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湖 畔
布景:
时在初秋之深夜,月明如镜。湖水被月光所射,现出闪闪烁烁的光影,其荡漾之声,隐约可闻。在湖之远处,似飘泊着几片渔舟之帆。幕开时,曼丽捷步而出,全身缟素,披雪白之轻纱,神态飘逸,但脸上充满沉郁之色,立于湖畔,仰望天空。
曼丽 啊啊!你这个媚人的月儿!你是这样的清澈,这样的明洁!但是你又这样的缄默!我要问你。你这个迷人的醉人的月儿呵,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的缄默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的缄默呢?啊啊,你也象我那个不爱我的人!他的可爱也象你这样的明媚!他的可恨也象你这样的缄默!他的可恨也象你这样的缄默!
(无语的痴望。)
啊啊,你这个月儿!他在我的世界也象你在这深夜!当我不曾见到他,我的世界是黑暗的,混沌的,没有憎也没有爱——这就是我的生活,但是我也很安静!我不知道苦恼,我也不知道忧愁……
(默思。)
啊啊!当我见到他,我的世界突然灿烂了,我仿佛是从梦里醒来,我看见了明媚,看见了温柔,看见了我的生命——那就是爱!是的,那就是爱!那就是认识人生究竟的爱!
(浮现幸福的笑。)这个使我认识人生究竟的爱就是他!
(稍默,脸色又沉郁。)然而他不爱我!
(又稍默,脸色转入惨澹。)他是那样的对我冷酷!是的,他对我的冷酷也象这个月儿——无情,无情,铁一般的无情!啊啊!在他的眼里,我真挚热烈的心只象街旁的一块石头,我酸痛的眼泪只象夏天的雨点,我的灵魂给他伤害尽了,我的生命还不如他的一块珂珂糖……他是这样的鄙视我纯真的处女的爱!
(含愤怒。)我为什么要爱着那样不爱我的人?
(痴想。)我应该不爱他!我应该象他那样的冷酷!
(惨然的浩叹。)然而我不能,完全的不能!我一点也不能忘记他,甚至于想忘记他,反思念他得更深刻!是的,在我没有看见他,我就要发狂了!我所有的眼泪都在奔跃,所有的心血都在澎湃……
(微弱的叹息。)我已成了他的附属品,做他的一个奴隶了!……我失了自主的力量,我的一切都得由他,他要怎样,我就得怎样……天咧!他却不爱我……不爱我!
(愤恨。)无论我的爱是怎样真挚,怎样温柔,怎样热烈,便是我跪在他脚前,象罪犯一般哀求他饶恕我心灵的痛苦,他都冷如严冬,一点也不变动他的镇静……啊啊,他不爱我!
(一阵风儿,把一块白云遮住月光,夜景忽然朦胧,湖水之闪烁亦消失。因而曼丽心有所感。)
(异声的叫。)月光没有了……是的,月光被白云遮住了,黑夜又来了!啊啊,这正是我的命运!这正是我的命运!
(低头,寻思。)从前我看见了生命,这生命就是爱,然而现在消失了,被他毁灭了!我保存的只是这残痕,使我眼泪去装饰的残痕!还有是一个空虚,无穷止的空虚,使我尽力的把悲哀去填补!
(凄凉的歌唱。)我从前有笑,有泪,现在我什么也没有!愤恨既替代了我的热情,呵,除开死我还有别的羡慕?
(忽似清醒,状极安静。)
我不能死!我为什么要死呢?死不是爱的原素!死只是灵魂的崩败!那么,我有爱,狂热的爱,爱是生命的证明,我为什么要死呢?为了爱我就要死么?死不是爱的原素!死更不是爱的结局!
(湖水荡漾之声忽高。)
你这湖水!你这样的呻吟,是作我死的诱惑,还是同情我命运的悲哀呢?
(坚决的声音。)假使你是同情我,谢谢吧,因为我并不可怜,可怜的只有那些没有爱的人!我有的是狂热的爱,我应当骄傲,我应当比一切都骄傲,我并不可怜!
