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夜来的让人猝不及防,天边刚刚隐去最后一抹微红,秋虫还呢喃着未及入梦,湛蓝的天幕倏尔变得幽深,同时幻化出点点星光,暗夜骤然而至。
一弯新月探出头来,俯视着眼前这个沉默的小村庄。
村庄稀稀落落散布着一些低矮的土坯房,一座带院落的砖瓦房遗世独立般蹲踞在村东头的开阔地,仿佛一只立在鸡群的鹤。
离“鹤”二三十米的地方,有一座小院,两扇吱哑做响的柴扉旁长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院中一挂葡萄藤顺着架子攀爬而上,沐着月光枝影婆娑。
院子东南两侧各有一列厢房,南厢房隐在黑暗中,东厢房的窗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到了晚上,多是熄灯早眠,顽皮的孩童也不例外。
我已是睡眼惺忪,却强撑着抬起头,不时望向虚掩的房门,盼望着那个亲切的身影突然出现。
在视野即将闭合成一条缝隙的时候,一阵微凉的晚风拂过,吹跑了满身满眼的瞌睡虫。
我兴奋地跳起来,蹦到来人的怀里,顾不得他一身的尘灰。祖父纵容地笑着,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糖果塞进我的手里,随手在后脑上轻弹一指,“老老实实躺回被窝里去,糖留到明天再吃。”
祖父在运输队工作,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傍晚方归,因为兼着队里的会计一职,晚上回来还要算工分记帐,没有多少逗我玩乐的时间。
压着煤火的炉台上温着热水壶,祖父把冒着白汽的水倒进铝盆里,顺手把一条纹路稀薄的旧毛巾搭在肩上,露出两只粗粝的大手,手背上血管喷张,象是爬着数道蚯蚓。
撩起的水花从脸前流过,祖父顺势吹上一口气,噗噗声不绝于耳,这是我们爷孙间独有的互动娱乐,我在被子里笑着说“吐泡泡”。之后祖父在灯下拿出账簿和算盘接着忙碌,我则在噼哩啪啦的算盘声中安然入睡。
天光大亮时,我伸个懒腰翻身爬起,祖父早已上班,姐姐也准备上学,背起书包,手里一左一右拿起她奇葩的课外作业,一盒苍蝇蛹,还有一小桶猪食。
“除四害”是全国性的卫生运动,苍蝇、蚊子、麻雀和老鼠位列其中,后来发现没了天敌的害虫对庄稼大块朵颐,于是解放了麻雀的罪名,改立臭虫为第四害。
学校规定学生们用业余时间消灭四害,并交出实质作业。因此父亲在下班后凭添了一项任务:去公厕旁的土堆里挖苍蝇蛹。当然,交老鼠尾巴也是可以的。
学校有专门的养猪场所,要求学生带猪食,有专人负责检查,稀汤寡水的糊弄不过去。每交一份合格的猪食给一张盖有学校公章的纸片,类似于票据存根,收据多的同学在年底可以评奖,“养猪能手”之类的荣誉称号。
我还没到进学的年龄,每日在家玩鸡斗鸟玩得不亦乐乎。
家里养着几只母鸡,其中有一只头顶长着几簇翎毛,如同孔雀冠羽,我管它叫“咕咕头”。咕咕头不仅样貌好,还特别仁义,屋里院中晾晒着粮食,它从不置喙。每日清晨跑出去溜食,在外面觅食昆虫和草籽,回到院中,或悠闲的散步或安静地晒太阳,傍晚回窝生蛋,日日不歇,是真正的散养土鸡蛋,蛋黄黄灿灿的象是熔金的落日。
顽童的快乐往往伴着鸡飞狗跳,每当我在院里追着鸡群撒欢时,咕咕头会飞跳到矮墙上,低头晲视我的眼神分明带着戏谑。
通常母鸡生了蛋要邀功请赏般喊的尽人皆知,咕咕头只是轻轻咕咕几声,提醒人收蛋,之后闲庭信步般踱开去。
这是一只智慧、自律的鸡中君子。然而,就象落了俗套的话本,君子终究没有逃过小人的暗算,鸡生戛然而止在一个夏日午后。
跟往日不同,咕咕头从外面回来,伏在院内的石凳下不肯出来,喂食不吃,逗弄不理。待到终于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几步远突然倒在了地上,石凳下赫然躺着一枚软皮蛋,没来及长成熟的最后一颗蛋。
