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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寒带的,俄罗斯式的家屋:房身的一半是埋在地下,从外面看去,窗子几乎与地平线接近着。门厅是突出来的,和一个方形的亭子似的与房子接连着。门厅的外部,用毛草和麻布给他穿起了衣裳,就这样,门扇的边沿仍是挂着白色的霜雪。

  只要你一踏进这家屋去,你立刻就会相信这是夏季,或者在你的感觉里面会出现一个比夏季更舒适的另外的一个季节。人在这家屋里边,只穿着单的衣裳,也还打开着领口。阳光在沙发上跳跃着。大火炉上,水壶的盖子为了水的滚煮的缘故,克答克答地在响。窗台的花盆里生着绿色的毛绒草。总之,使人立刻就会放弃了对于冬季的怨恨和怕惧。

  我来过这房屋三次。第一次我是来访我的朋友,可以说每次我都是来访我的朋友。在最末这一次我的来访是黄昏时候。在冬季的黄昏里,所有的房屋都呈现着灰白色,好像是出了林子的白兔,为了疲倦到处躺卧下来。

  我察看了一下房号,在被遗留下来的太阳的微光里面那完全是模糊的,蓝色的牌子上面,并分辨不出写着什么字数。我察看着那突出来的门厅,然而每家的门厅都是一律。我虽来过这房子两次,但那都是日里。我开始留心着窗口,我的朋友的窗口是摆着一盆浅绿色的毛绒草,于是我穿着这灰色天空下模糊的家屋而徘徊……

  “唔!”门厅旁边嵌着的那块小玻璃,在我的记忆上恍了一下。我记得别的门厅是没有这块玻璃的。

  我既认出了这个门厅,然而窗子里并没有灯光,我已经感到超过半数以上的失望!

  “也许是睡觉了吧?可是这么早?”我打过门以后,并没有立刻走出人来,连回声也没有,只是狗在门里边叫着。

  “可多?可多?”我听出来这是女房东的声音。“谁?谁?”自然她说的是俄语。

  “请!请进来等一等……你的朋友,五点钟就回来的。”

  方块糖、咖啡,还有她亲手制作的点心。她都拿出来陪着我吃。方块糖是从一个纸盒里面取出来的,她把手伸到纸盒的底边,一块一块攫了出来。

  “唔,这是不很多,但是,吃……吃!”

  起初她还时时去看那挂在墙上的手表。

  “姑娘,请等一刻,五点钟,你的朋友是回来的,最多也不过六点钟……”渐渐她把我看成完全是来访她的。她开始读一段书给我听,读得很长,并且使我完全不懂。

  “明白了吗?姑娘……”

  “不,不十分明白。”

  “呵哈!”她摇一下那翠蓝色的大耳环,留恋和羡慕使她灰色的嘴唇不能够平顺地播送着每个字的尾音。

  “明白吗?姑娘,多么出色的故事!多么……我见过真的这样的恋爱,真的,我也有过这样的恋爱。明白一点吗?还是全明白了?”

  “不,我一点也不明白。”

  但是她并不停下来给我解释。那摊在她膝头上的快要摊散的旧书,她用十个手指在把持着。

  “唔!吃茶吧!”大概她已经读到了段落。把书放在桌子上,用一块糖在分着书页的界限。

  “咖啡,我是只预备这一点点,我来到中国,就从来没多预备过……可我会绣花边了。从前我是连知道也不知道,现在我绣得很好了。你愿意看一看吗?我有各种各样的花边……俄罗斯的花边和俄罗斯的跳舞一样漂亮……有名的,是,全世界是知道的……”

  我始终看成她是犹太人,她的头发虽然卷曲而是黑色,只有犹太人是这样的头发;同时她的大耳环也和犹太人的耳环一样,大而且沉重。

  “不,姑娘,要看不要看呢?我想还是看一看的好……”她紧一紧那挂着穗子的披肩,想要站起来,但是椅背上像有什么东西牵着她的披肩。

  “这是什么……这是……”那张椅子的靠背有许多弯弯曲曲的铁丝爬行着,并且在她摘取着挂在铁丝上的披肩时,那椅子吱吱的响起,好像要碎下来。

  “姑娘,这花边吗!花边,花边……高贵的家庭需要花边的地方很多,比方……被套、女睡衣、窗帘,考究一点的主妇连饭巾也是钉起花边来的。多多的,用的地方多多的,赶快学一学吧!”