(忽然凄默。)虽然他鄙视我的爱……(惨厉。)
他不爱我;他居然不爱我,他对于我那样的冷酷!啊啊,他并且还爱上了别人……
(惨黯的愤恨。)
我不能让我爱的人和别人私语,和别人接吻,和别人拥抱!
(愤恨之声渐高。)
我爱的人,我要占有他,我不能让他给别人占有去!
(愤怒之声由高而悲切。)我要占有他,然而他不爱我!
(悲切而坚决。)
我不能占有他,我决定使他也不能……啊啊,我要杀死他,我和他同死!我和他同死……
(悲绝的晕倒。)
(稍微哑场。)
(月光忽露,夜景又显然。梨娜着黑色之衣裳,惊慌而上,作寻觅状。)
梨娜 (走到曼丽身边。)姊姊!姊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睡呢?起来吧,(推她,)起来吧,夜气怪冷的,别着上凉,明天又病了。(又推她,)怎么睡得这样甜蜜蜜的?起来吧,起来吧!(连着推她。)
(曼丽稍微苏醒,语音含糊。)
别作梦了,快醒吧,再睡可要生病了。(摇她。)
曼丽 (神志未清,)我为什么要死呢?死不是爱的原素!死更不是爱的结局!
梨娜 (惊诧,)什么?说梦话么?……醒来吧,姊姊,姊姊!
曼丽 我应当做这种命运的最后判决。
梨娜 姊姊!我在这里……
曼丽 (张开倦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梨娜 我来找你。你在这里睡着了,也不管冷不冷,(想扶她起来,)姊姊,你起来吧!
曼丽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梨娜 这里是湖畔,你怎么自己还不知道?……起来吧,着上凉可不是玩的。你看你的病还没有全好,又这样任性了!(扶她坐起。)
曼丽 啊啊……是的是的,我是在湖畔,然而做什么我已通通忘记了……我是什么时候睡在这里的?
梨娜 我不知道。我走到这里,你正睡得怪熟哩。(坐下,以身体撑她。)
曼丽 啊啊……(蹙眉,现出悠远的思索。)
梨娜 还想什么?这么晚了,在这里真不合宜,怪冷的,起来吧,姊姊,我们回家去!(欲她站起状,以两手托曼丽腋下。)
曼丽 (沉默。)
梨娜 (焦急状,)你看这夜气多凉!医生说你要保养,要安静,你的病才会好的……姊姊!你怎么还不想回去呢?(用力衬扶她。)
曼丽 (从沉默里渐渐兴奋,脸色由疲惫变成愤激,悲凄,怒恨,忽然惨叹一声,躺在梨娜身上。)
梨娜 (惊惶而愁郁)姊姊!姊姊!你怎么又这样了?你不可以这样!你应当保重一点!象这样你的病又要发作了,那是很危险的!
曼丽 (强忍的默哭。)
梨娜 (声音委婉而低切,)姊姊!你一定要这样糟蹋你自己么?假使你把身体全糟蹋了,你想一想吧,我能够独活在这个世界么?人家有父母,有兄弟,有亲戚,有朋友,然而我们只有姊妹俩!我们是应当互相保重,互相安慰……姊姊你想一想吧,你应该不应该这样糟蹋你自己?(叹息,)我们俩真是太孤伶了!姊姊!你保重一点吧,你为我的安慰,你保重一点吧……
曼丽 (止哭仰起头,以含泪的眼光望梨娜,状凄默。)
梨娜 (吻曼丽之额。)冰冷的!(低低叹息,)姊姊,你起来吧!我想你已经受凉了,你的病又要发作了,……唉!
曼丽 (声音低弱。)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伸手挽梨娜之颈项。)
梨娜 其实,没有我,你还不至于这样!姊姊!你从前不是多么活泼,多么天真,多么快乐的一个人么?可是,你现在,你全变样了,变得……这都是我害你!(叹息。)没有我,你是决不会变成这样的!
曼丽 (吻梨娜,)妹妹!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不能负这个责任!(又凄默。)
梨娜 不过,假使没有我,事情当然会异样的……
曼丽 那只能怪我们飘泊到这里来。
梨娜 真的!我们不飘泊到这里来,我们决不会遇见丹莱,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寻思。)姊姊!那么,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不好么?