咕咕头被人用弹弓射杀了,一只与世无争的鸡被莫名暗算至死,让我愤怒不已,狂奔出去寻仇却找不到凶手。
贫瘠的年代,运输队老死的驴马都会做为难得的福利发放给职工,何况一只发生意外的鸡,毫无悬念地祭了五脏庙。面对另一种形态的咕咕头,父亲和祖父沉默不语,一筷未动。作为孩童的我,悲得真真切切,吃得实实在在,也许这就是人性中原始本能的贪欲。
为了弥补失去咕咕头的遗憾,家里又买来了一只小鸡崽,长大后是只通体雪白的大洋鸡,身长体壮,毛色鲜亮,取名为“大白”。
承载着对咕咕头的怀念,大白独享家人的宠爱。然而,大白除了与咕咕头同属雉科外,再没有一丝相似。
下蛋下得隔三差五随心所欲,偷吃的本领倒是无师自通登峰造极。曾经趁家人外出,从门槛处钻进厢房,把晾在盖帘板上的面条糟蹋一通,示威似的,在坑上留下了五谷轮回之物后扬长而去,几乎可以想见它拍打着翅膀腆着肚皮嚣张的模样。
正应了一句俗话,好鸡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大白虽然没活了千年,但寿终正寝且入土为安,算得上鸡生圆满。这尘世因果,谁又能参得透呢?
初夏时节,院里的梧桐树开了花,站在树下抬头望,蓝天作衬,阳光照在粉紫色的花朵上,随着微风荡漾出细碎的光波,如同一串串摇曳的风铃。倘若摘得一朵梧桐花,掐掉花蒂把淡粉的喇叭口含在嘴里吮吸,象是汪着一兜蜜糖汁。
关于梧桐树,我接受的启蒙教育是:“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翱翔千仞的凤凰,非梧不栖。这是棵尊贵的树,要引得凤凰来栖。
不得不说,有一窝喜鹊家族慧眼如炬,因为它们选在梧桐树上安了家。
每日抬头见喜,我们也是喜闻乐见。岁月静好的过了一段时日。一日雨后,喜鹊妈妈出门觅食,小鹊不知何故竟从巢中滑落。看着无助的小鹊,我陪在它身边发愁。鸟妈妈回来发现出了状况,发了疯似的俯冲下来。在我看来,鸟妈妈的爪子和翅膀简直是个摆设,完全起不了作用,只会围着小鸟焦急的蹦跳。
往返多次无果,我忍不住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帮忙,鸟妈妈惊惧加交,叽喳声变了调,这鸟语显然不是好话。对峙了小半天,人鸟大战一触即发,好在父亲下班回来,登着梯子把小鹊送回了巢里,闹剧才得以收场。
之后相当一段时间,走在树下,总担心有没有鸟粪从天而降。岂料,不久之后,我也尝到了手足无措的滋味。
院墙边倒扣着几只闲置的瓷缸,我和姐姐有时在缸沿上蹦蹦跳跳。那天一个不小心,姐姐磕在了缸沿上,眉毛边磕出一条伤口,鲜血顺脸流淌。
不仅我俩吓得变了声调,在家做饭的奶奶也吓坏了,找条手帕压住伤口,迈着裹过的小脚抱上姐姐就往医院跑,临出门还不忘嘱咐我好好待在家里,并且锁上了大门。
紧张恐惧的我在院中团团转,感觉时间特别漫长。鬼使神差般攀着梧桐树杆爬上了厨房的房顶。站在院墙上的一瞬才发现,视野开阔到吓人。突然腿一软骑在了院墙上一动不敢动,连怎么哭都忘记了。
下班回来的姑姑救了我,大概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情绪,姑姑学着奶奶平时的声调,给我唱了首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叽叽喳喳叫奶奶……”劫后余生的我用紫茄子似的脸色表达了最大的不满。
好在姐姐的伤只是看起来吓人,伤口并不深。至此以后,危险游戏被中止了。
冒险经历是少年谈资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家安分守己了,免不了琢磨其它方面。祖父运输队的工作令我充满了好奇,忍不住穿街过巷去接祖父下班,为的是看一看工作环境和工作内容。
