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

  (獨幕話劇)

  人 物

  母 子 女 婿 女友 醫生 孃姨

  時 間

  現代。

  地 點

  北平。

  布 景

  富家臥室。

  婿 是吧,我知道岳母您一定能理解我的,這事還是請岳母轉圜一下吧。

  母 唉……我爲你們真操心夠了。政治的事我是全不懂的。我也不管你們。我只曉得女人嫁了丈夫,就應該跟着丈夫走。我什麼時候不這樣教訓我的玉兒。可是這年頭的女孩子們都不大聽孃的話,喜歡自己打主意,你有什麼辦法?她是剛纔回來的。我近來身體不大好,我還當她是回家來看我的呢。

  婿 她不是提了一個大皮箱嗎?

  母 是的。她提了一個大皮箱,她平常也帶衣箱回家,我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和你吵了這麼大架子呢!一回來她就找唐醫生去了。

  婿 唐醫生?

  母 唐振華醫生。她們姊弟們都當他先生一樣的,凡事就愛找他商量。

  婿 對哪,一定是唐振華出的主意,我說哩,士玉那樣一個溫柔的女人,怎麼忽然會那樣強硬起來呢?回頭我一定找他去。他怎麼敢破壞我們的家庭。

  母 這也不能怪唐先生,唐先生實在是個好人,平常總是周全人家,決沒有破壞人家的,玉兒很聽信他的話,你不如求求他吧。

  婿 好吧。他若不是存心破壞,我也許找找他,讓他做個和事佬。

  母 對哪。他一定肯的,他的內科很有名。我正想找他看看我的病咯。玉兒不是同唐先生來了?

  〔女偕唐先生進,見婿頗驚。

  母 唐先生請坐。

  醫 生 不要客氣。

  婿 哼,你們來得好!

  女 你來幹嗎?

  婿 來找你回去的。

  女 誰同你回去?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快些給我出去!(指門外)

  婿 唐先生,我們老朋友,你怎麼不勸一勸,反挑撥我們夫妻間的感情呢?

  醫 生 挑撥,哪兒的話?我正要來勸和呢,真是,玉小姐,您別這麼興奮,夫妻吵架子哪一家沒有?大家帶過一點吧。

  女 夫妻?誰和他是夫妻?我已經和他斷絕了夫妻關係了。

  母 玉兒!你這是什麼話!

  婿 你這真是什麼話?夫妻關係是這樣容易斷絕的嗎?我沒有答應,你能自動地離開我嗎?就是我肯,你媽媽肯嗎?岳母,你一定不肯的,對不對?

  母 我也不肯。玉兒。你別這樣胡鬧。你以爲娘爲着你們還操心不夠嗎?娘再不願你們這樣吵了,娘實在受不了啦。你還是好好地跟伯誠回去吧。

  女 回去?媽媽,您還是這樣愛惜這位女婿嗎?女兒可再也不要這位丈夫了。

  母 玉兒!

  醫 生 玉小姐,你們究竟爲什麼鬧起來的呀?你剛纔拉起我就走,我還沒有仔細問你呢。

  婿 唐先生,我告訴你,事情很簡單,今天我回家正要陪她上北海玩去,看見她提了一個衣箱氣憤地走出來。我很奇怪,問她,她也不說。後來不曉得她,我不該……(耳語)可是這有什麼辦法呢?現在是這樣的環境,我得應付環境啊。要不然我也要失業了,家裏的日子還好過嗎?士玉還是那樣的一個人,還充滿着五四時代的女學生氣,不曉得現在情形比那時候大不相同,理想和事實常常是矛盾的,要想過得好一點總不免要遷就事實。她雖然罵我是利己主義者,哪裏知道我實際上是爲着她呢?

  女 呸!你爲着我?你是爲你自己!你是爲你主子!我很光榮,到了人家把五四時代的精神都丟乾淨了的時候,還充滿着那時代的女學生氣!因此我不致想爲着穿得好吃得好,老着麪皮讓丈夫去做漢奸。

  婿 “漢奸”?

  女 可不是漢奸嗎!從前怎樣對我們說的?你說中國只有一條生路,那就是和帝國主義決一死戰。因此你發動我們同學去參加義勇軍。正爲你是那樣一個戰士,我才愛你,才丟棄一切來幫助你,但是你現在怎麼說?在我們的士兵民衆在長城一帶拼着命的時候,你在學校裏教書,到處對同學們播散失敗空氣。你曾說,中國萬萬沒有力量和帝國主義抵抗,你曾說中國人只配做奴才,你曾說中國人要亡了纔有辦法……這不是漢奸的話是什麼人的話?

