鬍子

  前門下電車的人很多,王鬍子是一個,誰知道他就是王鬍子呢?人叢中擠下一個鬍子來罷了。

  王鬍子腳剛落地,望一望東車站——

  十二點半差一刻。

  其實他早已算定了的,十二點半不是差一刻,就過一刻,走到集鳳院一點不到。

  午後上衙門的時候,幾個老同事,也都是鬍子,灣着腰湊近他的鬍子說:

  “哈哈哈,禮拜一!”

  “我可不像你們這般禮拜六!”

  “你是實用主義,每去必——”

  “哈哈哈,一定是去的,今天把鬍子也颳了!”

  這倒是偶合,王鬍子剃頭平常總是禮拜一,而且在清早,一人佔據了理髮店。

  “哈,刮鬍子,這個兆頭不好,老王,說正經話,今天怕要早一點去,靠得住些。”

  “八點鐘去,寫了帳再到東昇平洗一個澡!”

  王鬍子進集鳳院,是一點差十分,寶寶正站在簾子裏瞧一瞧她的手錶。

  寶寶立刻鑽到簾子外了——

  “打簾子!”

  立刻又是——

  “拿瓜子!”

  王鬍子站在簾子裏了,首先卻是看見自己。寶寶的櫥櫃嵌了四尺多長的一個大鏡子。

  “我把你這鬍子——昨天干嗎不來?”

  一面說,一面仰着腰抱住王鬍子的大腿,幾乎蹲下去了。王鬍子站不住腳,往後退——

  “把嘴笑得這麼大,可不是要吃我的——”

  寶寶就順着腦殼朝前一頂。

  “喂喂,喂喂,不要惹動了傢伙!”

  王鬍子已經退到牀跟前,順着庇〔屁〕股坐下去,剝瓜子。寶寶端端正正的坐在他的大腿上。

  “按電鈴!”鬍子微笑着,兩手捱着寶寶的褲腰擦上去。

  “我們這裏沒有電鈴,有電燈。”

  王鬍子的腦殼有點癩。寶寶身子弓着,腦殼貼在鬍子的下巴之下。鬍子的鬍子可不及寶寶的頭髮黑。

  “寶寶!我的寶寶!不要搗亂!”

  “好好,我讓你摸。”

  “你們這般樂子!這麼熱的天也要綁這麼一個背褡!”

  綁得雖然並不怎樣凸起,倒底是女人的奶。

  “這才叫做隔靴抓癢!”

  “勞駕,我不癢,——哈哈哈。”

  鬍子嘴一歪。

  寶寶是一種騎馬的姿勢,很可憐王鬍子似的,依着那“八字”捋了又捋,而且翹嘴——

  “Kiss,Kiss(。)”

  “我不曉得什麼該死,該死!”

  寶寶跳下來,打一個呵欠,——鑽到簾子外去了。

  一點多鐘還有人來逛樂子!王鬍子這才真有點可憐,順着身子躺下去,彷彿是釘〔盯〕眼看那天花板,天花板上老鼠碰來碰去。但他是聽外面點名。

  集鳳院立刻也當得寂然二字。寶寶又坐在王鬍子的大腿了,這回是歪身着。

  “幾點鐘?”鬍子很鎮靜的問。

  寶寶伸出手來叫他自己看。寶寶的袖子那麼短,那麼大,又是一件單褂,白的膀子一直可以看到腋窩裏一簇黑——

  “哈哈,這是什麼東西?”

  寶寶的袖子裏也有鬍子的手。

  “噯喲!——我把你這鬍子!”

  “噯呀,一點三刻了,我要回——”

  “瞎說!住樂子!”

  “住樂子?你沒有留客?”

  “我曉得你來,所以不留。”

  “留我我就住。可是我有一個條件,昨天晚上打八圈,沒有睡覺,瞌睡來了,馬上就要睡。”

  “好,你寫帳。”

  王鬍子就是喜歡這麼熱的天“住樂子”。他的頭髮照例是“推光”,所以在寶寶的漂白枕頭上,他有的只是鬍子。他奇怪,自己是這麼瘦,而且太長了,——那麼一對大腳指!他有的只是鬍子,他覺得了,腦殼動一動罷,鬍子跟着動。但他把脫去了丟在那頭的褲子拉過來,——蓋住“傢伙”。

  寶寶偏了一偏,以爲他是怕涼了肚子。她還沒有躺下去,坐着,抓腳指,褲帶子鬍子以爲她不防替她解了。寶寶也許忘記了鬍子在她的身邊,若褲帶子則知道是鬆了的。

  “寶寶,你好肥的屁股。”

  “好肥,你舔!”

  舔屁股自然是“搗亂”,如果寶寶從腳指窩裏拿出手來叫他嗅,——可惜他眼巴巴的而不屑於說了。

  “喂,你說你今年十幾呢?”

  “你同你的太太草了幾年,我就用幾年打對摺。”

  “我把你這濫貨!”

  鬍子是鼻音,——寶寶就在這當兒躺下去了,鬍子鑽頭吃奶。

  “我的寶寶!”

  依然是鼻音。

  寶寶是高枕而臥,抽菸卷。

  “寶寶,寶寶……”

  鬍子的聲音很嬌媚。“你說你瞌睡來了!”

  鬍子的一隻手已經伸在——

  “哈哈,白板!”

  “白板你摸,——數一數你的鬍子有多少?”

(一九二七,二,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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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廢名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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