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乐生活片段之一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集古诗
一九五八年一月二十一号,太阳刚出,海村高级社总支书记赵辛,社主任林旭和几位社委就聚在社委会楼上,拉开草墩,端起竹烟筒,检查全社各队春耕的准备工作。检查结果,湖边甸尾队的积肥数字最低,一找原因,话头便集中到队长曹昭身上。
大跃进一开始,甸尾分支书赵香带一批人上了水利工地,只剩下曹昭一个人在队上招呼。老曹为人正派,立场稳,责任心重。去年大春减产,他闷躁了好些日子,心里一急,本来不大好的眼力,搞得就更差了。因此有人提议:另选一个队长,教老曹只任分支书。
多数人同意这个意见,只有林旭,嘴巴闷在竹筒上,两只圆眼睛亮鼓鼓地盯着楼板不出气。竹筒在猛咂之下,发出呼噜噜一串响声。他喷出一口烟后,说:“这个意见倒正确,目前也非这样不可,”他闭下眼睛,又摇摇头,“只是甸尾队里,想不出一个能够杀开局面的人。”
在座的,只有总支书记赵辛没发言。他昨天才从县上下放到社里,还没摸清情况,一直听着大家争论。
正在说着,楼梯下层响起脚步声,咚……咚……隔几秒钟响一下,仿佛摸黑上楼,走一步试探一步。等来人上半身冒出楼板,林旭“哦”了一声:
“正在讲曹操,曹操就到。”
上楼的汉子年纪四十多岁,身材魁梧,面色赤红,两眼眯着,象有点发愁的样子。他闷沉沉地说:“如果是老奸曹,那又好啦。”说着蹲下身子,把周围人一个个看清楚后,又说,“正好,大家全在,这个队长,我扎实干不走啦。”
“你打算咋个整?”林旭问。“准备打退堂鼓吗?”
“堂,我不能退,我只希望再添个把人。”
“并非不想给你们添,只是在甸尾,找不到个合适的人呐。”
“有人,田老乐就是一个。”
“唉呀呀!……”林旭瞪起眼睛,用着吃惊的口气,“老曹,我只当你会‘走马荐诸葛’,料不到荐了个‘一轮明月’!”
大家全让主任逗笑了。只有赵辛一人,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林旭。老林接着说:
“老曹,你大约是这样想:反正我打了退堂鼓,随便有个角色抵着就算啦,”他把烟筒递给他,又触给他一支纸烟。“老乐身兼五匠,论本事,哪个也比不了。他人缘也好,没有人跟他合不来。可他就是不能当干部!他这人,有时节嘻嘻哈哈,张开嘴就是‘一轮明月’;有时节莽莽撞撞,一句话会把人抵到南墙上;有时节呐,一架山也压不出个屁来;如果选这份人当上干部,到了紧要关节,他给你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你可咋个整!”
老林说话时,眼睛一直望着赵辛。他反驳曹昭,同时也是向赵辛作说明。
老曹说:“哪是这样!如果把老乐看成‘半盘’,那就错啦!”他说得很肯定。“他不是‘半盘’,只是有些古怪,从大跃进搞起以后,他对我提了好多意见……”
正在说着,院子里传来响亮的喊声:
“老曹!老曹!你钻到哪里去啦!”
“瞧,他来啦!”曹昭说。“老乐,在这里,上楼来!”
“你不肯下来?好,上楼就上楼。”
楼梯崩崩一串响,老乐跨上楼板,指着曹昭说:“老曹哇老曹,你咋个还在这里呼噜噜、呼噜噜啊!昨晚上队里开会,山上烧起野火,大家慌着出去救,火熄了,会也散啦!晚上没有安排活计,你早上出来,也不交接一声,你在这里呼噜,我们也在家里呼噜,你讲讲,这算一台啥名堂!大跃进可是这种搞法?”