  婿 這不過這麼說說啊。

  女 說說?(她丟出許多文件)這不是你寫的?當我發現這許多東西是你寫的時候我是多麼的發抖啊,我認錯你了,(拋文件於地)我恨不得挖出我的眼睛來!我會同這樣的人住這麼多時候,這無論如何不是我能想象的事。

  婿 士玉,你得現實一點,雖然這文章有些傷我們的自尊心,但是這是事實啊!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戰,一條是投降。我既然覺得中國人同帝國主義抵抗,萬萬沒有勝利的希望,那就不如痛痛快快地投降,這有什麼難爲情呢?

  女 (啪地打了他一個嘴巴)出去!我很難爲情,做了你這些時候的妻子!

  醫 生 (急拉開)朱先生,您讓一讓她吧。

  婿 她真是想不通,腦筋裏充滿着過時的思想。唐先生,她很聽您的話,請您好好地勸勸她吧。她太認真了,這樣要瘦下去的。您是個名醫,您說對不對?

  醫 生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太認真了要使人消瘦,正和太不認真了要使人胖起來一樣。什麼時候我還想替你醫醫這個不認真的毛病哩。

  婿 哈哈,拜託,拜託。士玉!你想清楚一點,明天再來接你。

  〔醫生推婿下。

  〔女伏牀上哭,母撫之。

  母 孩子!

  醫 生 (轉來)士玉,你也自己保重保重吧。你又不是那些平凡的女性,要靠丈夫生活的,既然和伯誠這樣的意見不合,就來打算打算以後的生活吧。當然大門外的生活不是那樣平安的,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們的前途充滿着種種風波,種種的冒險。但是我相信你是一個個性很強的女性,你一定能夠做一個新時代的女戰士。

  母 唐先生!您一番好心這樣勸她,我也是很感激的,但是你知道我是一箇舊式女人,我一生中嘗夠了種種苦楚艱難,我丈夫又是那樣死了,我守着這兩個孩子,只想他們平平安安地和我過些日子,我真有點怕聽那些“風波”那些“冒險”的話了。您還是勸他們樸樸實實做人吧。

  醫 生 老太太,我可不正是勸他們樸樸實實地做人嗎?陶庵在世的時候那樣把他們拜託我,我怎麼能夠不盡我的力量愛護他們呢?

  母 真是陶庵若是在世的話也好得多了,也免得我操這樣的心了。(她哭)

  女 (拭淚勇健地慰其母)媽媽你別替我操心,我已經能夠自己招呼了。

  母 自己招呼自己?

  醫 生 兒女們能夠招呼自己,是再好沒有的事。

  母 可是我有些怕聽他們這些話了,他們越是說要招呼自己,我越是替他們擔心,像他們都快要離開我一樣。士銳昨天也回來了,聽說他又和他那些同學鬧着要去當義勇軍,我聽了心裏着急得跳起來,可是他怎麼說?他也和士玉一樣地說,我自己能招呼自己了。咳,我的心真要等我的眼睛閉了才能安啊。(她又哭又咳)

  醫 生 (起身撫她)古話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何況是在這樣大時代。老人家還是保重自己要緊,也不必過於替他們操心哩。(替她把了一把脈)瞧,脈搏又這樣的快了。您到牀上躺一躺吧。

  母 謝謝您,唐先生!我怕是不中用了。

  醫 生 您的病只要能安心靜養,是不大要緊的。好,改天我再來看您吧。

  女 不,唐伯伯,您不能走。我有多少事想和您談談。您今晚住在我家吧。我弟弟也回來了,他要曉得您來了,也決不放您走的。

  醫 生 對哪,我曉得他回來了,我決不肯走的,不過我今天還有一點小事。

  〔青年自後攜網球拍掩至。

  子 還有一點大事也不能走。

  醫 生 啊呀,士銳回來了。好極了,好極了。(握手)在我們醫生眼睛裏,現代中國青年好像一個個都是病人似的。只有一看見我們士銳就使我安心,使我感覺得中國還有這樣健康的人。使我感覺得中國還有希望,我們的戰事一定有勝利的一天。

  子 唐先生,您太誇獎我了。(見其姊)啊呀,姊姊,你幾時回來的?

