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羅杉

  大井深藏在井岡山的腹心地帶,四面緊圍着層層疊疊的高山,朝上望去,那一片明淨的天,確有些兒像井口。一九二七年十月,寒霜打紅了楓葉,毛澤東同志率領着湖南秋收起義的健兒,上了井岡山,建立起孕育着中國革命的搖籃——井岡山根據地,當時毛澤東同志就落腳在大井,這裏變成開展武裝鬥爭的神經中樞。事隔三十多年了,我有幸能踏着紅軍的腳印,登上井岡山,來到大井,依舊感覺得到一股沉鬱磅礴的氣息,沖洗着我的心靈。

  時當初夏,山地的節氣晚,稻田水冷,剛插上秧,細得像鋼針一樣。桐花正在盛開,飄着雪,點染在蒼松翠柏中間,煞是惹眼。毛澤東同志的舊居靠着山根,一片青瓦房,白粉牆,是江西的格局。看管房子的是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叫鄒文楷,身材矮小,模樣兒尋常。他領我們滿室看,指指點點講着些舊事,還帶我們繞到後牆根,指着兩棵樹說:“好好看一看吧,可是兩棵稀奇物兒。”

  一棵是海羅杉,另一棵是鑿樹,並排長着,樹皮結着老疤,掛滿蒼苔,論年齡,都在百年以上,枝葉卻極茂盛。特別是那棵海羅杉,針葉鋪展着,像是鳳尾,疏疏落落的,別有一種瀟灑的風情。但我看不出究竟有什麼稀奇之處。

  鄒文楷似乎識透我的意思,說:“嗐,這叫常青樹,經歷的世情變故,比人都多。可惜樹不會說話,要會說話,也該講一講這幾十年來它們心頭上酸甜苦辣的滋味……”

  樹不會說話,人會說。且聽聽鄒文楷老人家是怎樣說的吧:

  唉,日子過得好快,比飛還快,多少事擺在眼前,好像昨天剛發生似的,一看自己,頭髮卻白了。想當年毛澤東同志乍上井岡山,山也發出歡呼。你想想,無數年來,勞苦人民踩在別人腳下,跟路邊的野草一樣,是死是活,人家眼皮兒眨都不眨,誰管你呢。忽然有一天,這個人來了,紅旗一招,人民齊嶄嶄地挺起腰板,成立暴動隊、赤衛隊,建立起自己的政權,跟紅軍一道,幹着轟轟烈烈的革命。天開始打轉,地也打旋,蔣介石覺出他腳下的地面有點搖晃,睡不穩了,就接二連三派出大軍攻打井岡山。

  井岡山屬於羅霄山脈,當着江西湖南兩省的要衝,山勢險惡,四周有五大哨口:黃洋界,雙馬石,桐木嶺,八面山,硃砂衝。硃砂衝更是險絕。當地農民自古編成歌唱道:“一天養一個,也不要從硃砂衝過。”要過,一失腳,會從懸崖峭壁上滾下去的。紅軍憑着天險,仰仗着人民的支持,接二連三把進攻的敵人收拾個乾淨。最著名的是永新柒溪嶺戰鬥。進犯的敵人兩個師,師長都姓楊,一戰而在龍源口大橋被消滅淨盡。井岡山軍民作歌道:“不費紅軍兩分力,消滅江西兩隻羊。”仗一結束,戰士一色換上精良的武器,原來用的梭鏢插滿山頭。現在三元人民幣票面上的花紋正是龍源口大橋,特意紀念這次歷史性的戰鬥。

  革命的聲勢一天天翻騰洶涌,山周圍多少縣的農民紛紛暴動起來,打土豪,分田地,好一番熾烈氣象。紅軍也不斷壯大,上山時不足一千人,一年多中間超過了七千。一九二九年一月,毛澤東同志親率主力向贛南進軍,終於在瑞金建立起第一個紅色首都。這是後話,回頭再說井岡山。

  敵人見紅軍主力轉移,山裏空虛,便調集江西、湖南、廣東三省反革命武裝,從四面八方再一度圍攻井岡山。單說八面山前,敵人連營六十里,兵力不算不厚,我們卻只有一個團把守五個哨口。結果呢,整整打了七天七夜,敵人寸步難前。山裏的婦女都忙着做“米果”,送到陣地上去。紅軍守着哨口,吃着“米果”,朝山下喊:“趕快過來吧,給米果吃。”一面又笑。