那时的运输工具是畜力车,有马有驴也有骡子。人负责驾车和装卸,运送的一般是土石木料等粉尘大份量重的物资,长年的辛苦劳作使祖父的背驼得很厉害。
运输队有一个很大的跑马场,周边是一圈马厩。收工回来的马儿卸了物料,会绕场慢跑几圈,疏散一下筋骨,有时就势躺倒在地打几个滚,松松皮解解痒。也有突然狂奔起来的,人们就会喊着“马惊了,马惊了”,进行一场小规模的围追堵截。等到一切安静下来,工人们会给马厩中的马槽里添加饲料,顺手给马儿刷刷毛。
祖父性情宽厚,对牲口从不下重手,赶车时只在空中打个响鞭,用手掌根轻轻一磕马背,就是出发的信号。喂食的时候会摩挲着马鬃,看着它细嚼慢咽。细看之下,马的眼睛非常漂亮,大眼睛长睫毛,眼神沉静如水。
有一天收工后,收拾停当,祖父忽然问我,想不想骑马?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气一番的想法让我心动,最终却是恐惧压倒了好奇,央求祖父找一只小马让我骑骑。相看了一番,选中了一只灰不溜秋的小个子。祖父牵着缰绳,抱我坐在马鞍上,小个子神气地打了个响鼻,把我吓得一颤。祖父笑着把我抱下来,说:“不用怕,这头驴子性子温顺,最听话”。一句话,把我准备吹嘘给小伙伴的资本漏了气。
运输队没有自己的家属楼,职工们自行解决住房问题。祖父母因此租住在离工作地址不远的小村庄,平时工作忙碌,跟村里人接触并不多,真正熟识的也就是左邻右舍。
偶有闲暇,奶奶会带着我去邻里家串门。南厢房住着老两口,被我称做龙爷爷龙奶奶,其时他姓张,只是耳背的厉害,大家管他叫聋子张,我不明就里,跟着叫聋爷爷。他并不恼怒,总是笑嘻嘻的。直到有一天,聋奶奶做饭时,被躲在米缸里的老鼠咬了一口,才看到他对着米缸高声叫骂了一番。
高门大院的郑家离我们租住的房子不远,我对他们的青砖黛瓦深宅大院没什么概念,惟独对院中的两棵枣树羡慕不已。郑家是村里比较富裕的人家,院外垒着猪圈,每到喂食,郑家奶奶端着和好的猪食,站在圈外敲一下盆沿,嘴里“乐乐乐”的唤着,几头膘肥体壮的大白猪就腆胸叠肚的站在食槽前。
赵寡妇家在郑家院子西侧,她面皮黑中透黄,头发又直又黑,款式半长不短,凌乱的披散着,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话粗声大嗓,给人一种随时吵架的感觉。
院中不甚整洁,倒也不是很凌乱,破旧的坑桌上放着一只陶罐,里面插着一枝嫩黄色的迎春花。让人忍不住遐想,也许曾经的她也温婉恬静过。
对于我们的来访,赵寡妇显然有点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她笨拙地请我们坐在炕沿上。拉着我的衣襟,摩挲着兜上花朵图案出神。母亲手巧,就算打补丁,也会找不同颜色的布剪成花朵或是小动物图形,不会象别家的补丁狗皮膏药似的扎眼。
短暂的拜访结束时,赵寡妇热情的塞给我一块黑乎乎的饼子,放进嘴里初时有点甜,细品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刚准备吐出来,奶奶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用眼神制止了。我万般委屈地含着那块臭饼,心里想,我家馋嘴的大白肯定不会吃这种东西。那是一种掺了红薯面和橡子面的干粮,难吃但是顶饱。
人嫌狗不待见的童年时光在寂静的小乡村度过了大半,虽然物资匮乏,日子清贫,但是并不乏味。真正离开后,曾经的梧桐树,葡萄藤,村头的水井,村尾的打谷场,哪怕废弃的断壁残垣,偶来入梦,清新隽永,自是一番别样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