  女 我剛回。你是昨天回來的嗎?

  子 對哪,昨天回來的。我們的事你聽說嗎?

  女 聽說了。

  子 咱們幹起來了,別讓人家說咱們全死了,給人家殺起來響也不響。好極了,姊姊你回來了,咱們一塊兒上前線去吧。

  母 (看不慣)士銳,人長樹大的,快把網球拍放下來,好好地坐一坐吧。

  醫 生 真是好好兒坐一坐吧。不過,讓一個精力旺盛的青年坐着不動,怕比什麼都難吧。好了。你們姊姊弟弟見面多談會兒。我去前門看一個病人再來看你們。

  子 您今晚上一定要歇在我們這兒。我明天又要上學校去的,我們有許多事要找您談哩。

  醫 生 找我這樣老朽談嗎?

  子 您可不是革命的老前輩嗎?

  醫 生 什麼老前輩,我承認我是一個退伍兵罷了。

  女 您看好了病,晚上一定要來的。我教聽差的候您的門。

  醫 生 不要,你們家我走熟了的,還用客氣嗎?老太太回頭見。

  母 回頭見。早點兒來,明兒我還要找你看病哩。

  醫 生 這不用囑咐,好,我晚上來。(他很恭謹地退場)

  子 姊姊,我還沒有問你,你今天怎麼回來的?不是說你預備同姊夫今天上天津去嗎?你安排幾時回去,我很想你在家裏多待幾天,明兒我還可以給你介紹幾位朋友。

  女 你再也別叫什麼姊夫了。他簡直成了漢奸,我同他斷絕關係了,不回去了。

  子 是嗎?……我也早知道你們要鬧翻的。我碰過他一次,請他捐點款,他居然教訓了我一頓,教我多看梅蘭芳,少談國事,他和從前簡直是兩個人了。好,你離開他,我們舉手,因爲你又回到羣衆中間來了,大家聽了一定很開心的。

  女 我也很開心。因爲我發現我雖然在無聊的少奶奶生活中間消磨了這麼多有用的日子,但是在要緊的時候我還沒有完全喪失勇氣,喪失熱情,喪失正義感。

  子 (擁抱之)因此你始終是我的可尊敬的姊姊。

  〔電話鈴聲。

  子 (他搶着去聽)哈羅,唔,陳公館,是的,大小姐回來了。

  您是誰啊?姓王,啊,你是密斯王嗎?好極了。快來,快來。我嗎?你猜是誰?對了,你猜的沒有錯。什麼?你問我爲什麼要回來嗎?我是因爲那天回學校太晚了,受了一點兒涼,所以我昨天回家在厚的被窩裏睡了一晚,今天好得多了,剛纔在外面打了一會兒網球覺得氣力又完全恢復了。……自然,我們還有這一點點退步。……是的,媽媽很不放心,不讓我出去。(望望母親)不過……是嗎,友生來了嗎?請他聽電話。友生嗎?好極了,我正要找你……不是,我不是臨陣脫逃,實在是身子有點受不了,……曉得了,我明天早上一定到,我什麼時候撤過謊?瞧着吧,明天早上我一定先到。你叫他們也要到齊,……唔,好極了,對的,我們應該拼着一切,再不起來等什麼時候!請你告訴他們不要誤解,士銳無論什麼時候是不退後的。我今晚嗎?今晚恐怕不能來,你能同子方上我們家談談嗎?我姊姊也回來了,……有事嗎?好,那麼不必來了。咱們明天見。(放下聽簡)

  女 弟弟,不要掛,讓我和密斯王說話。

  子 已經掛掉了,不要說了。她就要來的。

  女 友生說什麼?

  子 他責備我爲什麼跑回家來。我約他明天早上見,明天有一個談話會,我一定要到的。

  母 (很擔心地爬起來)士銳,你真的要去嗎?

  子 不去,他們要罵我的。我是發起人,怎麼好不去呢?

  母 你信孃的話,別去了吧。娘爲你們操心操夠了。我求求你這孩子,讓娘安心地過幾年吧。(飛機聲)

  子 (不耐)娘,你做夢哩。你聽,人家的飛機又在示威。還會讓我們再有幾年平安的日子過嗎?我們現在真是連愛國的自由都被剝奪了,我們再不起來爭,真等着去做亡國奴去嗎?