曼丽 (呆望梨娜。)这是你自己的意思么?
梨娜 (诚恳,)当然!
曼丽 我对你说过,你不能负这个责任,那末你也不能作这个牺牲!
梨娜 那么,难道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的憔悴,一天比一天的疯狂,一直到你死的时候么。
曼丽 (默。)
梨娜 (诚恳。)姊姊!你听我的话吧,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地方
曼丽 (凄然。)我不能!
梨娜 为什么?为我的缘故么?
曼丽 我不为什么缘故……我只是不能离开这地方,因为一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就会死!
梨娜 (欲哭。)你真是太狂热了!
曼丽 (冷笑。)上帝却单独嫉妒我这个——
梨娜 你一定不离开……好吧!然而我也决意拒绝丹莱——
曼丽 你拒绝丹莱是什么意思?
梨娜 他对你太冷酷,太使你痛苦……假使他真挚的爱我,他就不应该对你这样……
曼丽 (惨然。)我不要你作这个牺牲,妹妹,你作这个牺牲对于我也没有益!
(曼丽和梨娜俱默。)
(月光又被云幕掩灭,夜风阵阵吹来,树叶震索,湖水奔流,剧台上又朦胧,流荡着宛似音乐之声。)
曼丽 (突然昂起头,作倾听状。)
梨娜 (惊异。)姊姊!你做什么?
曼丽 (狂喜状。)啊啊!这样神妙的音乐!这样神妙的音乐!
梨娜 湖水与树林合奏……
曼丽 (自语般。)不!不是湖水与树林合奏!这是丹莱Violin 的独奏!……
梨娜 明明是湖水……
曼丽 啊啊!(突然站起,疯狂的奔去。)丹莱!丹莱!丹莱!
梨娜 (惊慌地站起,追着曼丽。)姊姊!姊姊!慢点呀小心跌到湖里面去!姊姊!……
(幕急下。)
第二幕 病 室
布景:
晨光照在窗上,愈显得室内的明洁。中置一白色铁床,床头畔放一几,上有鲜花一盆。幕开时,曼丽睡在床上, 盖着白色被单,脸和左臂露外面,医生正在她的头上换药,看护妇站其旁,按着药车。
医生 (换好药向看护妇。)这头上的伤并不要紧……但是神经很受伤……心脏也病得更厉害……你小心地看护她,不要让她暴躁,要安静!(稍顿,)你去看看她的脉,试试她的热度……(站到药车旁,将车上的几种药水调和好了,倾入一个空瓶里。)
看护 是的。(走到曼丽身边,试她热度,看脉。)
曼丽 (低声的梦语,)神妙的音乐……
看护 (取下热度表,向医生。)热度三十九,脉一分钟共一百 二十次。
医生 (在一张纸上记了看护妇的报告。)好吧……你把这瓶药水给她吃。(下。)
看护 (取了药水,放几上,遂推起药车到另一室去。临走以眼光望曼丽一下。)
曼丽 (梦语,)我的心儿迷醉了,我的血流停止了,我的灵魂软化在琴弦上面……啊啊!神妙的音乐!神妙的音乐!丹莱,惟有你才能够弹出这样神妙的音乐!别人则不能,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丹莱,你简直不是一个人!丹莱,你是一个人间的神!你是音乐的神!你是音乐的神!……丹莱!(脸上浮出笑容。)
看护 (进来,)说什么?(走到曼丽床边。)
曼丽 (语音含糊,)丹莱!丹莱!
看护 (取几上之药,望着曼丽。)
曼丽 (忽醒,张开眼。)丹莱……怎么?你,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看护 我是看护妇,曾看护过你的。这里是华旦医院,你是曾住过的。
曼丽 (似清醒,)我……啊啊!我已知道,我是跌到湖里——
看护 对了!
曼丽 (以手扪头上,)我的头跌伤了么?
看护 不错;但是不要紧的。
曼丽 我的妹妹呢?
看护 她回去了……(看手表,)大约也快来了吧,现在将到八点钟了。
曼丽 我要回去。(作欲起状。)
看护 (阻止她,)不行!你的心脏病又发作了,并且更厉害,医生说你要安静,不要暴躁……你快把这瓶的药水吃下吧!
