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无声待雨来

—— 记赣东前线


  轿子从安福下来,脱离了绿色的海涛起伏的原野,上了大路。哪里是大路呵!一堆堆横断路腰的土石,一洼洼盘据路心的黄水,小风吹过,起着碎波,正象一个完整的池塘;几尺长的小河横路飘流,从左边田里,流进右边田里。一片片带土的新草和小树枝遮盖了路面,使人无从认识。轿子在水面上移动,在田沟上爬,在池塘边沿摇摇晃晃。当它们滞挂在土堆上的时候,人就不得不从轿子里钻出来,在水泥里走过去。与其望着轿夫瘦瘦的背脊在土堆上颠颠摇摆,仿佛立刻要折断的样子,是不如自己拖泥还更好的。

  这是中国的道路,修筑起来又被粉碎,粉碎了又再被修筑起来,为了要得到那最平安、宽大、适合于永久的福祉的道路。正为此,这条道路和其他的千百条一样,是在被破坏的熬炼之中。

  残破的道路上,散流着残破的行人,都是由东向西的,十一二岁的孩子,少年和中年女人,拄拐杖的小脚老太太,箩筐担着的和抱着的小孩子,单轮车上捆着的孩子,挑行李的,背着的,穿草鞋的,布鞋的,橡胶鞋的,打赤脚的。男男女女把裤脚卷上大腿,把旗衫扎在腰间,在树丛、水塘和泥浆中间疲敝地走着。看见我们的轿子由西往东,诧异的望着我们。

  “到吉安去么?”在茶棚里坐下来,东西南北的人们都不分亲疏了。

  “是呀。”

  “去不得呀,吉安人都走完了呀。”

  “日本兵到了哪里呢?”

  “那里晓得!说是樟树、新淦都丢了,路都破完了,再迟走也走不了了呀。”

  “你们是到哪里去呢?”

  “到安福去看看啰。”

  “衡阳有个亲戚,去看看啰。”

  但是也有人说,吉安的商家都没有走,许多货物也还留在吉安,当地长官正在劝他们走呢。

  同行B君对我笑了,这感性较浓、颀长的澳洲人。他说:“假如我们闯进日本兵手里!”我也笑。于是我们把准备丢的东西,准备逃走的方向商量了一会。我们逼着轿夫快些走。

  九日下午一时到了。吉安仿佛一个睡眠的城市,招待所走了,银行走了,学校走了,报馆走了,无线电走了。满街闭门阖户,任凭我们晃晃荡荡的拖来拖去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最后落在一家小客栈里。

  吉安真是睡眠过去了么?我们不信。

  在一切都未曾处置以前,我们抢到一张号外:九日晨我军克复樟树,新淦附近无敌踪。

  于是接连三天,半张报纸、油印新闻、机关消息、壁报、朋友们口头,从四面八方灌给我们以前方胜利的消息;樟树恢复,崇仁、宜黄、南城克复,我军进驻三江口敌人的后路,敌人集中临川,有撤退模样,谣传甚至说上饶也被我军克复了。

  眼看着吉安活了起来,第一天在街上走,只有街角有几个人,有些极小的铺子半掩着门,卖斗笠和竹编小篮之类。路上偶而碰见一个牧师,见到一个可以谈话的人,谈话第一句就是“吉安是在打摆子”,随着就问路径,问道路破坏的情形,问家眷人物走了没有。第二天,报纸出来了,市民渐渐挤在壁报板面前,街上有孩子抱着报张飞跑,嚷着好消息号外。第三天以降,最繁华也曾经是最死寂的永叔路上,从下午三四点钟起,已经有挤满人的样子,大商店也有大半扇门打开了,在门口张望时,已不致于被板着面孔的人们赶走,冷冷地说一句:“没有货!”近一二天来,吉安几乎全都呈现了它自己,茶馆里坐满了人,商店的橱窗里满是货,比桂林分外富于都市气味,也似乎比桂林的存货更多。一家阔大糖果店全副玻璃砖门面,两面光是罐头水果有几十种,咖啡、啤酒、可可,样样俱全。在此前后对照之下,唯有无言!唯愿抗战的胜利将不只带来坐在茶馆里成半天嗑瓜子的人,和晶莹耀眼的糖果服装商店。我们的劳苦兄弟们应当有适当的娱乐,而不是在破茶馆里,一只脚蹬在凳上混掉一天半天。