  母 娘不懂得政治,娘只不讓你出去,等過了這麼幾年讓你再去升學吧。

  女 娘是說等亡了國以後再讓弟弟去升學了,對不對?

  母 不同你說,你們姊弟倆都是這樣氣孃的。中國有這麼許多人在那兒撐持怎麼會亡?就是要亡,你們幾個小孩子鬧一鬧就救得轉來嗎?倒不如聽孃的話。(她起來)——咳,我還是不說了吧。

  子 怎麼又不說了呢?

  母 說也沒有用,反正你們不會聽的。

  女 (誠懇地)孃的好話我們怎麼會不聽呢?

  子 對哪,娘說吧。我們一定會聽的。

  母 那麼我說了。……娘把你們帶大不是容易的。不過把兒女帶大固然很難,把兒女教育成人更難。從前你爸爸在,我從不來管你們。你爸爸一死,(哽咽)我本想跟着去的,但是一想到你們又不放心。你爸爸教你們的宗旨,我是知道的。他自己是那麼一個老老實實的人,他也希望他的子女都像他那樣,不要說一句過分的話,不要做一件越軌的事。可是你們偏不能照他想的那樣做人。玉兒吧,嫁給人家了,應該不再要我操心了,偏生會爲着一點外事同丈夫鬧離婚。銳兒也是一樣,做學生就好好地念書得了,偏生要參加什麼義勇軍。你們簡直都成了野馬了。這教娘死了怎樣去見你的爸爸呢?

  子 (不耐)娘快說吧。教我們怎麼樣?

  母 你們若是好孩子,肯信孃的話,娘只教你每天跪在你爸爸和菩薩的前面念一個鐘頭。

  子女念一個鐘頭什麼?

  母 念一個鐘頭心經。你爸爸在的時候也常唸的。他說一個人若是有了妄念的時候,一念心經,就可以平靜下來。既可以養心,又可以消災解難。

  子 哦,娘叫我們唸經?

  女 (微笑)叫我們念心經,收收我們這野馬似的心哩。

  子 這有趣得很。我從沒有念過經。我們信孃的話,每天念一個鐘頭吧,也許有意想不到的效力哩。(立即跪在蒲團上敲木魚)姊姊來啊!

  女 (笑着)來了,讓我敲。

  子 不,我敲。

  母 (滿足地燃起香來)只要你們信孃的話就好了。

  子 娘聽我們念:“南無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行皆空,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塵不潔……”

  〔他念時一面大敲木魚,一面敲茶杯當磬。

  女 (起先也半開玩笑地念,唸到後來聲音忽然哽起來,終於伏在案頭哭了)

  子 “……是故意中無色……”(忽注意其姊)咦!姊姊,你哭什麼呀?這不是很好嗎?現在中國的青年要都像我們這樣念起經來,什麼帝國主義的飛機大炮不都會給我們消滅嗎?

  母 怎麼,唸經的時候也要開玩笑?你沒有一個時候可以老實起來的嗎?

  子 咦,我不是很老實地信着孃的話嗎?您說唸經可以消災解難,目前有比帝國主義的進攻再大的災難嗎?聽,這麼晚還有敵人的飛機示威,姊姊,我們快些唸啊。(他繼續高聲地念起來)“無眼耳鼻聲色音,無色聲香味觸供,無明淨亦無無明淨,乃至無老死,淨無苦,悉滅道,無知又無德,以無所得故。”

  娘 姨 (輕輕進來)大小姐,客人來了。

  女 (急拭淚迴轉頭)誰啊?

  娘 姨 王小姐來了。

  〔瑞芬已經進來。

  女 友 (對母行禮)伯母,好久沒有來請安了。

  母 哦呀,王小姐,快來請坐。

  子 (把木魚一丟)什麼,密斯王來了?

  女 友 (俏皮地)別招呼,專心念你的經吧。

  女 (忙笑着起來招呼她)我們鬧着玩的。來得好極了,我正想來找你哩。

  子 (仍跪着)密斯王,你聽聽我念得好不好?(得意地敲木魚續念)“……無知又無德,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多,般若波羅密多,故得阿南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密多,是無明咒,是無常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即說咒曰,吉提吉提,波羅吉提,波羅僧吉提,菩提薩嘛呵……”

  女 友 Amen!我的上帝!我剛纔走到門口還當是走錯了路,走進了一個尼庵呢。

  子 進來仔細一看,哪知道不是尼姑庵,是一座和尚廟!

