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竇山之春

  “千丈之巖,瀑泉飛雪。九曲之溪,流水涵雲。”——《寧波府志·形勝篇》。

  夢想雪竇山十餘年了。在十餘年前,曾有一位老同學作雪竇之遊,回來極言其妙,推爲四明第一。從此以後,那瀑泉飛雪的千丈之巖,流水涵雲的九曲之溪,使我魂牽夢役,恨不得插翅飛去,嘯傲其間。

  年來每當春日,必作春遊。天平山啊,黿頭渚啊,西子湖啊,七裏瀧啊,都去得厭了,便決意一遊雪竇。珍侯、大佛諸老友一致贊成,破費了三天的工夫,準備一切,便搭寧興輪出發。同行者共五人,頗覺熱鬧。夜中不能入睡,黎明即起,冒風登甲板,看海上旭日初昇,真個如火如荼,奇麗萬狀。七時半到達寧波,一行五人分坐人力車到大佛家一坐,就趕往南門外汽車站。汽車站上的買票洞口,早已擠滿了人,好不容易買到了票,就跳上長途汽車,直放溪口。時已九時半,一路車行如飛,經小站七八,十時四十分到溪口鎮。鎮並不大,鎮人多務農爲業,也有幾家小商店,出售零物。溪頭最勝處,有文昌閣巋峙其間,十分壯麗。溪面很廣闊,碧水漣漪中,常有竹筏順流而下。這一帶地區,載人載物,多用竹筏,船隻反而少見。正午,在一家小麪館中吃肉絲麪果腹,探聽去雪竇山路程,或說二十里,或說十五里。沿溪大道,全以水泥砌成,其平如砥,闌干曲折,數步一燈,頓使這蕞爾小鎮好似穿上了一身簇新漂亮的西裝。去鎮以後,漸入山野,汽車道可直達入山亭,便利遊客不少。

  我們僱到了一農民作入山向導,行行止止,奔波了三小時,又渴又熱又疲乏;三時十五分,總算到了雪竇寺。寺門有長方大匾,紅地金字,大書“四明第一山”五字。考《寧波府志》:“雪竇禪寺在寧波縣西五十里,唐光啓年間建,明州刺史黃晟舍田三千三百畝以贍之,舊名瀑布。宋鹹平三年,改名雪竇山資聖寺,淳祐二年賜御書‘應夢名山’四字。元至元二十五年又毀,所藏御書二部四十一卷俱無存。越二年復建。明洪武初改今額,爲天下禪宗十剎之一。崇禎末毀於兵燹,今復興建。”寺極大,寺僧不多,香火也很寥落。全寺所佔地位極好,風景非常幽秀,在昔人的吟詠中,可以概見,茲摘錄數首如下:

  明倪復《登雪竇巖》:“倚天蒼翠出崢嶸,中有飛泉瀉碧鳴。絕壑風高巖虎嘯,千林月上野猿驚。寺當絕頂丹題見,徑轉回溪素練縈。徒覺塵區異寥廓,欲臨寒碧洗煩纓。”

  明陳濂《遊雪竇寺》:“青山面面削芙蓉,咫尺猶疑千萬峯。野草逢春都是藥,碧潭和雨半藏龍。池開錦鏡晴波闊,路入珠林暖翠重。試採新茶尋澗水,一雙玄鶴下高鬆。”

  唐方幹《遊雪竇寺》:“飛泉濺禪石,瓶屨每生苔。海上山不淺,天邊人自來。度年惟檜柏,獨夜任風雷。獵者聞鐘磬,知師入定回。”“登寺尋盤道,人煙遠更微。石窗秋見海,山霧暮侵衣。衆木隨僧老,高泉盡日飛。誰能厭軒冕,來此便忘機。”“絕頂空王宅,香風滿薜蘿。地高春色晚,天近日光多。流水隨寒玉,遙峯擁翠波。前山有丹鳳,雲外一聲過。”

  在寺中吃了一碗冬菇素面,休息了半晌,早又遊興勃發起來。向寺僧探問附近名勝,知道那最著名的千丈巖、妙高臺相去不遠。於是各帶一架攝影機,踱出寺門。過伏龍橋,已聽得流水澌澌,如奏雅樂。走了不多路,便見一溪瀠洄出腳下,有一株小樹從陂岸斜出,正如舞人折腰,婀娜可愛。在這所在,便見有一道平坦的山徑,漸漸斜上,夾徑都是野杜鵑花,或黃或紅或粉紅,似乎都掬着媚笑,歡迎佳客。前行四五百步,見有水泥的小軒三楹,入軒時就聽得水聲訇訇,好像春雷乍發,憑欄一望,不覺歡喜叫絕。原來對面就是千丈巖,幾百尺長的大瀑布,從巖上倒瀉而下,如飛雪,如撒粉,如散銀花,如展匹練。明代詩人汪禮約《經雪竇寺觀瀑》長詩有句雲:“目回萬里盡,意豁千峯開。足底溪聲激,冷冷清吹哀。”“石轉驚飛流,槎來銀漢秋。又疑廣陵雪,噴薄錢塘丘。”足見其妙。千丈巖巖石奇古,下臨無地,因有飛瀑之故,一名飛雪巖。諸遊侶歎賞了一會,決意明天轉到巖下去盡情飽看。出小軒,更曳杖而上,直達絕頂,就是所謂妙高臺了。