这位粗粗壮壮的汉子,叉开两腿,生气虎虎地站在曹昭面前。语气很厉害,脸上却带笑容。他脸圆、眼大、耳厚、口方。看见老曹一时回答不来,他笑了。笑时,眼角下弯,口角上逗,双眼眯成一条黑线,望着他的人,不由也跟他一同笑起来。
“我来推你当队长。”老曹说。
老乐脸上的肉陀陀,忽的不见了。好象青蛙吸气似的,两只眼一下暴突出来,大声喊道:
“啊么呀,啊么呀,我找你找错了,见面就挨你一棒棒。讲到队长,‘一轮明月’的话,落大雨也沾不到老乐身上来。”说罢,车转身就走,一只脚刚搭到楼梯,就被大家喊住。他住了步,转身对老曹说:“我稍留半刻,你得赶快回去。”
老曹站起身慢悠悠走下楼去。
老乐坐在赵辛身旁,接过书记传来的纸烟,他不咂,放在鼻孔上一个劲的闻。
赵辛问:“你今年有四十了吧?哪年入的党?”
“再过十日整整四十岁。一九五三年二月十五那日入的党。”老乐咂了一下嘴,回答说。
赵辛笑笑:“你都喜欢些哪样?”
“我喜欢盘田,喜欢唱‘一轮明月’,喜欢老婆儿子……你们笑啥?难道你们一样都不喜欢吗?……不过,让我说句老实话,我喜欢那些,全盖不过我喜欢农业社!”
“你既然喜欢农业社,那就当个生产队长好不好?”
“同志,你打县上来的,还是打省上来的?”他眼睛盯着赵辛,上上下下打量着。言外之意,你怎么会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赵辛明白老乐的心意,就说;“我从县上下放你们这里当支书。”
“啊啊,怪不得。书记同志,说起当队长,那可非同小可。我这人跟牛屁股走,对谁都不大服气,说到当干部,我只好认输,肚子里一滴滴子政策也没得,几百口人生产,抓到一个人的手掌心,‘一轮明月’的话,这可不是好耍的。”
“你们甸尾积肥上不去,毛病在哪里?”
“在哪里?……”他把纸烟举到眼前,捻玩了一会,说:“我这份人不惯说假话。积肥上不去,首先因为去年队上没增产,大家有点顾家私。老曹又不大会调排,对人直闯直斗,掏不得别人一句知心话。老曹对党对人都不差,只是眼力不好,心又直,活计上不去,破口就吵人。我们老农民,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实在也怪不得。”
“你当个队长吧,我看你能当得好。”
老乐不作回答,立刻起身告辞:
“书记同志,我得回去干活计,现在一人抵得两人忙……没工夫讲笑话了。”
林旭认真说:“老乐,这不是笑话,你就作思想准备吧。”
老乐站在楼梯口,扭转身来似真非真地说道:“林主任,如果要我当队长,‘一轮明月’的话,你也得作个准备,准备我逗你生气。”
他走了。不久,从大门口传来了响亮的山歌:
一轮明月照天边,今日事情好新鲜……
晚上,村里各户早已熄灯灭火,惟有村头一家小楼上灯还亮着——田乐老伴在等候丈夫。
一方豆油灯光,透过窗口,照到对屋墙壁上;如果老乐回来,从远远田坝心,就会看到家里灯亮着。田大嫂一面给上中学的儿子嗖嗖嗖地纳鞋底,一面侧起耳朵,希望从田坝里听到他的“一轮明月”。因为老乐出去开会,总是唱着山歌回来的。
歌声没起,楼梯可响了。老乐粗身影出现在灯前,两只大手压在桌面上:
“啊么么你还未睡?今日有台事,来不及搭你商量。”老乐向老婆那边凑一步,认真严肃地问:“你看我能不能当个队长?”
大嫂举起手,把锥尖向鬓角擦了几下,说:“你不消先问我,我倒要问问你:往时开会回来,你把好几村子的狗,全逗得乱叫乱嚎,今晚回来咋个连个大气都没得?”