  于是看到她的花边,但是一点也不出色。那上面已经染着灰尘,有的像是用水洗过,但是也没有洗净的样子,仿佛是些生着斑点的树叶连结了起来的。

  “姑娘,学起来很快,你看我这盘机器,你会用机器吧!只要一个月,只要一个月……学费是三块钱……”

  狗在床上跳来跳去,床已经显着颤动和发响。这狗时时会打断我们的谈话。它从床上跳到桌子上,又从桌子跳到窗台上去。这房间一切家具隔着过小的距离,床和窗子的距离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就是我们坐着喝茶的方桌——再就是大炉台,再就是脚下的痰盂。

  “喝茶吧!这茶是不很好,我是到中国从来没预备过好茶。那么,吃饼干……”她把那盛饼干破了边沿的盘子向我这边推了推,于是她把眼睛几乎合起来问着我:“你不喜欢?你不喜欢吃这东西?”

  我一边看着她那善于表情的样子,一边伸手去取茶杯。于是发见桌子上面只摆着一个杯子,我用眼满屋里寻找,但也没有第二只杯子。我已经感到了疲倦,我想另一天再来访我的朋友。我站起来时,小狗扯住了我衣裳的襟角。

  “看吧!姑娘,这狗最欢迎客人……再坐一坐,等一等,你的朋友大概就要回来的……我把火炉加一点木片……你看,我和狗一道生活着,也实在闷了。它只是跳着使我爱它,有时也使我厌烦它。但是它不会说话……虽然我发怒的时候它怕我,但它不知道我灵魂的颜色……”她打开了炉门,炉火在她的耳环上面拥抱,火光颤动着的热力好像增强了她黑色的头发的卷曲。她的胳臂在动作的时候,那披肩的一个角都要从肩上流了下来,小狗在萦卷她那金黄色披肩的穗头。

  她说那是“非洲狗”,看起来简直和袋鼠一样,毛皮稀疏得和一条脱了鳞的鱼相似。但在火光里面,它已像增强了美丽,它活泼。它竖起来的和耗子一般的耳朵也透着明。

  炉门闭起来了,灯光增添了它的强度。当她坐下来,把披肩整理好,又要谈下去的时候,小狗在窗台上撕扯着窗帘的角落……

  她说到“宫廷”,说到“尼古拉”,她说到一些华贵的事物上去的时节,她的两臂都完全分张开,好像要在空中去环抱她所讲的一切。并且椅子也唧唧吱吱地响了起来。

  “我吗!我此刻不算什么生活了,俄罗斯,我敢相信,俄罗斯的奴仆也没有像我这样过活的……贵人完全破坏得一点也不存在了……贵人完全被他们赶到中国和别的国去了……好生活,哪里还有好生活?俄罗斯的伟大消灭了……”这时候她拾了一块饼干伏在手掌上,她眼睛黑色的睫毛很快地闪合了一下,嘴唇好像波浪似的开始荡动:“你见过吗?这叫饼干,这是什么饼干呢?狗也怕不想吃这东西……”

  于是她把她手掌上的小硬块向着那袋鼠一样的狗掷了过去。果然在玻璃窗上发出一声相撞的响声,狗的牙齿开始和饼干接触着,好像开始和什么骨类接触着似的。

  “姑娘,你知道,这不是俄罗斯的狗,俄罗斯没有这样下贱的狗,从前我是养过的,只吃肉和汤,其余什么也不吃,面包也不吃……”

  后来又谈到咖啡,又谈到跳舞……

  她做着姿式,在颤抖的地板上她还打了几个旋风……

  “俄罗斯的跳舞和俄罗斯的花边一样有名,是全世界顶有名的……”她坐了下来,好像她刚刚恢复了的青春又从她滑了下去:“可是关于花边,我要找几个学生,为的是生活,一点点的补助……你看,两个房子,我住在厨房里面,实在是小得可以……前几年我就教人做花边,可是慢慢少了下来……到现在简直没有人注意我……我来到中国十八年……不,十九年了,那年,我是二十二岁。刚结过婚……可是现在教花边了……是的……教花边了……”

  窗子的上角,一颗星从帘子的缝际透了进来,她去把帘子舒展了一次。她说:“这不是俄罗斯的星光,请不要照我……”她摇着头,她的大耳环在她很细的颈部荡了几下,于是她伸出去那青白的手把那颗星光遮掩了起来。

  我走出这俄罗斯式的家屋的时候,那黑色的非洲狗向我叫了几声。

  “姑娘!花边……有什么人要学花边,请介绍一下……”

  我想起了,我的朋友说过,她的房东是旧俄时代一个将军的女儿。

  于是我们说着再见。我向街道走去,她却关了门。隔着门,我听她大声唤着;

  “格宾克!格宾克!”这大概是那非洲狗的名字。

1936年1月7日


(本篇署名萧红,首刊于1936年1月19日上海《海燕》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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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萧红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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