曼丽 什么?又是心脏病么?真是岂有此理!你这个医生好象单单知道心脏病这个名词!无论什么病都说是心脏病!并且没有病也说是心脏病!
看护 他本来是专门于心脏病的。
曼丽 然而我没有病。(欲起状。)
看护 要安静……心脏病是极须要这种安静的。
曼丽 我不须要。
看护 (无奈何的样子。)我并不是压迫你,勉强你安静,是因为你的病确是须要安静的。
曼丽 我没有病……假使我有病,那也不是医学所能医好的。
看护 你不信任这个医生么?
曼丽 我不能答应你这个。……我要走了。
看护 你要走,那也只好随你了,但是你要经过医生的许可,要他签过字。
曼丽 为什么?
看护 这是医院的规则,每个病人都必须这样。
曼丽 真是可笑的事……(从床上坐起。)
看护 (阻止她。)我有责任,你不能就这样走去的。
曼丽 (怒气。)什么?你有责任?你有什么责任?
看护 我有看护你的责任。
曼丽 (鄙夷的笑。)你是看护我的病,你没有管理我的权力。
看护 不过,你这样走了,我可担当不起。
曼丽 医生有这样大的权力么?医生不是替人家医病的么?医生能私造一种法律,干涉病人的自由么?(愤然下床。)医生没有统治病人的理由!假使我是个病人,我也是请医生来治病的,不是把身体卖给医生……
(曼丽下床来, 向外走,看护妇欲阻不敢阻的为难着。正在这时候,梨娜推门入,曼丽遂止步,看护妇忽现喜色。)
梨娜 (痴望曼丽。)姊姊!你到那里去?
曼丽 回去。
梨娜 你的病没有发作么?你只是头上受伤么?
看护 她有病!医生说她的心脏病比以前更厉害……
曼丽 我没有病。
梨娜 姊姊!(诚恳状。)你为我着想,你也得耐烦一点,你不可以这样任性,这样肆意糟蹋,你难道不可怜我么?我想你决不会这样忍心!姊姊!(以手挽她。)你暂时住在这里吧……(向看护妇。)谢谢你;你有事尽管去吧,我在这里是不要紧的。
看护 好吧……但是你要她安静……(下。)
曼丽 妹妹!你为什么总是说这样的话呢?
梨娜 因为假使你死了,我不能单独的活在这世界。(挽她走到床边,)姊姊,你躺下吧。
曼丽 不,我要走——
梨娜 你一定要把你自己糟蹋到死,才算完事么?
曼丽 我没有病。
梨娜 你应相信你有心脏病,(挽她坐在床边,自站其旁。)
曼丽 就是把我的心脏病医好,有什么用呢?
梨娜 把心脏病医好了再说。
曼丽 医药的功效只能够在我的身体上。我灵魂的病是永远没有救药的。(凄然)
梨娜 姊姊你不要想到这方面好么?
曼丽 这不关于意志的事。
梨娜 那么,你为我的安慰,你就保重一点吧。
曼丽 我不能!因为我已经失掉了我自己,我只是一件别人附属的东西!我没有力量……
梨娜 那末,姊姊,你听我的话吧,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地方!
曼丽 我只能跟着丹莱,他在那里我也在那里。
梨娜 你跟着他,只是使你更痛苦。
曼丽 我爱他,我是他的,他要给我痛苦,我有什么法子呢?
(默。)
梨娜 (寻思,)姊姊!我已经写信给他——拒绝他了!
曼丽 什么?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么?这真是无意识!
梨娜 那我不管。
曼丽 你不爱他么?
梨娜 我不能看你这样痛苦。
曼丽 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不应该负这个责任,你也不应该作这个牺牲!我的痛苦,不是因为他爱你,也不是因为他爱了别人,更不是因为你爱他,我只是因为他不爱我!
梨娜 他不爱你多半是因为爱我的缘故。
曼丽 你不能这样说。
梨娜 假使没有我,他也许会爱你。
曼丽 假使他爱我,他爱了你之后还可以爱我的;那末,他不爱我,是不关你的事,也不关任何人的事!原因只是我不能使他爱,或者是没有使他觉得可爱的地方,所以他不爱我!(惨然低下头。)
梨娜 他爱我,他真不应当对你那样的冷酷……
曼丽 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
梨娜 你又想走么?