  〔女與女友都笑了:“哈哈……哈……”

  〔母憂戚地沉默,下場。

  女 (握着女友的手)怎麼這樣快就來了?你不來,我明天也要來找你的。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

  女 友 我幾次想上你家裏看你,都因爲友生派我許多要緊的事,耽擱下來了。

  女 你還是沒有去的好,你知道我已經沒有家了,這兒就是我的家。

  女 友 啊呀,剛纔唐醫生的話是真的嗎?

  女 是真的,怎麼?你在哪兒見了唐醫生?

  女 友 我剛纔來的時候在路上見了他。他上熊小姐家裏看病去了。他說晚上還要來的呢。

  子 是啊,我們要他今晚住在我家。

  女 友 他來是準來的,不過回得晚些。唐醫生真是個有趣的人。

  女 對哪。

  子 密斯王,友生對你說了我什麼沒有?

  女 友 他不是在電話裏對你說過的嗎?

  子 另外還對你說過些什麼沒有?

  女 友 什麼也沒有說。你知道他是從來不肯背後說人家的,有話他都當面說的。

  子 那我知道。但是我很着急的,我怕人家誤解我在家裏偷懶,我明天準去。

  女 友 大家也擔心你的身體,還託我問候你哩。

  子 那真是謝謝他們。讓他們安心吧,瞧我的身體又這樣好了。(他伸一伸膀子)

  女 友 好了,士玉也出來了。我們又可以像從前那樣地合作了。我聽得唐醫生那樣一說,我真是又發愁,又高興。發愁的是你沒有家了,高興的是你又回到我們中間來了。

  女 得了,你一點也不用替我發愁。那樣的家誰也不會要的。我們再恢復我們從前那樣窮學生的家吧。也許是人窮返本,過了這麼幾年無聊的少奶奶生活,隨時會想到當時咱們做窮學生的時候有趣。

  〔電話鈴聲。母暗上。

  女 (接聽筒)哈羅,是的,我們是陳家。你找誰?我嗎?我是士玉。對哪!我今天回來的,我不回去了,原因嗎?回頭再告訴你吧。瑞芬?在這兒。你要找她說話嗎?呵,呵,我很羨慕你們,願你們始終是這樣好。……什麼?要瑞芬上你那兒去?上什麼地方?上醫院?上什麼醫院?上後方醫院。看老李?他怎麼了?他在古北口受了重傷,要瑞芬去看看他?什麼?醫院裏有電話來說他的傷勢很危險?若是經過不好就有性命之憂?真是糟糕!你要瑞芬聽電話吧?哦,行。我這樣告訴她。要她立刻去。再見了。我兄弟嗎?他明天一定到的!

  子 說,預備上前線去。預備踏着老李的血跡前進。

  女 他聽說老李受傷,他也要上前線去。好,再見。(放下聽筒對女友)友生教你快上後方醫院去看老李。他的傷勢很危險。

  女 友 (急忙拿起大衣)好,那我去了。

  子 對哪!你快去吧。明天開過會我也要去看他的。你替我致意他,要他掙扎。我們自己不肯死,誰也死不了我們的!

  女 我同你去好不好?

  女 友 不必了。你明天同士銳去吧。我還要去一個地方。老伯母您好好保養。我明天再來看您。

  母 多謝王小姐。我叫他們預備點心去了。等一等不好嗎?

  女 友 謝謝老伯母。我來不及吃了。

  〔孃姨端蓮子粥進來。

  母 瞧,稀飯不來了嗎?

  女 隨便喝一口兒吧。

  女 友 來不及了,晚了。謝謝您,老伯母,改天接您上我家走走。

  母 好,有機會我一定來看你的老太太,只怕沒有機會了。

  女 友 機會是有的,好,再見了。(默禮而出,姊弟倆送之)

  娘 姨 (擺好了碗碟之後)太太,該拿一鋪被鋪到那一邊房裏去吧?