  這裏的風景形勢,確當得上“妙高”二字,臨崖有亭翼然,可以遠矚,可以俯眺。一座座的山岩,一方方的田野,一道道的溪流,一株株的翠柏蒼松,都一一收入眼底,頓使人胸襟豁然,樂不可支。明沈明臣有《登妙高臺遠矚》詩云:“西陟何崔嵬,崇基夙曾構。白雲蕩空階,紅壁射高溜。萬嶺盤鬥蛟,中區顯孤秀。五色紛以披,春陽逗雲岫。陰霾開昨寒,曲澗回今晝。田霞耕阪迭,溪霜響林漱。西教肅瞿曇,獰猛馴山獸。藤結秋幹龕,鴿鳴秋水甕。乃茲荒穢場,蒼莽穴鼯鼬。坐以息紛拏,內典競淵究。神理當自超,局影多瘢垢。眺望遙峯長,茲心敢終負。”結尾的八句,正和我的感想相同,可惜不能長坐於此,永息紛拏啊!下妙高臺時,暮色已徐徐四合,迴雪竇寺,夜宿後軒,睡夢中猶聞飛瀑聲。

  十八日五時半起身,往遊白龍洞,其地離寺並不遠,一路溪流潺潺,怪石剌剌,雖名爲洞,卻並不見洞。只見兩崖之間,界以小石橋,溪水從橋洞中翻滾而下,從那無數怪石中,悠悠而逝。我們攝過了影,回寺進早餐。八時四十分,便又動身西行,一遊西坑。其地又名伏龍洞,但也不見有洞,只見清溪一泓,汩汩有聲。沿岸有十多株樹,密密地排列成行,都開着一簇簇粉紅色的花,甚是繁茂;看去團花簇錦,如入錦繡之谷。據嚮導說,這種花叫做柴爿花,花名俗不可耐,未免唐突奇葩,我以爲是杜鵑花的一種,也許就是別名娑羅花的雲錦杜鵑吧?我們折取了幾枝花,便回寺午餐。十一時五分重又起程,經御書亭西行,徐徐地走下山坡。十一時半,到了千丈巖,仰視飛瀑,愈形壯麗,水花濺及百步以外,好似毛毛雨一樣。瀑下有窪,積水過仰止橋下瀉,不知所之。遊人到此,真的塵襟盡滌,心中一些兒沒有渣滓了。

  正午,更向下行,峯迴路轉,經過峭壁無數。目之所接,全是嵯峨怪石,天高月黑之夜,也許會像神話中所傳說的山魈,出沒其間吧?一時十五分,過一潭,巖上有一瀑斜下,約一二丈,俗稱隱潭的第二潭。我們跨石涉水,各攝一影。此時天氣驟變,山雨欲來,狂風颳起樹葉,滿山亂舞。我們急急地奔避,而拳頭般大的雨點,也跟着打了下來;一會兒春雷隆隆,似在我們當頭滾過,因在高山之上,更覺得近在咫尺了。我們既沒帶雨具,衣履盡溼,就岩石下坐等了一小時,雨勢稍殺,便又走了一程,到一座山亭中去躲雨。大家謔浪笑傲,渾忘自身已成“落湯之雞”。

  三時重又啓行,到龍神廟前,那有名的隱潭,就在側面。《寧波府志》雲:“隱潭在奉化縣西北五十里,潭居西巖之下,兩巖相抗,壁立數百仞,仰以窺天,僅如數尺。瀑泉如練,循崖而落,水寒石潔,聳人毛骨……”我們到了潭上,但聞水聲如雷如鼓,知道附近定有很大的瀑布,但不見瀑布在哪裏。我抱着崖邊一株大樹,探頭下窺,方始瞧見了一部分。據嚮導說,要是到下面潭前去,就可完全瞧見;但是山路崎嶇,不易行走,須得分外小心纔是。我自告奮勇,願作先鋒,拉了那嚮導,回身就走。一路從亂草亂石間顛頓而下,加以大雨之後,泥土溼溼的,益發濘滑難行。我幸而沒有跌跤,安然地直達潭前。擡頭看那瀑布時,雖並不很高,而水勢極大,聲如雷鳴。流連半晌,便攀緣而上,一行五人,居然都達到了目的地。三時四十分,離龍神廟,四時十分過偃蓋亭,又十五分而達雪竇寺。此時雲散霧收,陽光又現,小息片刻,遊興未闌,重登妙高臺送夕陽,歌嘯而歸。

