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斐這時正在樓上伏案寫信,忽然聽見一陣笑語聲,她停筆從窗口下望,看見這一羣忘憂的天使時,她清癯的臉上現露出一絲寂寞的笑紋。她的信不能往下寫了,她呆呆的站在窗口沉思。天邊晚霞,像緋紅的綺羅籠罩着這詩情畫意的黃昏,一縷餘輝正射到蘇斐的臉上,她望着天空慘笑了。慘笑那燦爛的陽光,已剩了最後一瞬,隕落埋葬一切光榮和青春的時候到了!
一個球高躍到天空中,她們都擡起頭來,看見了樓窗上沉思的蘇斐,她們一齊歡躍着笑道:“蘇先生,來,下來和我們玩,和我們玩!我們歡迎!!”說着都鼓起拿來,最小的一個伸起兩隻白藕似的玉臂說:“先生!就這樣跳下來罷,我們接着,摔不了先生的。”接着又是一陣笑聲!蘇斐搖了搖頭,她這時被她們那天真活潑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一個個小頭仰着,小嘴張着,不時用手絹擦額上的汗珠,這怎忍拒絕呢!她們還是頑皮誕臉笑容可掬地要求蘇斐下樓來玩。
蘇斐走進了鐵欄時,她們都跑來牽住她的衣袂,連推帶擁地走到球場中心.她們要求蘇斐念她自己的詩給她們聽,蘇斐撿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詩念給她們,抑揚幽咽,婉轉悲怨,她忘其所以的報容發泄盡心中的琴技,唸完時,她的頭低在地下不能起來,把眼淚偷偷嚥下後,才攜着她們的手回到校舍。這時暮靄蒼茫,黑翼已漸漸張開,一切都被其包沒於昏暗中去了。
那夜深時,蘇斐又倚在窗口望着森森黑影的球場,她想到黃昏時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愛的女郎們、也許是上帝特賜給她的恩惠,在她百戰歸來,創痛滿身的時候,給她這樣一個快樂的環境安慰她休養安息她慘傷的心靈。她向着那黑暗中的孤星禱告,願這羣忘憂的天使,永遠不要知道人間的愁苦和罪惡。
這時她忽然心海澄靜,萬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頭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興奮!一陣峭寒的夜風,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覺僕僕風塵中二十餘年,醒來只是一番空漠無痕的噩夢。她閉上窗,回到案旁,寫那封未完的信,她說:
鍾明:
自從我在前線隨着紅十字會做看護以來,才知道我所夢想的那個國地,實際並不能令我滿意如願。三年來諸友相繼戰死,我眼中看見的盡是橫屍殘骸,血泊刀光,原只想在他們犧牲的鮮血白骨中,完成建設了我們理想的事業,誰料到在尚未成功時,便私見紛爭,自圖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於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鍾明,我失望了,失望後我就回來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親病已好了,不過我再無兄弟姊妹可依託,我不忍棄暮年老親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願在荒草沙場上去救護那些自殘自害,替人做工具的傷兵和腐屍了。請你轉告雲玲等不必在那邊等我,允許我暫時休息,願我們後會有期。
蘇斐寫完後,又覺自己太懦弱了,這樣豈是當年慷慨激昂投筆從戎的初志。但她爲這般忘憂的天使繫戀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間的光明和熱愛,就在她們天真的童,心裏宇宙呢?只是無窮罪惡無窮黑暗的淵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