  并且,在目前说,吉安也还是次于战场的前方哩。

  记者的知识离任何军事很远、很远,但是,身在战场的边沿上,免不了对于前线一动一静的注意,对于寸寸土地的关心。承当地军政长官的指示,同业朋友们,特别是中央社战地特派员胡雨霖君处处帮忙,对于抚、赣两河中间这些地带上,以三江口为敌人后路而分途发展的战局,稍得眉目,因以转告国人。

  五月中,纳粹的春季攻势霉败了,印度大陆蛇象奔走,一时难以下脚。敌人乃抽空发动了浙东战争,用意主要在于扫除我沿海可能的飞机根据地。其余如截断我物资来源,也是附带的目的。浙东及浙赣路东段战况发展于敌人有利,敌乘机想打通浙赣路,都被阻于上饶附近。那时敌人有两条路可走:一,追纵××战区主要部队及重要物资入××;二,由南昌出动,打浙赣西段,期于东西会师。敌人尝试了第一条,选择了第二条路,虽然它得了部分成功,但至今铁路并未全通,上饶东西仍有争夺战,敌人在这条路上所用兵力约共两师团,此外有东北伪军及敌人在沦陷区强征民众所编的伪军,数目也不少,但他用于赣东几县的兵力不过一万左右。

  进入赣东的敌军都由南昌上来,据军事当局的看法,最初是为了巩固铁路线上的占领地,同时打通临川、东乡、南城一线,阻止×战区的我军向铁路方面增援,这当然不是说敌人根本没有侵入吉安的企图。事实上,敌人的每一个动作,往往都可能有几种发展,大目标之中含有小目标,小目标之外藏有大目标,目标的取舍分合,全看他所遇的阻力大小,与自身力量大小的对比来决定。他在赣东的动作,也可以这样去理解。他在崇仁、宜黄间的动作目的在搜击我×军的主力,崇仁、樟树间的动作在搜击我××军,宜黄、南城间,目的在××军。但他所到之处,我军主力都避开了,他到处扑空,十分苦闷。据前线所得消息,在这方面敌人遭遇到两重困难:第一是敌人南来的部队有一半都染足疾,肿痛不能作战。第二就是无法找到我们的主力,这自然是明显的证据。但是另一方面敌军一路由崇仁走乐安、永丰,一路犯樟树、新淦威胁峡江,又明白有包围吉安的态势。无奈他师老力疲,人数不够,我道路破坏十分彻底,致使敌人不但不能运用动力化部队,连骑兵都难于大量运用,所以樟树方面,敌人只能用几百骑兵冲进来,又无步兵占领,因此东西南北,四向奔突,变成了流窜性质。经我大军一压,不得不“急流勇退”。最近在樟树俘虏身上搜得文件,证明因右翼感到压力,不能不退,敌人筋疲力竭的苦况可以想见了。

  从上述情形看来,敌人在我军强大压力下,右翼已断,于两三天之内被迫放弃崇仁、宜黄和南城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现在敌人集结临川,构筑工事,似在久守。我军进驻三江口,与敌隔抚河对峙,由北面扼住敌人后路。同时在南城、宜黄间有我军新经补充的生力军到达。

  眼前的前方是沉寂无声。

  顿河两岸,莫斯科中原正在紧张,敌人似乎在期待着,我军似乎也是有所期待。飒飒秋风,为时不久。

  万木屏息,暴雨如何?

七、廿二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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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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