老乐笑着说:“平时开会,走出会场,就是甩手自在王;今晚上一面走,一面想事情,就把‘一轮明月’忘掉啦。”
大嫂刚要说话,院里飞起喊声,跟着,上来了两个人:老的六十挂零,高个子,白胡子,老乐叔父田庆。另外一个和老乐年岁相仿,是老乐的老搭档孙方。孙方上来就说:
“老乐,我来庆贺你,听说你快高升了。”
大嫂放下鞋底,躲开桌边,给叔公让坐。老乐掏出皮烟盒,把白天书记两次传给他的两支纸烟,一人分给一支。
老人咂口纸烟,声音沉闷地说:
“白日一风声的传开,说要选你当生产队长,我来见个实。”
老乐抱起双手,笑着说:“三叔,是真的。”
“真的?”老人沉吟半晌,“论本事,讲入党年限,老曹比你差吗?他都干不走啦,你这真是无事找事。”
孙方接着说:“这硬是无事找事!老乐,你也没看看,这是啥样一个乱摊子!我说你老兄,真是胆量大如牛。”
老田庆说:“田乐,你自己估量一下,能干得走吗?干队长,要当起一村子人的家,一时调排不好,几百口人的吃吃穿穿,都要为你一个人受累,到那时,可就迟啦!”老人抹了两把胡须,语重心长地说:“小乐侄,三叔并不怕你担沉重、挨批评,只是我们田家,祖祖代代从没作过亏人的事,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想过,三叔,你家讲得对,当队长扎实不是好耍的!不过,我们甸尾村再也不能这样整下去啦!眼下大跃进,全县都闹得人马翻天,我们甸尾还是冷火朽烟老样子,我是个党员,能站在一边望着吗?”
几位亲人象塑在那里一般,谁也回答不出。
过了好一阵,孙方才说:“老乐,我实实替你担心,你连个副队长全没干过唦。”
老田庆说:“还有教人不放心的:他这份人,对人对事,一点弯子不会转,一句虚话不肯说。就是生产搞得好,脾气上也要闯祸。”
灯芯发出一声轻轻的爆响,两粒灯花闪着红光落到桌面上,油灯又亮起来。大嫂从床上站起,望叔公说道:
“三叔,老孙大哥,你们先莫吵,队长要大家选才会当得成,如果小取他爹干不走,大家一定不会选他的。”
老田庆转了转眼睛,觉得这话在理,就说:“是呐,要选的。”又对着孙方,“我们走吧。”
第二日天傍黑时,赵辛、林旭来甸尾村召开队员大会,改选生产队领导。
会场上,灯火辉煌,空气活跃。出乎老田庆意料之外,更出乎林旭意料之外的是,竟会有那么多人拥护田乐。一提到田乐的名,手膀子齐树树地竖在半天空。不光是大人,连凑热闹的小学生,也跟着大家举起小手掌……他们很纳闷,肚子里连连喊着:“怪事啊怪事!”老田庆心想,好啊!你们既然都唱《击鼓骂曹》,我偏要拆小田乐的台。老人从花台上站起来,大声喊道:
“你们选田乐当队长,我不同意!你们选他出来,因为他是个老好人,平时,门窗坏了,田乐帮你们修;房屋破了,田乐帮你们补;石磨钝了,田乐帮你们铲;心里闷了,田乐唱调子给你们开心……为了这些,你们才把田乐吹捧得真仿佛‘一轮明月’那样圆满!当队长,可不同修门、铲磨、唱山歌,他得有本事领导大家增产!”老人把手掌向下一砍,“我反对他当队长!”
老田庆这一吼,出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热闹的会场,一时冷下来。大家很生气。只有林旭,脸上微微透出高兴的神色。田老乐这位当事人,不但没有扫兴,反而咧开大嘴,笑得跟弥勒佛一样。
人堆站起一个高个子,王大好发言了:
“你这位老人家可真怪!我们大家都选田老乐,你硬说老乐干不好!你家是独个人,我们是一堆人,是大家的眼睛亮呐,还是你家一个人的眼睛亮?”
“对!”大家一声吼,“请他老人家回答回答!”