曼丽 本来……假使你不来,我早就走了。
梨娜 我不能让你走……姊姊!你应当安静一点,把病医好了。
曼丽 我住在这里比什么都难受,比什么都苦恼。妹妹!你为什么限定要我住在这里呢?
梨娜 你有病——
曼丽 你为什么斤斤地计较这个病,一点也不想到我的痛苦呢?
梨娜 这个病是很危险的。
曼丽 我没有危险!危险在我的心上也有地位!假使有危险,我要出去,这就是脱离我的危险!妹妹,你不要管我,让我走吧!
梨娜 (为难,)我实在愿望你能够好生地医病……
(医生和看护妇推门入。)
医生 (向梨娜。)她的心脏病很不轻,现在正是危险的时期,你应当和她说,要她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让医药慢慢地发生功效。
梨娜 (诚恳的望曼丽。)姊姊!
曼丽 (坚决的声音。)我没有病!就是我有病,我也不愿意医,并且医不医是在我,别人没有干涉的权力!
医生 你的病实在是不轻……我是为你的安全设想,所以才希望你好好的医治。
曼丽 谢谢你吧……但是我要走了。(挽梨娜,作欲走状。)
医生 假使你自己要走,别人当然不能阻止,那就随你好了。
梨娜 (诚恳欲哭。)姊姊!你还是——
曼丽 不!在这里,我的灵魂等于受火烤!
(曼丽牵梨娜走去,医生和看护妇同以异样的眼光望着她们。)
(幕徐徐地下。)
第三幕 山 上
布景:
周围是魁巍的松柏,杂以别种树木;树叶之繁盛,遮住月光,剧台上呈隐约朦胧之色。夜风吹来,有时可微闻远处泉水之滴沥,幕开时,丹莱著蜜色反领西装,头发蓬松,怀抱Violin,神态潇洒,站于密林之中,斜倚于古柏之干上,望着徐步前来之梨娜。
丹莱 (微笑,)你真象一个天使。
梨娜 我从此不愿听你这类的话。(坐于丹莱身旁之一块枯干的树根上。)
丹莱 (神态自然,)不愿听当然随你……但是我却要继续地这样说。
梨娜 那是对于我一点也不生功效的。
丹莱 这有什么法子呢?你居然能够欺骗你自己!
梨娜 你不要瞎说!我没有欺骗过别人,更没有欺骗过自己。
丹莱 你真是善忘!你连昨天做的事都忘记了!并且是何等重大的事……
梨娜 不要说吧,我已经知道了。
丹莱 那么,你是不是欺骗你自己?
梨娜 (无语。)
丹莱 你居然写出那样的信,拒绝我,还说你要离开这个地方
梨娜 不要说吧,我没有欺骗我自己。
丹莱 你真的不爱我么?
梨娜 (又无语。)
丹莱 你为什么写那样的信给我呢?
梨娜 你不应该对曼丽那样的冷酷。
丹莱 这有什么法子呢?我不爱她。
梨娜 为了我,你应当对她温和些。
丹莱 我的天!她要的是爱,这能够勉强么?
梨娜 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丹莱 她不要友谊,我有什么法子对她温和?
梨娜 (无语。)
丹莱 我知道,你是因为她才写信拒绝我,似乎为她惩罚我,使我难堪……但是你想错了,你这样只是骗到你自己,不能骗到我!
梨娜 她整天整夜的发狂!她已有了很深的病!
丹莱 我知道。
梨娜 她真是太痛苦了……这都是我害她!
丹莱 什么?你害她?
梨娜 对了。没有我,她或者不至于这样。
丹莱 你以为我爱你,才不爱她么?
梨娜 我不是这样说。
丹莱 那末,为什么呢?
梨娜 我说不出什么理由,但是我总觉得都是我害她。
丹莱 (忽然笑起来。)你真象一个小孩子。
梨娜 不要这样说!你应该答应我的话!
丹莱 要我做什么呢?