  母 (想了一想決然地)鋪到這邊榻上得了。碗筷明天來收,你今天累了,早一點到底下去睡吧。

  娘 姨 好,太太。(從櫥裏拿一牀被鋪在榻上就下去)

  〔遠遠聽得他們一辭一送。

  母 (起身關門,對着壁上的她的丈夫的照相發出這樣的悲嘆)陶庵!從你死的那天起,我沒有一天不想跟着你去。就因爲兩個孩子沒有辦法,但是孩子們不肯跟着我走,我又怎樣也捨不得他們。現在我只好帶着他們一塊兒來了。我——我只好這樣辦了。(她不覺伏案哭起來,遙聞外面爽快的笑聲。她急起打開衣櫥取出藏好的幾瓶劇藥)陶庵,自從你死後我費了許多氣力纔買了這些瓶東西,只想帶起孩子們跟你走。想不到今天真用得着了。(她經幾次躊躇之後終於把藥弄碎倒在粥碗裏了。把瓶子擺在神案上。忽然注意到電話,她用剪刀把電線剪斷了。匆匆做好一切準備之後她趕忙把門開好,坐下來數佛珠)

  〔外面姊弟倆帶着笑語聲進來。

  子 密斯王真了不得!

  女 從前我們同學的時候,她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可是這幾年她真進步了。比起來我反而落後得多了。我相信這話是真的:一個人和大夥兒在一道,就是蠢的也會慢慢地聰明起來,離開了大夥兒聰明的人也要慢慢地蠢了。

  子 姊姊,我們明天去找她去,同時上醫院去看老李。

  女 對哪,明天起我的事情又多起來了。

  子 好,我們今天早點睡,明天早點起來。我們就把明天做一個新的起點吧。

  女 是的,士銳!新的起點。我們真好像過着一個漫漫的長夜,從明天起來掙扎出一個黎明吧。

  子 贊成!(他隨意躺在榻上)

  母 等一等。你們不是餓了嗎?快吃好粥再睡。再不吃都要涼了。

  子 對哪。我正餓得慌哩,吃點兒再睡吧。(隨手端一碗粥吃起來)

  女 (坐下來端粥待喝)娘呢?

  母 我喝過幾口了。

  子 咦!今晚的粥怎麼有點怪味兒?

  女 煮得濃了一點。(又隨意喝了幾口)

  子 不管他。(喝了幾口光了)

  女 喝那麼快乾嗎呀?

  子 這叫作“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

  女 真是弟弟你也該擇擇妻了吧。

  子 我看了姊姊的榜樣真不敢隨便娶老婆了。

  女 那爲什麼呢?

  子 回頭不要娶了一個老婆是個女漢奸,那怎麼受得了?

  女 不會的,我們女人不會做漢奸的。

  子 這很難說。你看老戲上有多少番邦公主因爲愛上了中國人做了她們本國的漢奸的。

  女 那是“番邦公主”啊!

  子 現在許多中國公主也靠不住。

  母 不要胡扯!吃過了就早點睡吧。

  女 叫孃姨拿一牀被到那邊房裏去睡吧。

  母 不必。你今晚就同娘睡得了。士銳就睡在榻上,咱們孃兒三個好久沒有睡在一房哩。

  女 是啊,咱們還是爹爹去世的時候睡過一房的。現在快一年了。

  子 媽!丟一個枕頭過來。我困極了。

  女 你衣也不脫呀!

  子 不脫。

  女 那麼,至少得脫脫皮鞋啊。

  子 皮鞋也不脫了。

  女 回頭要把被弄髒的。

  子 不要緊。我把腳擱在椅子上得了。(胡亂躺下)

  女 還是替你脫下來吧。

  子 不,不要緊。我明天早上一早就出去的。

  女 明天早上還來得及。忙什麼呀?(替他脫下皮鞋。自己也累了,以手撫額)

  〔母親慘然地但冷靜地注意他們的行動。

  子 (連連呵欠,後腦作痛,頻頻以手摩挲)今晚怎麼這樣的不好過……咳,討厭!

  女 對哪,今晚怎麼回事,我也難過極了。

  子 和伯誠鬧翻了,你難過嗎?姊姊?

  女 哪兒的話,和他脫離了,我精神上要爽快得多。可是今晚不知怎麼,這樣難受,又好像頭要發暈,又好像胸口要吐。

  子 咳……姊姊,我們中國青年真好像做着一個噩夢啊,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啊。什麼時候由這個噩夢一醒轉來,推開窗子一看,和暖的太陽,新鮮的空氣,美麗的花草,依然擺在眼前。我們向着一切深深地吐一口氣,那應該是多麼的愉快啊!

  女 對哪,弟弟。你們是男人,還好一點,姊姊是女人,受的痛苦更多,追求光明的心思也更迫切,真是什麼時候一天亮就好了,弟弟,你不覺得我們眼前有什麼黑的東西一層層地罩上來嗎?