老田庆刷地又站起身,指着王大好说:“你敢担保队上生产跃得起来吗?你王大好,秃鹰满天飞,整日只顾赶州街,泡茶铺!”又指另外一个,“你懒龙朱玉堂,整日只顾喝黄汤,追瞌睡;你张文全、孙云田,只顾编席、拿鱼,坐起帆船跑昆明……你……跃得起……”
老人还想一一向下点名,话声却被喊声打断了,掩盖了。
嘈杂声音忽然静下来,新选的队长出场了。
老乐站在台阶边边上,对着大家笑哈哈地望了一阵,然后说:
“我田乐,只当过三口人的家,管过两条牛,算盘不会打,斗大字识不到一麻袋。你们今日选出我来当队长,我十分感谢。”他抱起双手,向大家一拱,“我想说的话,时才让我三叔都说了,他老人家担心我干不好,并不光为包庇我,他怕大家过不好生活。他担心的,也是我自己担心的。可我还是干啦,你们说我心里可怕?我不怕!前面有党引着,后面有大家撑着,我就不怕。不过,我有一个要求:生产是老曹和我带头干,主意可要大家出,我们这份大日子,是大家小日子凑合起来的,所以大家要干活,也要关心队上的事。千万不要袖起手站在一旁,这事情万万客气不得。如果去年大家都能够当家作主,我们就不会减产。现在,我们积肥数,比别队落后一大截,我们要追上去!追上去的办法,就是要人人都出工。从明早起,我们也不敲锣,也不打钟,由我来喊,我一喊,大家就起来,才证明大家选我是真心;如果不动,那就落到我三叔的话里了。好好,就说到这里。”
百灵刚刚弄舌,湖水刚刚返光,太阳刚要从山上露面的时候,老乐从家出来,走到村子半中腰,爬到高高土墙上,放开喉咙,唱起了他的“一轮明月”。歌声比哨音响亮,比锣声高亢,比晨钟还要悠扬,比一切呼唤人的东西更新鲜、更有内容。歌声在村上空回荡、飘散;歌声使会唱的百灵闭了嘴、让早晨的白云红了脸;歌声冲进每家每户,把人从甜梦中惊醒……孙二嫂一面抓积肥工具,一面嘴里咕嚷:“去了个瞎闯王,来了个田疯子!”
老乐站在土墙上,如同检阅部队的将军,看着大批队伍从身前走过。大家对他吵,他逗大家笑,欢欢喜喜,精精神神,这些人,不象到河里、山上闹积肥,倒象是游春、赶会、看热闹。等到孙二嫂最后走过去了,老乐咚的跳下墙,转进巷子去到三叔家。
老田庆刚起床,洗过脸,靠在墙上咂早烟。
“你喊了一通,喊出多少人?”老倌问。
“不少,比昨日多一小半,”老乐笑笑。“昨晚上,你扎那一针,扎实见效。”
老倌抬起头来,楞楞看着侄子,他昨晚上惹的气,憋了一夜还没出,听见老乐把他在会上发火看成扎针,心里想:这小子,头脑不简单,生产队长或许能干好。于是就说:
“我昨晚上,倒是存心想拆你的台。”
老乐说:“台是拆不成啦,赶快帮我们出出主意吧。”
甸尾田家,过去几代人过着规矩日子,讲究穷人骨气,更注意家族行辈,所以老乐对三叔,一向很恭敬;田庆对三侄也处处关心。
“你打算让我搞哪样?说吧!”老倌口头同意了,外表还装得很威严。
“我们希望你家把老倌捏拢到一起,随时给生产出出主意。比如今年准备提早几个节令栽秧,昨晚老林告诉我们,甸尾马上就要撒秧。你家看,眼下可撒得?”
