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春天适合干什么,适合踏青吗?适合攀爬吗?又或者古人说二月天是草长适合莺飞的时候。提起草长与莺飞,恰又勾起许多回忆。
当漫山野草被春唤醒时,他伫于新芽初冒的田野上,那时总有阵阵风拂过他的鬓角,他用长满了厚茧子的手轻抚我的小脑袋,他说:“小黎啊,春天到了,外公带你去放风筝吧。”
那时的他一说,我便明白。是了,春天来了,是最适放风筝的了。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最会做风筝的。他的手又老又粗糙,一道道沟壑纵横着争先恐后着爬上,一点也不讨喜,但,却意外地巧。那手做出的风筝轻巧又漂亮,我是最最喜欢的。
外公家的屋后有一片竹林,每至春天做风筝的时候,那翠竹便成了重要角色。在南方的春色中,根根绿竹连成了片,于是便成了天青色的墨。而他立于竹林,根根抚摸。遇到那些漂亮的,竹节壮实的,那便是最适做风筝骨架的了。那时的他总会露出满足的笑,牵动眼角皱纹。
他拿着镰刀手起刀落,很快,只几秒,那绿竹便应声倒下,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每至此时我都会很兴奋,像小狗一样围着那根断竹来回转。又或者用两只小手试图扛起那根竹子,然而我常常是染了一手的竹白霜而归。细腻洁白的霜沾上了手又带着一些竹节细毛小刺,常令人手掌心发痒,双手揉搓地通红。可外公扛起那根竹子却毫不费力,轻轻松松的一只手拎起扛在肩上,另一只手则牵着我,大手牵着小手。那落了很久早已变成黄褐色的竹叶堆叠而起,被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发出沙沙声,惊起一片林中鸟。
外公用竹子做风筝的骨架,用乡下常用来保护秧苗用的塑料厚膜来制作风筝的外表。厚厚的一层膜覆上那竹子做的扎实的骨架,再用结实的麻绳绑紧,很快,一只拥有墨绿色骨架,白色透明外表的燕子形状的风筝便被做出来了。村里的小孩爱玩也爱放风筝,而外公做的风筝漂亮又结实,常常一做风筝便会被小孩围着,如众星捧月般,而孩子们则个个小脸上都洋溢着相似的兴奋与快乐。看着那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我常常因此而自喜。
关于放风筝,除了风筝外还需场地。而乡下最不缺的是什么,是田地。门外是一块块相接相连的田地,一眼望去,仿佛望不到边,于是便成了一片宽阔的田野,那,是放风筝最好的地方。
在春这个季节里,初生的野草刚冒头带着嫩绿,而娇羞的野花也朵朵绽开,白的红的蓝的,零零散散,这里一朵,那里三两朵,似乎春日万物晴朗。我们就在田野上放风筝,就在那有着褐色的土,绿色的草的田地上,我们放风筝。
那时,我常常拿着那只比我还大的风筝,高高地举过头顶,听从外公的吩咐,奔走于田野。有时外公喊我跑慢点我便慢下来,快点便就飞奔起来,外公则牵着风筝的线指挥着我。那时,在田里奔跑的我常常认为如果我是一匹马的话,那么我一定是跑的最快又最幸福的马,而外公一定是最好的牧马人。
很快,风筝线绷紧,一阵春风吹过,那风筝便急速地飞起,生怕被人追上似的。外公的风筝个头大,劲足,每一次上天的翱翔都是铆足了劲的往天上冲。只一会,那风筝便隐入洁白的云层中,藏匿于瓦蓝天空中,偶尔才得以瞥见那漂亮的身影。我在那田上又喊又叫,活像个小原始人。在那阔得仿佛没有边际的田野上放风筝时,观众无需多,有那轻抚耳廓的春风见证,奔走呼告的鸟儿啼鸣,以及孩童欢乐的叫喊就够。
外公的风筝飞得太高太高,那线早已绷得紧紧的,轻轻一碰便就铮铮作响,像拉满的弓弦。看着那飞得高高的风筝,我一时觉得担忧,我问外公风筝线会不会断,外公低头,他看着我说会的。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不收起来,他说它飞得太高了,已经收不回来了。
我抬头望天目光追随着它,小眉头蹙起,仿佛把心拴在了那风筝上,时刻担心它蓦的断线会摔坏我的心。外公看见,于是边笑边对我说道:“你只管去玩,担心风筝干什么?就算风筝没了外公还会做哩。”听着他的话,我转念一想,是啊,风筝没了还会有呢,也不必去担心它的离开。他说这是一只注定远行的风筝,不必寻找,也不必忧愁。
记忆中,那只风筝飞了很久很久,可就在某一时刮起了一阵风,而那风筝线似乎感应到了风筝挣脱的欲望般,“蹦”的一声便断了。那只骄傲的风筝随风而去,飞向更高的天际。我还记得那时他说,春天来了,它只是拥抱春天去了罢了。我懵懵懂懂,便也认为每一只在春天断了线的风筝,都只是跑去拥抱春天了。
后来我慢慢长大,我们在春天放过许多次风筝,可再也没有一只风筝拥抱过春天。
而随着年岁渐长,我突然明白,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也许都没能拥上春天,而我,也赶不上他衰老的速度。
于是有一天,他说他做不了风筝了。
他说的时候扶着那红漆刷成的厚重木门,佝偻着身子,手上脸上爬满了老人斑,而眼睛变得浑浊,双手也早已污浊不堪。看着白发遍布的外公,突觉原来光阴匆匆,他再也无法一手拎竹一手牵着我的手,轻松地走出那片竹林。而乡下放风筝的人越来越少,当年孩童也早已不会再围着他转圈,叫喊着让他做风筝。
虽做不了风筝了,可他的屋里仍放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风筝,每一只都是期待下次拥抱春天的风筝。可现在,风筝蒙了尘一如外公那浑浊了的眼球,而他常看着那些风筝叹息,也许是叹息它们无法拥抱春天吧。看着那一屋子的风筝,它们仿佛没了归宿也没了生命。所谓“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像极了外公屋里那被封存的风筝,风筝仍在,而放风筝的人再也了无那时心境。外公的风筝又好像不见了,一如那只断了线的风筝,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