  子 是啊,我也覺得這樣。不過,(他掙扎着)黑暗,你儘管罩起來吧!我……我們就屈服了嗎?我們要打破它!打破它!(他有氣無力地揚手在空中作攻擊狀,但終於倒在地下)

  女 (她急扶他上榻)怎麼啦,我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子 姊姊,你累了,去睡吧。心裏不要難過。我們靠自己!(拍胸)

  女 曉得了。(爬到牀上躺下,蓋上被)

  母 (望着他們好半晌。輕輕起身把門鎖上,再回到牀頭取出那封寫就的遺書,另外拿筆添上了一頁。寫完,看看他們,轉向其夫遺像慘呼)陶庵,你不會寂寞了吧,我和孩子們都來了啊!(她把剩下來的那瓶安眠藥倒在杯裏一飲而盡)

  子 (悶極)唔。我怎麼啦!(他無意識地解開領結)

  女 (把搭上的被又掀開了)唔……

  母 (正襟危坐叫着她的兒女)士銳!士銳!(推着女兒)士玉,起來!

  女 (從噩夢中驚醒似的)娘,什麼事?(她翻着眼睛)

  母 (嚴重地)快把弟弟叫起來,娘有話說。

  女 哦。(急推其弟)弟弟坐起來,弟弟!(仍昏睡,士玉搖之)弟弟,坐起來,娘有話說。

  子 (做夢似的)娘有話說?娘在哪兒?

  女 娘在這兒啊。(其實指錯了)

  子 (揉了半天眼睛)今晚怎麼啦,這樣悶人的,喂!(頓足)

  母 士玉!士銳!娘現在要你們同我去。

  女 (急問)娘要上哪兒去啊?

  子 到外面去嗎?去,去!到外面去。到學校裏開會去。家裏悶死人!

  母 不是。孩子。娘要你們同我死。

  子女(幾乎同聲)死?

  母 是的,死!娘在爸爸去世的那天就下決心。就因爲你們兩個的事不能放心。先指望你們聽孃的話,好好地用功,好好地做人。

  子 廢話,我不是很用功嗎?

  女 我不是拼命地做人嗎?

  母 但是你們所想的和娘完全不同。你們所做的正是娘所不願意做的,只想你們念念經收收你們的心,哪知道你們都把孃的話當笑話,娘有什麼辦法呢?你們不肯跟我走,娘又捨不得你們,娘只好拉你們同我一塊兒去死了。

  子 (焦躁)媽媽,這樣悶人的晚上,還要說那樣的蠢話!

  母 蠢話?

  子 放着一條活路不走去走死路,這不是蠢話嗎?

  女 我們絲毫沒有死的必要。

  母 可是娘覺得現在沒有比死再快樂的了,在那個西天福地,你們親愛的爸爸在等着我們呢。

  子 (興奮)娘啊,不要再講這些鬼話好不好?什麼西天,什麼福地?娘覺得死快樂,娘去死好哪,我們不能陪奉,我們是有用的青年!

  母 孩子,娘要你們陪定了,娘無論如何不放心你們,娘也捨不得你們!

  女 可是我們姊弟倆無論如何也不肯陪娘去死,娘雖然生我們,可不能死我們啊!

  母 不過你們現在已經是要死的人了。孩子,放安靜一點,你們從來就是很執拗的,至少在臨終的時候聽聽孃的話吧,這是我們的命運啊。

  子 (猛然起來搖他的母親)娘怎麼盡說着這些夢話!

  母 (搖搖地)孩子,你自己才做夢呢。士銳,士銳,來,拉着孃的手。孩子們你們別埋怨娘,娘原怕你們不肯陪娘。娘已經給你們喝了安眠藥了。

  子 什麼時候——是這些瓶子嗎?

  女 是放在剛纔蓮子粥裏面了嗎?

  母 是的,孩子。

  女 快些請醫生!

  子 我正奇怪今晚上爲什麼這樣難過。(盡力地翻倒地站起來撲向電話。士玉扶着牀也拼命走到電話旁邊)

  母 孩子,你們做什麼?

  女 做什麼?叫醫生啊。

  子 (已撥好號碼)哈羅,哈羅……熊公館嗎?

  母 孩子,不用打了,好好地睡下來,陪你娘一塊兒到爸爸那兒去吧。

  女 娘還說那些蠢話!(向其弟)怎麼啦?