“马上就撒秧?唔——”老倌把烟管堵在嘴皮上,过了一会,“恐怕太早些……等我把几个老倌拢到一起,冲冲再说吧。”
老乐向队上走,一进门见到曹昭。老乐说:
“老曹,我两个要分分家。”老曹一楞眼睛,“你说啥?”老乐“啊”了一声,“想起来了,不是分家,是分工。我是说,你当支书,就抓党抓团,管对外打交道;我吗,抓生产……”电话响了,老曹抓起听筒:
“……是甸尾……出工率吗,百分之八十……你等一下。”老乐扯他一把,他只好捂住听筒。
老乐说:“你说是多少率?百分之八十,到底是多少?今早上出工时节,我一个个的数,一共出了八十七人。我们有一百零五个劳动力,可是‘率’到百分之八十?”
“噢噢,应该是……”老曹放开捂着听筒的手,“我们出工率,百分之九十不到一滴滴……一小滴滴,准确,哪会假哩?一点不掺假!对。”说罢放下听筒。
老乐说:“因为你说不到一滴滴,人家还有些不大相信,如果你说:我们共出八十七人,不就得啦?”
“人家要百分比唦!那位文书同志,规定可严啦!”
正说着,老田庆来了,进门就说:“我跟老农们款过啦,我们这里栽秧,至多能提前十日,再多也多不过一个节令。”
老曹说:“老三爷,可别过于保守啊。”
“嗨嗨,你们正月十五栽也可以嘛!”田庆不高兴地楞起眼睛。
“我们提到队委会讨论一下好不好?”老乐说。“三叔,我们晚上开会,你把老农也带来。”
那天晚上讨论了半夜,结果一致认为:只能提前一个节令。
支书、队长跟社员一同劳动,事事又和群众商量,积肥七日便完成了任务。到挖田时,甸尾就争到了上游。送肥开始,支书和队长去到县上开会,人齐马不齐的现象又出现了。老乐清早赶回来,一径跑到田里,孙方一见就说:
“看看秃鹰去吧,从昨日下午就飞得无影无踪啦。”
老乐没答腔,折身奔向村里。走进王家,便见院当心和起一个泥堆。大好老婆从屋后向院里抬土,秃鹰弓着身子,背上背着三块土坯,嘴里叼着一个泥兜,象老虎拖着猎物一样,从梯子下面哼吃哼吃往上爬。爬到房头站住脚,反过手来,把土坯一个个摆到墙洞口上……
老乐顺手抓起泥抹子,向梯撑上当当当当敲起:
“老王,修理住宅啦!下来,下来,下来!大家都拼着老命送肥,你咋个好意思在家里修工!”
秃鹰侧过身子说:“老乐,屋顶破啦,山墙又透风,雨季就要来了,不修理一下咋个整?”
“小秧已经长壮了,垡子也晒透了,节令也来到了,不赶紧送肥咋个整?下来,下来……你不想下来吗?”老乐抓起梯子晃摇,上面的秃鹰,仿佛就要展翅起飞一般。大好知道老乐是说到就作到的。当即喊了一声,从梯上梭了下来。
“就算我背时!”大好骂着,瞪起两只大眼。
“是啊,从你们选我当家那日起,已经就背时啦!”老乐哈哈大笑。“大嫂,自己在家修着吧。”
大好跟老乐出去送粪,一整天闷闷不乐。他不但不和队长讲一句话,有时还拿眼睛瞪他,好象要动手打架一样。
太阳挨山还有一竿子高,老乐走到大好身前说道:
“好,我两个走吧。”
大好赌着气,也不作声,跟在老乐后面。走进村子,老乐对大好说:
“老王,你回家等着我吧。”
老乐回家,看见老婆正在烧饭,他叫她停下火,和他一同到王家去。一进院,老乐大声喊:
“老王,修屋子的师傅到啦!”