  十九日七時四十五分,又欣然出發。八時過偃蓋亭,向西急行,八時二十五分到東嶴。沿路所見,都是紅的黃的野杜鵑花,漫山遍野,俯拾即是。八時四十五分,向西北行,九時十五分,到徐鳧巖。巖在雪竇西十五里,懸崖峭壁數百仞,瀑布終年不絕。據說巖下有神龍的窟宅,當然是神話之類,姑妄聽之。我們到了巖上,但聽得水聲湯湯,完全瞧不見瀑布所在。據嚮導說,必須轉到巖下,方可瞧見。可是山坡陡削,下無路徑,不容易下去。一時我又發起豪興來,掉頭就走,嚮導也跟着下山,彼此小心翼翼,前呼後應。一路行來,鼻子裏時聞蘭香馥馥,留意尋覓時,果然在亂草中發見蕙蘭數枝,色作古黃,奇香撲鼻,插在衣鈕中,細細領略,使人忘卻顛頓之苦。走到半山,瀑布已在望中,看去雖比隱潭一瀑爲大,而雄放不及千丈巖瀑布。

  我們直達巖下,踞石看瀑。潭旁有高樹,濃翠欲滴,使此瀑生色不少。瀑水下注潭中,經流之處,全是大塊的怪石,如蹲獅,如伏虎,分外雄奇。憶明代詩人沈明臣氏有《觀徐鳧巖瀑布》詩云:“清晨理遙策,白晝臨窮崖。嶔巖怖鬼膽,鬱律相喧豗。無風急飄雨,潛壑奔晴雷。目詫銀漢瀉,心驚摧素麾。涼雪朱明濺,截冰墮寒威。忘疲強臨瞰,劇恐神理違。戰欽慄股墜,臨深誠堂垂。幽貞神明持,庶與同心偕。”讀此詩,足見其動人之處。我們又流連觀賞了好久,聽得巖上游侶已在叫喚,便忙着趕回去。可是下山容易上山難,真說的一些也不錯,這次上山的艱苦,竟十倍於下山時。一路細沙碎石,滑不留足,任是攀藤附葛,還時時跌跤。好容易達到了巖上,早已汗流浹背,喘息不止。是役也,計遺失已經攝影的軟片一卷,黃色鏡頭一個,又被荊棘刺破嗶嘰單褲一條,踏穿橡皮套鞋一雙,總算是小小損失。但是在諸遊侶中,卻得了一個英雄的尊號。

  十一時三十五分,由原路往三十六灣,此地多苗圃,百花都有,而以水蜜桃爲最著,所謂奉化玉露桃者,多出生於此;可惜此來太早,不能一快朵頤。正午,借李氏書塾中就餐。一時半離塾,重過東嶴,三時到十八曲的上端。考之志籍,奉化只有剡源九曲溪,而鄉人都稱爲十八曲,我們不知到底是幾曲?但見有橋如虹,橋下有清溪怪石,野花古樹,並有紫藤花點綴其間,恍如絕妙的大盆景,異常可愛。四時至西坑,又十餘分鐘而回雪竇寺。今天因爲是我們留山的最後一天,更須盡興,因汲清泉,攜茶鐺,上妙高臺覓松枝,生火烹茗。我們向千丈巖瀑布道了別,就上妙高臺去,圍坐亭中啜茗,我微吟着明代詩人王應鵬《重遊雪竇》詩“即看翠壁飛蒼雪,更轉花臺憩夕陰”句,真覺得戀戀不忍遽去了。下臺時天已入晚,以電筒爲助,回到寺中。

  二十日七時半離寺啓行,四望溪山多情,似有依依惜別之意。伏龍橋上,有牧童放牛,呼一牛跽地相送,相與鼓掌大笑。流連約一小時,即到溪口乘公共汽車回寧波,二時二十分到南門外車站,又往大佛宅中略進茗點,四時登寧興輪,四時三十分開駛,以次晨五時三十分返滬。此行往返計四日,留山三日,雪竇山之春,領略殆遍。山靈有知,願常留好景,給我們將來作第二度、第三度的欣賞。

一九三〇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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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瘦鵑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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