣衣时总是盯着河的对岸。可是河的对岸还是山,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像铁锁,把他们禁锢在这里。盼娣逃不出去,也不想逃,她命该如此。父母亲卖了她给弟弟换口饭吃,她心甘情愿。

  村里王二家的小儿子要和买的等郎妹拜堂了,为了办酒席撑面子,王二专门请了领村的厨师杜峰来掌勺,据说杜峰是去大城市里学的厨艺,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办席那天,男人们在屋外头谈天说地,女人们在屋里头围着灶台忙活,杜峰一个大男人被夹在中间炒菜,女人们跟他开玩笑,说他长的高壮,人也好看的很,杜峰红了半边耳朵,抿唇笑笑,倒是憨厚老实。盼娣用目光去寻阿鱼,却发现她的眼睛早已铸在杜峰身上。

  阿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嘴唇贴在她耳旁呼气,拜堂了,咱们去看看。

  王二家的小儿子才四岁,跪在红蒲团上不安生,叫奶妈喂了零嘴才静下来。他一旁的女孩穿着大红婚服,阳光打西边的窗子来,照到她的脸上,使她的脸半是明朗,半是暗淡。那低垂的眉眼则乖顺的躲藏在暗淡之下。门口聚了好些女人,咯咯的笑了,说小媳妇儿羞咯,丑媳妇要见公婆咯。盼娣听到身旁的阿水也笑了。

  王二家办席不久,盼娣盼来了她的小丈夫。公婆给他取名叫树生。树好生养。他们问盼娣这个名字怎么样,盼娣说蛮好的,讨吉利。

  树生有个毛病,喝不得母乳,盼娣只能每天去县上打羊奶。那天她提着油灯回村时已是深夜,路过村口的树林时,突然听到草摩擦的哗啦声,她以为是蛇,脚下一紧,忙提起油灯,却见两个模糊人影在黑暗中纠缠。盼娣吓得定在原地,手里的灯都忘了放下。风吹树叶的声音掩盖住游离在暗夜里的深重喘息,在月光与煤油灯微弱的光中,她突然记起王二家婚宴后的不久,阿鱼问她,懂不懂爱是什么。她说不懂,爱是什么,从未听过,好陌生的字眼呵。阿鱼说,爱一个人,就是想要带他走,走去哪里?阿鱼笑,走去好远好远的地方,一辈子都不回来。阿妹,你想走吗?盼娣停下对怀中树生地轻轻拍打,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要不要走,或者说,什么叫走。她走出这个村庄,又会来到下一个村庄,世界这么大,到处都是藏身之所,但只要她还挂着那块牌子,到处都是一样的命运。她最终没有回答阿鱼,阿鱼也不再说什么。

  盼娣经常抱着树生去找阿水,阿水的肚子现在像个肿胀的皮球,她撩起衣摆,让盼娣摸她光滑发亮的肚皮,里面是一个生命的律动。然后幸福地告诉她,这个小家伙老踢她。阿水说话时,眼里闪着不同于她少女年纪的幸福,那是一个女人即将要成为母亲时的欢愉。她熬夜做了许多双棉鞋,一一摆在床前的木柜里,晚上拿出来拭灰,白天就一双一双给盼娣看。

  阿水的婆婆抓了家里的老母鸡炖汤,侍候阿水喝时撂下一句话,阿水,你肚子里的货一定不能错。

  那天,盼娣正在哄树生睡觉,突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她跑到屋外,看到阿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在中间,她的婆婆揪起她的头发,手腕处青筋暴起。都看看这个贱女人!都有我儿子了,还出去偷汉子!要不是我夜里去解手,还蒙在鼓里呐,呸,给你丢尽脸了!盼娣脚一软,她什么都知道了。人群中的讥笑,谩骂,与窃窃私语相混,煮成一锅粥,在盼娣的耳朵里沸腾着尖叫。怎么处置?有人开口问。

  按照村法,浸猪笼!人群兴奋起来,声音震耳欲聋。浸猪笼!浸猪笼!他们让两个个大汉用木棍挑来箩筐,开盖,要把阿鱼七手八地的塞进去,阿鱼疯了一样的反抗,手脚并用地去推他们,他妈的,一个大汉暗骂,对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另一个一只手把她的两条手臂以非人的姿势按在后面,一只手趁机摸上她鼓起的胸脯。盼娣气愤地大喊,试图为她的阿姐进行最后的争辩,可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幕。

  他们抬着箩筐往河边走去,盼娣追赶着人群,她大声问她,为什么?阿姐?为什么这么做?跑着跑着,她脸上多了两条湿润的小径。她看到阿鱼的嘴唇蠕动,声音很快被人群的嘈杂淹没。但她听到了,阿鱼说,他说他会带我走的。盼娣再也跑不动了,她蹲在地上,哭声被迎面的风撞碎。