大好怔了一阵,才明白提早收工的道理。
老乐爬上房头补屋顶,大好登上梯子补山墙,一个妇女向房上递瓦,一个妇女向墙上抬泥,叮叮当当,劈劈拍拍,到傍黑时,漏屋就修好了。
老乐爬下房来,扑打身上的灰尘。大好两口一迭声的说:“老乐,大嫂,我们真得谢谢你们啦。”
老乐对大好说:“老王,上早你莫恨我,下晚也莫谢我。”
“老乐,你真是个怪人,你喊我那阵,为啥不先说明?你可晓得,我让你从梯子上整下来时,真想甩你两拳头。”
“干啥要先说明?如果我说:‘我来帮你修’,‘一轮明月’的话,就见不到你是真心爱社啦。可是,话说回来,只要你肯出去送粪,就是甩我两下下,我还是帮你来修房子。”
正在说笑,曹昭来找老乐。他们从王家走出来,老乐说:
“老曹啊,从今日王大好这台事,可以看得出,大家不是偷懒不爱出工,他们生活里是有些实际问题。这些问题解决了,大家才能跃得起来。”
“这话有道理。有些问题,的确应该解决。拿自留地跟养猪来说,大家早就要求给点时间自己照顾照顾,可是一直没解决。”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行不行?我们实行一个定数(定额)办法:每日每人定出送肥数,只要把自己送粪数送完,他就可以收工,回家照顾自己的事。今早我从县上回来,看见小山队一群妇女,背出一箩粪,就聚在一起烤火,这样搞法,半夜收工,鸡叫出工也怕不抵事。不如定个数目,让大家各显神通还好些。”
“晚上开会让大家扯扯,大家同意,我们就试一下,不过,数目可得定合适,不然搞个下游可就不好耍啦。”
晚上,向社员一提,大家全说:队上这个办法硬是要得。
第二天实行了。多数人到日落时才完成定额。这些人全是家里没有作饭的,午间收工作饭,把时间耽误了。但送粪进度比往日却提高了十分之三。
晚上大家又聚在一起讨论。扯了一阵,仍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王大好说:
“老乐,还是你出个主意吧,你的办法老实多。”
老乐说:“依我讲,大家时间全费在吃午饭上了。老远八远跑回去,挑水、烧火、洗米、洗菜,忙了一大阵,等吃饱了,几点钟的时间费掉啦。如果搞个临时伙食团,选出个会烧饭的人,大家每人拿出几两米、一把菜交他作好,送到田里,大家在外面吃午饭,又省事又省时间。大家想想,这样可要得?”
“要得,就这样干。”
大家选出老乐女人办伙食,老田庆送饭。第二天,大家在田里吃了午饭。饭吃得好,工收得早,并且超过了送肥的定额。
太阳还有一竿多高,大家就收工了。
第三日下午,老乐收工回来,曹昭对他说:“老乐,日日收工这样早,怕不行吧?……人家别处正在苦战哩。”
“难道我们不是苦战吗?你要看‘效率’,不要看太阳!”老乐觉得自己说得好笑,不由也笑了。
栽秧的第三天,老乐清早在家吃饭,两口子边吃边讲,越讲兴致越高。田大嫂说:
“今年插秧照往年就是不同,人心齐,栽得也快。”
老乐说:“你先莫高兴!你说比往年快,或许还是慢的啦!”
大嫂还想往下讲,忽听会计在外面尖声喊道:
“田队长,老曹让你赶快到队上去,赶快!”
一听有事,老乐两口并一口把大半碗饭吞下,板烟不及咂,一趟跑到队委会。
曹昭伏在办公桌上看什么,脸快要贴到纸头上。听见老乐脚步声,抬起头来,闷沉沉地说:
“社上送来这样一份表,也不知咋个填法……昨日晚上,我们报了前日栽秧的进度,社上说太低,老林说:‘别的队每人每日平均栽七分,你们只栽到五分;别人坐的是汽车,你们坐的是牛车!’你看咋个整?”