  子 沒有聲音。

  女 (搶過來)讓我來!(以手亂拍着電話)喂,喂!喂!快撥熊小姐的號碼,請唐先生快來吧。

  子 (又搶過去)還是我來,不要撥錯了。(他再撥過)哈羅,哈羅,(拍着)哈羅,哈羅!(頓足)

  女 怎麼啦?沒有迴音嗎?

  母 (忍不住地悲悶地)孩子,我說過不用打了,娘已經把電話線剪斷了。

  子 什麼?

  女 娘!娘把線剪斷了?!(撲過來)弟弟,不用打了,我們快些跑出去!

  子 哪有的事。(他還是不死心地)哈羅,哈羅!

  女 (勉力搶去電話,她這時已經發軟了)弟弟打什麼電話,我們跑啊。

  子 讓我拿帽子。(轉身走向擺着帽子的那臺子)

  女 弟弟,還要什麼帽子,走啊!

  子 (半途倒地)姊姊,怎麼得了,我的腿發軟了,走不動了。(他哭起來了)

  女 蠢東西,(掙扎着)走不動也得走啊!(勉強扶着她弟弟撲到門口去開門)天哪,怎麼開不開呀?

  母 (已支持不住了)孩子,門鎖了。

  女 鑰匙呢?鑰匙呢?

  母 (有一點後悔)孩子,鑰匙扔掉了。

  子 (他給怒氣衝擊地舉起手搖搖地站着)娘,鑰匙扔掉了?

  女 (撲向母親)好狠心的娘啊!(在她孃的膝上連拍)

  母 (含淚望着她兒女)孩子們!你們好好地睡下來吧,娘死是對爸爸盡節,你們死是對娘盡孝。我們孃兒三個雖然死了,我們的節孝的名譽,是要留傳萬代的啊!

  子 名譽,這麼蠢的名譽。吃人的禮教啊!你這樣殘酷地連我們都吃起來了。

  女 (再奮起勇氣)弟弟,不要講那些閒話了!快來打門啊。孃姨,孃姨!

  子 (也掙扎着去敲門,盡着嗓子叫)孃姨,孃姨!

  母 (搖搖地走向士銳,去掩他的嘴)孩子!

  子 (甩開她,同姊姊一道敲門,起先還是站着的,後來漸漸跪下去了。聲音也漸漸啞了)孃姨!

  〔母從地上掙扎到牀上就倒下去了。

  女 (打得更激烈)孃姨,弟弟掙扎呀!

  子 孃姨!(無力地但拼命地坐在地下捶門)孃姨,孃姨!姊姊快去打門啊。我不行了。啊!敵人的飛機還在那兒演習,我——死也不甘心啊!(他慢慢地倒下去了)

  女 孃姨,孃姨,怎麼得了。孃姨也睡死了嗎?孃姨,孃姨!快開門。

  娘 姨 (外面慢騰騰地)大小姐,什麼事啊!

  女 (焦急萬狀)不要問什麼事,快些開門哪!

  娘 姨 (在外面搖把手)門鎖了,我沒有鑰匙啊。

  女 (急掙扎到她孃的身邊)娘!鑰匙真扔掉了嗎?哎呀,娘死了,弟弟,弟弟!(奔到弟弟處扶起他又倒下去了)弟弟,怎麼了!怎麼了!掙扎啊!

  子 (用他最後的氣力悽慘地叫了一聲)姊姊!(倒下去死了)

  女 弟弟啊,姊姊不行了!我們難道就這樣完了嗎?(放下弟弟奔到門邊)孃姨,孃姨!

  娘 姨 大小姐,開門啊,怎麼了?

  女 你不要管開門了,你——你先快去叫醫生,再——打開門進來救我們。我們都要死了!

  娘 姨 叫哪一個醫生哪?告訴我啊,大小姐快快開門哪,開門哪。

  女 (哀痛欲絕地)孃姨!(她也慢慢地倒下去了)

  娘 姨 (在外面用力地打門)大小姐,你先開門哪!怎麼了!老太太,少爺,開門哪,快快開門哪!哦呀,好了。唐先生來了,你們快些開門啊!

  醫 生 快開門啊!我來了。士玉,士銳,老太太,怎麼了?我來了,快開門啊!不成,我們打開門吧!(打門的聲音)

——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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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田漢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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