梨娜 我的姊姊真是太痛苦了!
丹莱 你要我怎样?
梨娜 你应当想法援救她!她现在已病得很深了。
丹莱 我的天!除了爱她,我还有别的法子么?
梨娜 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丹莱 (默。)
梨娜 所以,我写那封信给你,因为她也是因为我自己。
丹莱 (沉默。)
梨娜 假使她不幸地死了,我也没有硬的心活在这世界……
丹莱 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
梨娜 因为你并不痛苦。
丹莱 可是你现在给我痛苦了,给我痛苦了!(凄默。)
梨娜 什么?你相信我吧,我没有给你痛苦的意思。
(丹莱和梨娜俱默。)
(夜风突来,飘过空间,吹动繁密之树叶,发出萧萧瑟瑟。同时送来一种低弱的悲切之歌声,声为“让苦酒醉死我心灵,免掉这悲哀之记忆。”剧台上呈寂寥凄凉之状。)
梨娜 (仰起头,作倾听状。)
丹莱 (也仰起头,望梨娜。)
梨娜 (诧异,)怎么?好象是我姊姊的歌声?
丹莱 (亦作倾听状。)
(歌声渐近,且词句明晰:纵是青光明媚,吾心亦永如败叶之深葬污渊!)
梨娜 (惊讶,)哎呀!我的天!她又跑到这地方来,又拚命的糟蹋她自己了!
(黯然。)
丹莱 (无语。)
梨娜 (向丹莱,慌忙状。)我找她去,我找她!(向左边奔去。)
丹莱 (抱着Violin,忧愁的寻思,低着头,缓步的来回地走。)我有什么法子……(自语。)我不能……道德没有力量……
(曼丽从台边上。)
曼丽 (歌唱,)……向何处寻觅蔷薇,装饰我颓败之心!(忽见到丹莱,狂喜的奔跃而前。)啊啊,你,你,我的丹莱!
丹莱 (转过身,仰起头,眼光惊异的望她。)
曼丽 你为什么不说话?
丹莱 (退坐于树根上。)我不知道你来到。
曼丽 你现在可以说。
丹莱 你要我说什么?我的话,我不是已和你说过么?(镇静。)
曼丽 我不愿听你那样的话!
丹莱 那么我祝你晚安,祝你康健!
曼丽 (冷笑,)假使我会康健,那么骷髅也会跳舞了!
丹莱 (默。)
曼丽 怎么,你又缄默了?你何以总是对我这样的缄默呢?
丹莱 我不知道应该向你说什么话。
曼丽 我要你说的话,你都知道。(冷望他。)
丹莱 (愁眉,默。)
曼丽 你的缄默比残月还可怕,比崖石还坚硬……
丹莱 我真没有法子。(低下头。)
曼丽 (严厉的望他。)你受了压迫么?我压迫了你么?我没有这种力量!我没有这种力量!(愤慨。)我的一切都给人家毁灭了!(悲愤,)哼!宇宙间还有比我更懦弱的人么?没有!永远的没有!(愤恨。)毁灭我一切的就是你
丹莱 (仰起头,)我没有这种权力,并且我不敢,也不能!
曼丽 那末,我的眼泪流尽了,心血用枯了,灵魂崩败了,这是为谁呢?(愤恨的望他。)
丹莱 那也许是为我——然而我不能负这种责任!(依样镇静。)
曼丽 对了!(冷笑。)
丹莱 (低下头,声音诚恳,)我愿你忘记这些……
曼丽 (用力的冷笑。)对了!对了!
丹莱 无论你怎样的愤恨我,我都愿你忘记这些!
曼丽 (声音突兀。)你为什么要我死!
丹莱 (仰起头,惊讶。)我并没有——
曼丽 除了死,我不能忘记你!那末,你要我忘记,你不是要我死,是什么?
丹莱 相信我吧,我不是这个意思。
曼丽 (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活着,我不免使你觉得麻烦,觉得讨厌;所以,为了你的自私,你就要我忘记,要我死,对不对?(用力的冷笑,笑声坚决而沉痛。)
丹莱 我更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为你的安全——
曼丽 我的一切都给你毁灭了,我还能够安全么?