“你可以向他解释解释嘛,”老乐微笑着。“你可以说明一下规格啊。”
“咋个没说,我全都说啦。我说,我们栽的是小四方棵,田使得平整,小秧也是现拔现插……”他也现出微笑来,“后来,我又说,我们是第一日栽,一则,人齐马不齐,二则,手还没熟练,今日(我指的是昨天),我们进度保证会上去。”
“你答的对,是这份道理。”老乐点头。
“答的对?不见得。老林跟着又问:‘今日估计每人平均栽几分?’我说:‘我们努力追,努力作到不落后。’”
“说的也对。”
“也对?不见得。到了晚上,电话又响了:主任问,你们今日进度赶上来了吧?我说,赶上来了,平均每人栽七分。我说多了一分。”老曹抱歉似的一笑。
“干啥要多说一分?”老乐叮着问上来。
“干啥要多说?听我告诉你:人家已经有人报每人平均八分啦。”
“就是有人报一亩,我们仍旧应该栽几分报几分。报进度,就该一是一,二是二,老老实实。栽了六分说七分,就是对党不老实。你我是党员,不论啥时节,真就真,假就假,何消这样花花草草!老曹,我们讲清楚:从今日起,栽几分报几分,如果你多报,二日检查不实,归你负责。”
老曹一拍桌子,“皇天,皇天,我这才是野狗钻篱笆,两面受夹!”
老乐走后,会计说:“曹队长,你家不消急,以后我们这样办:向上多说,向下少说。”
曹昭又把桌子一拍:“不消你乱出馊主意!昨儿就是你撒谎:‘大约是七分啦!’哼!”
整个栽秧季节,曹昭先是气闷,后是糊涂,也就是由气闷转到糊涂。奇怪不过的是,那个报每人平均日栽一亩的小山队,并没比他们甸尾提前栽完。在那几日里一提到栽秧,曹昭总是摇头咂嘴拖起长声说:“奥妙哰!奥妙哰!”
小秧换过苗,马上进入了中耕夏锄。薅草,追肥,消灭三类苗,生产又来个新的高潮。为了提高产量,提出了追三次肥、薅五道草的竞赛指标。在追肥上,甸尾作得很认真:他们在挖田后,施了底肥;栽秧时,送了嫁肥;薅草时,洒了一次厩肥。在薅草的道数上,却象有些跟不上去的样子。别的队快要薅完二道,甸尾队一道草还未薅完。竞赛越火热,日进度追得越急。电话一响,就是林主任的声音:
“……老曹啊,人家有的队已经进入三道啦,你们二道才刚刚上头,不行啊!……多少?五亩!人家小山队,每人由五亩薅到十亩,今早已经达到十三亩啦!……什么?老乐说,只能薅五亩?老曹,你们这是争下游!老乐思想有问题!我得亲自去看看。”
老曹放下听筒,会计说:“应该让田队长接接电话。”
“你是什么意思?老乐来接又咋个?你只管填你的表,少说废话!”
老曹说完,立刻到田里对老乐说:
“林主任就来检查我们的工作。”
“来就来吧,来了当面冲冲,比在电话上讲得清楚些。”
“人家小山已经有人薅到十三亩啦!”
“你是听说的还是亲眼看到的?”老乐正正经经地问。
“你身上是层老橡皮,啥东西也刺不动。”
“你舌头是破窗纸,风一吹就拍达拍达响。”
“我算整不过你,等一会老林来,够你受的。”
太阳快要近午,西南风一阵热似一阵。一群白鹭雪片般从绿色田野上飘过。一只青蛙,隔一会,咯的叫一声。田间一片葱绿,四周一片寂静。
“噢——喂!”老乐向妇女们喊,“你们为啥不唱调子啊?”
“你先唱,我们对!”有位妇女直起腰来说。
老乐刚把腰一挺,头一仰,老曹在旁边立刻扯他一把:
“老乐,那边好象有人来。”
一个人骑着单车,从田埂上奔驰而来。
老乐两个走出田间,刚到水沟空地上,便和林旭相遇在一起。林旭下了车,支起车架,从口袋里掏出纸烟,点着火,咂了两口,望着老乐劈头就是一句:
“你们甸尾落后啦!”
老乐说:“是啊,从去年就开始啦。”
“就算跃不起来吗?”林旭歪起脸来。
“林主任,你没看见吗?我们已经跃起来啦。”
“你们这样慢悠悠地往前拱,还硬说跃起来了!”他向身前一指,“这丘田好象一道草都没薅过,你们竟说二道上头了!”
