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

  赵先生今天简直不舒服。

  赵先生是属于快乐派的。他有爱人,有钱,一切都得意,又有天生的一副快乐脾气,喜欢说笑。所有赵先生的朋友,无论聚谈或宴会,赵先生不在场则不乐。赵先生总是那样善说善笑,笑得利害的时候眼睛里带出眼泪来了。倘若你是一个生客,凑巧也羼在一堆,你将很抱歉似的,以为赵先生笑得可怜。

  赵先生的不舒服无人能够看得出,他的太太,或者说爱人,也看不出。赵先生的样子比平常更是活泼一些了。两人都是刚刚睡了午觉起来,穿着拖鞋。赵先生上身更只是一件短袖的汗衫,以他那样的尖下巴,长腿子,屋子里这头跳到那头,叫人想起了一个猴子。这间屋子同卧房相连,是赵先生的客房,来了客,赵太太马上可以搴起帘子钻到卧房里去。陈设很简单,而且颇髒,地板上堆了许多香蕉壳。铺了台布的长方桌摊着一份《光报》,今天的,每天大早照例是看完报再洗脸,但还没有检开。

  赵先生跳到门槛外对着一棵槐树行深呼吸,因为树阴遮了太阳,空气很是凉爽。太太歪坐在一把藤椅上,望着赵先生笑道:

  “你这又是打什么拳?”

  赵先生正在两膀下垂,尽量的出尽气,所以并不答。忽然掉过身来,伸着指头对太太一指——

  “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

  太太顿时愕然,以为得罪了赵先生。赵先生的话是来得那么快,很像指责的神气。

  “哈哈哈。”

  赵先生觉得可笑,笑得把长腿子湾下去了,两个巴掌顺着漆〔膝〕头一拍。

  “嗳哟!嗳哟!”

  巴掌拍痛了。虽然是“嗳哟”,也还是笑,不过歪了嘴。

  太太依然没有十分懂清楚赵先生的话同她所谓的“打拳”是差不多的意思,但心里释然了,知道是不外乎开玩笑的。

  “我这句话有出处,看你记不记得?”

  赵先生这样问,很高兴,半天的不舒服仿佛一时都给谁拿去了。太太也高兴于她自己的不懂,连忙摆头——

  “不记得。”

  “我的‘凤姐’并不扭手扭脚!”

  赵先生说着朝太太面前一窜,双手插到太太的裤筒子里去。太太是那么样坐,两个腿子交叉的向着上跷。

  “不要乱动,你把你的出处说出来我听。”

  赵先生道:

  “你说你从前就读过三遍,怎么这一句话也不记得?这是贾琏问王熙凤的话!——再记得吗?”

  太太还是摆头,笑。赵先生又拿起他的巴掌叫太太瞧。

  “实在打疼了,你看。”

  “谁叫你自己打自己?”太太笑着把赵先生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颊上摩抚一摩抚。

  太太走到卧房去了。赵先生坐下了椅子,自己又觉得是不舒服。

  赵先生拿起烟卷抽。其实他是不抽烟的,烟摆在那里招待客。所以他这一抽是无意识的动作。烟都从鼻孔里喉咙里滚出来了,赵先生半闭了眼睛望着它滚。这样也就奏了效,说得上是舒服。徒徒只有一个不舒服之感,同烟一样,轻轻的,飘飘然,不要得到落地,——赵先生努力想如此。不舒服却又要进一步追问自己:“为什么这样不舒服呢?真正岂有此理!”则真有点讨厌。唉,何以遣此有涯之生?……

  赵先生突然是这样一叫:

  “下贱的东西!陈振声不是我的好朋友吗?”

  其实并没有听见赵先生的声音。

  那么,赵先生明明知道他的不舒服之故了?然而到底不肖〔肯〕相信。不相信还是不舒服。

  赵先生终于来试验一下——试验二字恐怕不十分正确,——同抽烟一样也归到无意识的动作呢?又嫌远于事实,因为这一动作,下巴凑近桌子斜了眼睛瞧那一张报,连这一次是第三次了。

  眼光是不费丝毫之力落在这一个电报上面——

本报K专电陈振声任公安局长


  赵先生舒服得很。刚才的不舒服不见得还是那样,所以舒服得很。那么赵先生的不舒服完全与“陈振声任公安局长”无关了,于是乎再瞧!偏了脑壳瞧……

  陈振声三个字简直不像!公安局长是警察厅长!

  这时赵太太又走到跟前,拍一拍赵先生的肩膀道:

  “你翻出来我看!”

  “干吗?”

  赵先生未免吃了一惊,抬头,接过太太双手递给他的两本书。这应该一见就知道的,亚东本的《红楼梦》,放在赵先生赵太太的床头好久好久,(赵先生平常不喜欢人家的太太怀抱里抱着叭儿狗,他同他的太太的相当的心爱物只是《红楼梦》)但赵先生对着书脊上的三个金字认了一认,而且念:

  “红楼梦。”

  “那句话我翻一半天没有翻着,你翻。”

  赵先生就没精打采的翻,翻而已。太太的下巴搭住赵先生的肩膀,身子半弓着。

  “嗳哟,怪热的!……”

  太太也嗳哟起来了!赵太〔先〕生那么一叹,同时肩膀也朝那边一挪,太太不防鼻子撞上了桌角。

  赵先生不觉站起,书捧在手上,眉毛打皱。太太低着脑壳自己抚摩自己。

  “今天真是有鬼!”赵先生说。

  “伤了没有?”赵先生又说。

  “没有什么。”

  太太抬了头,柔和的笑一笑。

  两人再各坐下了一把椅子。

  “革命革得自家做起官来了!这样革命革得成功吗?我不相信!”

  赵先生突然这样正言厉色。

  “你说谁?”

  太太的声音很轻。

  “你不认识,我的一个朋友,陈振声!前年他到北京来,总是寻我揩油,陪他上馆子。”

  “做什么官?在那里?”

  “无问之必要。”

  但连忙又补足——

  “K公安局长。”

  “那里的公安局长等于这里的警察厅长,是不是?”

  “是。”

  赵太太已经动了她的一点愤气,并没有听清楚赵先生的“是”。但她实知道那里的公安局长就等于这里的警察厅长。她愤于世界上有这样的官,专门禁止书籍出版!立刻又是喜,而且问:

  “是你的朋友,——你就把《性生活》拿到那里去再版,那当然不会禁止。”

  赵先生没有答,对着太太瞧上一眼。眼珠子没有转,脑子则受了电气一般自己觉得是震动了。这里的警察厅长不能使赵先生愤,——赵先生简直原谅他!说他是赵先生的朋友都可以。《性生活》——就是这《性生活》替赵先生赚了许多钱,赵先生宁可不再版!太太那样说,简直是打了赵先生一巴掌!

  赵先生不舒服得利害。利害而却比早半天容易受得多,因为此刻全个身子都被不舒服镇住了,面对面的认识了,坐在椅子上,稳稳的。

  “唉,革命——做官!”

  这个确是替国家前途耽忧。因此赵先生的良心也着实得了安慰,完全舒服了。

  聪明的太太看出了赵先生的耽忧,解劝道:

  “官总要人做。你有时候太偏激。”

  “你这话倒也对,——我不做,他们也不做,世上就只有豆腐‘干’!”

  于是两人同时一笑。

  太太慢慢又说:

  “喂,我说你倘若把《性生活》上面那些插画都取消,或者不致于禁止。我想就是那许多的裸体画惹得他们注意。”

  赵先生一时没有答,《红楼梦》就在手边,翻着,——翻着而已。

(一九二七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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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废名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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