丹莱 (低下头,默。)
曼丽 喂!不要这样缄默,好么?
丹莱 我想不出话来对你说。
曼丽 我真恨你……
丹莱 你恨我好了。
曼丽 但是,这个恨就是我反面的爱!
丹莱 (默。)
曼丽 (眼光冷锐的望,胸部震动,忽狂奔而前,抱丹莱之头,欲吻。)
丹莱 (躲避,拒绝,以手推开她。)
曼丽 (声音悲切而沉痛。)我……我为什么不能吻你?我要……
丹莱 (镇静。)放尊重些,不能这样无礼!(放下Violin,手理发。)
曼丽 (胸部愈震动,全身略抖,声音欲裂。)我爱你,我为什么不可以吻你?
丹莱 我不爱你,我不能让你吻!
曼丽 我硬要——
丹莱 那末,这是一种侮辱!
曼丽 我不管——(又欲往吻。)
丹莱 (拒绝。)安静一点吧!
曼丽 (抖索。)我已经发疯了,我要这样狂放!(冷望他,眼睛漾上泪水。)
丹莱 你要也不行,你不能随便侮辱人?
曼丽 为什么?我爱你,我吻你这是绝对的事!
丹莱 我不爱你,我不能让你吻,你也应当认为是绝对的事!
曼丽 (恨极,咬住牙齿,眼睛充满泪光,忽捷足而前,拿起Violin,抱入怀里,狂吻。)
丹莱 (站起,往夺曼丽怀抱之Violin。)不能这样侮辱我!
曼丽 (吻Violin, 眼泪颗颗地滴其上,脸浮苦痛之笑。)
丹莱 你没有权利侮辱我!(夺回Violin,坐原处。)
曼丽 (擦去眼泪,望丹莱冷笑。)
丹莱 假使你要尊重你自己,你不应当侮辱人!
曼丽 (狂笑。)
丹莱 你应当尊重……
曼丽 (冷望他。)我的一切都给你毁灭了,我还能尊重么?
丹莱 至少,你不应当侮辱人!
曼丽 我侮辱你了么?我吻你!——
丹莱 你吻我就是侮辱我!
曼丽 为什么?
丹莱 你知道。
曼丽 为什么你不爱我?
丹莱 没有理由!
曼丽 为什么你爱梨娜?
丹莱 没有理由!
曼丽 (惨然,默。)
丹莱 其实,你的思想比她高超,你的人格比她伟大,你的爱比她狂热,你比她聪明,你很有雕刻和歌舞的天才,你也许比她还美……
曼丽 (愤激,)因为这样,你就不爱我了,是不是?(冷笑。)
丹莱 我不知道。
曼丽 那么,我爱你,你应当让我吻——
丹莱 那不能。
曼丽 你何妨让我吻?(冷望他。)
丹莱 那不能。
曼丽 这一点你都不能牺牲么?
丹莱 我为什么要牺牲?我不爱你!
曼丽 (恨极。)我真想知道你的心,究竟是怎样的冷,怎样的硬!
丹莱 你想是怎样冷,就怎样冷;你想是怎样硬,就怎样硬。
曼丽 (愤恨。)我要知道——
丹莱 那也随你。
曼丽 (冷笑,)随我?好!好!(眼泪落下,胸部异样震动,眉头深锁,放右手在腰间衣里,慢步走到丹莱面前,突拔出雪白利刃,拼命的用力刺入丹莱之胸。丹莱惨叫一声,倒于地上。曼丽亦随着倒下。)
(稍微哑场。)
曼丽 (无力地站起,手上和胸间溅满血点,眼泪悄悄地流着,似痴似醉的望着倒在地上的丹莱。发怔少顷,忽兴奋起来,俯身去,拔出深刺在丹莱胸上之利刃,脸上突现悲惨的胜利之微笑。)啊啊啊!(声音欲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遂将这利刃用力刺入自己之胸部,无声的痛倒。)
梨娜 (在曼丽将倒时,从右边上,作寻觅状;忽见这惨景,惊慌失措的狂奔而前,失声大叫。)哎呵!我的天!我的上帝……
(幕急下,全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