  他们把阿鱼放进河里,箩筐里的她筋疲力尽,成结的头发散落在她原本白皙的脸上,于是她看到外面的世界是灰蒙蒙的一片,是要下雨了吗?她想。她闭上眼,幻想她会和雨水一同沉入河底,然后做一场好长好长的梦。再醒来时,她就回到了那个嘈杂的集市,而母亲就在她身边,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那天晚上,盼娣和阿水蜷缩在一起,呆坐了整整一夜。阿鱼死后不久,盼娣向邻村打听杜峰,他们说杜峰早就进城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阿水怀胎还未到十月,便开始嚷着痛,婆婆找了接生婆守在她身边,盼娣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看阿水因疼痛而皱起的苍白面颊。血水一碗接一碗地端走,阿水的嘴角快要被她自己咬出血丝。阿妹,好疼啊。不疼不疼,阿姐,很快就过去了。盼娣用毛巾接住她豆大的汗滴。终于,在血水装满整整一桶时,接生婆从她体内取出了那个发抖的小生命。接生婆把它放进水里清洗后正要抱出去,却被身后的阿水扯住了衣服。阿水脸上的汗滴还未干,仍是一副虚弱神态,可她却强撑着坐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拉住接生婆。阿婆,帮帮忙,求求你,帮帮忙。她的声音像被空中悬挂的细线,在风中不停地颤动。

  接生婆回头看看阿水,眼里什么都没有。她说,姑娘,人不能瞒一辈子。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接着,她迅速地拉开门帘,用沙哑粗犷的声音大喊,女婴!阿水瘫倒在盼娣怀里,嘴唇上下打颤,丝丝地吸着气儿,却是一滴泪都掉不出来。公婆家没有钱,不可能要她的女儿。门外的婆婆破口大骂,叫人打来滚水。她那刚脱离母体的婴孩,还未睁眼看她悲痛的母亲一眼,一声哭未,丢进滚水,终结了她的苦命。

  阿水胸前饱满的乳汁,柜里崭新的棉鞋,她曾经的欢愉与期盼,到如今都成了无谓的笑话。她彻底昏倒在盼娣的怀里。盼娣抱紧她,把头埋进她流淌着乳汁的柔软胸脯。

  阿水醒过来后,便有了些疯病,她摸着自己扁平的肚子,崩溃的喊叫传遍整个村子,她一遍遍地问身边的人,她的孩子呢?有没有看见她的孩子?是个女孩,才这么点大...她将两只手展开,并在一起。她还抱着一堆棉鞋来找盼娣,嘴角流露着幸福的笑容,盼娣,你看我做的好不好?它会不会喜欢?盼娣正要回答,突然,阿水的笑容消失了,嘴角一点一点向下撇去,眼睛成了木刻的一小轮,只会机械地转动。阿妹,好疼啊。盼娣帮她拭去眼角无意识流下的泪,说,不疼不疼,阿姐,很快就过去了。

  阿水的婆家准备把阿水卖给别村的老男人,毕竟谁都不想要一个疯子儿媳。就在他们谈好要把她卖给邻村的跛子张时,树生从山头跑来,用他特有的孩子嗓门喊道;阿水上吊了!盼娣放下锄头,抱起树生就往阿水屋跑,打开门,一席大红袍子,悬挂在素白的缎子下。盼娣认得那缎子,那是阿水母亲给她的唯一嫁妆。她把穿着喜服的阿水抱下,才发现她居然那么轻,赫然凸起的锁骨硌得她胸口生疼。阿水的肚子是鼓起来的,盼娣把她的喜服一层层剥开,发现里面竟堆满了棉鞋。一切都凝固了。阳光打斜照进屋子,散成点点金粉,洒在阿水白净的脸上。她突然想起了阿鱼,也是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个十八岁的少女蓬头垢面,被困在小小箩筐里,被人们扒去所有的尊严,只能像一只母兽一样嘶吼,寻找求生的本能。

  她把阿水的尸体平摆在炕上,为她盖上薄被,无意识地呢喃,不疼不疼,阿姐,一会儿就过去了。盼娣的两个阿姐都死了,可日子还是要过,她一步一步地踩着她们的命运之绳向前走去,盼到了与树生拜堂,不久又盼到了自己有孕。

  分娩的那一天,她躺在床上,下体剧烈的疼痛如潮水汹汹,把她打翻在无尽的海浪中。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迫使她不断仰起脆弱的脖颈,长大嘴拼命地呼吸。终于,当她身下的床单布满抓痕,血水灌满整整一桶时,接生婆从她的体内取出了两个巴掌大的婴孩。

  是女婴。

  她的婆婆站在屋内,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盼娣却突然哭了起来,一颗颗泪珠砸在地上汇成了河流,随着哭声的延续注入大海的深处。她的哭声冲破单薄的胸腔,填满了整间屋子,然后又冲破了厚厚的墙壁,冲破了云和风,那哭声带着她,带着阿水与阿鱼的魂魄,传到了更远的地方。树生呆愣在原地,他从未想过一个这样瘦弱的女人居然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婆婆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抚她,阿娣,这个孩子不扔滚水,你们再怀一个就是。可这句话并没有让这个失态的女人停止哭泣,因为她不是为此而哭。

  盼娣站在村口,怀里紧紧地抱着襁褓里的婴孩,她抬起头,望向那条被雾气掩盖的小径,那是她父亲身影消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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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豆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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