  一天拂曉前,八面山哨口上的紅軍聽見山半腰草響,看又看不清。山裏是有老虎、山牛、猴子一類野獸,兵火正急,決不肯闖進是非之地來的。準是敵人摸上來了。且等一等瞧,自有巧計安排。這當兒,山坡上忽然發出一片哀叫,亂哄哄的。果然是敵人偷襲。紅軍這纔開了槍。偷襲的一連敵人更加慌亂,扭頭就跑。風急月黑,山下邊的敵人又誤以爲紅軍衝下山,也開了火,兩面夾擊,那一連敵人自相踐踏,活着回去的剩不幾個。你猜是怎麼回事?原來紅軍先在山腰險地的亂草堆里布滿竹釘,尖尖刺刺,好像刀山。敵人踩着竹釘,痛得叫,纔有這一場好殺。

  不幸打到第八天,黃洋界哨口失守。是出了叛徒。這是最可恨的。那條狗本來是偵察員,被敵人捉住。敵人在他面前擺着雪花花的二百元光洋,問道:“你要錢還是要死,由你自己挑。”叛徒最怕死,能保住自己的命,還管什麼革命不革命呢。那癩狗原不是什麼務正的農民,曾經沿着黃洋界山後一條小河溝捉田雞,知道這條小河直通到山頂。那天,滿山漫着白茫茫的大霧,幾步以外看不見人。叛徒領着敵人,順着小河溝偷上山,繞到黃洋界哨口背後。哨口的工事一失靈,黃洋界便失守,其他的哨口也只得跟着撤退。當時紅軍立忙採取緊急措施,掩護着人民撤往深山密林裏去。

  敵人一進井岡山,見一個殺一個,見一村燒一村。茨坪住着一百多傷病員,來不及轉移,都遭到屠殺。今天在茨坪,不是有一座革命先烈紀念塔麼?就爲他們修的。那一年也怪,井岡山大雪紛飛,連下四十天,山嶺樹木,一片白色,都爲死難的革命人民掛孝。

  敵人還叫嚷什麼:“山石要過刀,茅草要過火,人要換種!”妄想撲滅革命的火種。撲得滅麼?是井岡山點起的火種,蔓延成燎原大火,燒到瑞金,燒到延安,燒到北平,最終燒紅了整個中國。

  大井的毛澤東同志舊居,原也燒了,僅僅剩下一段焦煳的斷牆。井岡山的人民朝夕懷念他,懷念得心痛,拿樹皮蓋住牆頭,不讓風吹霜打,雨淋日曬,總算保存下來。解放後,房子按原樣重修起來,斷牆也原封不動修在原處。你瞧,就是這兒。人們每逢一撫摸那牆,覺得像撫摸自己身上的傷疤似的,就要想起許許多多往日的舊事,想起今天……

  這段史實,鄒文楷老人家說得那麼清晰,那麼動心,聽了,使人沉吟回味,久久不能忘懷。但我還是不懂,兩棵常青樹究竟奇在哪兒。

  鄒文楷咧開略微發癟的嘴,笑着說:“聽我講下去啊。兩棵樹當年都燒得半枯,像是死了,其實沒死。這幾十年來,每年樹枝上總掛着零零落落幾片葉兒,活得有點憔悴,可總硬挺着活下去,不肯低頭。趕一解放,井岡山的人民重見天日,兩棵樹一下子抖擻起精神,抽枝發芽,一天比一天長得茂盛起來,到今天,你看,簡直變成兩條年輕輕的壯漢,肩膀抱着肩膀,好不威風。”

  聽到這兒,我不覺凝視着鄒文楷問道:“當年你老人家幹什麼呢?”

  鄒文楷答道:“我是大井鄉蘇維埃的暴動隊長,管修路,送糧,鬧土地革命。還親自參加過八面山戰鬥,那一仗打得真激烈呀。”

  “經過那場大燒殺以後,井岡山變成什麼樣兒啦?”

  “人民還不是照樣堅持鬥爭。”

  “你哪兒去啦?”

  鄒文楷摸摸下巴說:“我啊,敵人搜捕得緊,就翻山到了湖南,在外頭活動將近二十年,臨解放纔回來。我兒子的鬍子也長得多長,家裏人都不認識我了,只當我死了。我活得滿好呢,敵人能把我怎的?”說着老人家笑起來,兩隻手交插在袖口裏,挺着腰板站在海羅杉樹下。我親切地望着他。他的臉上刻着又粗又深的皺紋,跟海羅杉的老樹皮相彷彿;他的眼睛閃着銳光,使我想象得出當年英武的暴動隊長。

  山風颯颯吹來,那棵海羅杉迎着風,嘁嘁喳喳響起來。我覺得,樹是會說話的。它不正像樹下的老人一樣,絮絮叨叨在談着自己的身世,談着井岡山的今昔。

一九六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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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楊朔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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