“林主任,你批评我们进度慢,我无法反对,说我们撒谎,我就不能接受!”
“请你讲讲理由。”主任有点不悦了。
“理由当然有。这一湾田,去年就没服侍好,秋天稗子满地,比苗还旺,因为这样甸尾才减了产。今年小秧刚换过苗,牙齿草就糊满一地;稗子偷偷混在苗棵里,不下细找,它就打你马虎眼,就是这样干,还是整不断根;我们刚才薅完头道,牙齿草马上又糊上来了。我们是两年杂草并作一年薅,应该说,我们薅的并不慢。”
“不承认你们薅得慢?”林旭把烟屁股向地下一砸。
“不承认。我们是在大跃进。在数字上我们可能是下游,拿活计细致来说,说不定我们是上游啦。”老乐笑起来,“如果我承认了,‘一轮明月’的话,那会仿你说的那样——打击了群众的生产积极性。”
“你们还有积极性?人家别的队,每人每日薅了八到十亩,你们才薅五亩多,你还要吹生产积极性!”
老乐咧了咧大嘴巴,说:“林主任,你不能拿甸尾跟小山比,人比人,气死人,盘田不比赶街子,跑到地方就完事。我打过十五年的长短工,全社各队的田地,差不多都滴过一点汗水。拿小山队说,田平,秧稀,劳动力多田又少,他们可以多薅上个亩把;象我们这样田,草多秧又密,每人每日平均薅五亩,(我们连午饭都不回家吃!)真真是拿出全身的力气,使出全身的本事啦!主任,请你家望望,”他指向薅草的社员,“他们是咋个一点一点向前‘拱’……如果硬说能薅得多,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只好比试一下看,你让小山社员来甸尾,你带一队,我带一队,让小山的快手们,来甸尾显显英雄……”
林旭声色俱厉地说:“田乐同志,你这是啥意思?”
“我哪样意思也没得,我只想见个实,”老乐毫不慌张地说。“我这份人,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相信眼睛,不大相信耳朵。”
林旭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别人都是敢想敢干,奋斗苦战,你不但不敢想,别人干出来你还不信!我看今年甸尾的生产,会有好戏唱的。”林旭向秧田一指,“你们今年要减产!”
老乐凑到林旭近前,眼睛盯着眼睛,一字一字问道:
“主任,你打哪里看到今年我们要减产?”
“从你这队长,你的思想不对头!”
“啊么呀,这可不是小事情!”他咂了下嘴,“这可非同小可……主任,你批评我思想不对头,我只好承认下来;说甸尾今年要减产,你就是个未卜先知的老佛爷,我也不大肯信!从现在起,只要虫子不捣蛋,苦露水莫早来,我们就会给甸尾争个面子,我们一定会增产。”他抱起了双手,放低声气。“林旭主任,假如社上想要取消我这队长,我商咐你家,请放在谷子快要黄的时候。”
“你简直叫人哭不得又笑不得!生产跃不上去,还硬起嘴巴,咬定秋天能增产!”
“是啊,怪就怪在这点啦!”老乐后退一步,躲开主任转单车,“当初我就说嘛,让我当队长,会惹你家生气的。”
林旭觉得对老乐这份干部,已经再没什么可谈的了,于是跨上单车,从原道飞驰而去。
老乐两个人往田里走时,曹昭用着埋怨的语调说:
“老乐,你可真叫人没法整!他说小山薅几亩几亩,你听着不就算啦,干啥要提跟他比试比试,唉,你这才叫没事找事。”
“你认为我真想跟他比武吗?那才不是!我只是拿话激他一下,想要他去到小山见个实。”
这时,他们已经走进田心,老乐对社员们一声大喊:“同志们,唱起来!”
真就有人唱起来了。这位妇女,声音清亮,才思敏捷,心眼多,嘴巴也厉害。而且她唱时也是用一轮明月开头。
一轮明月照九州,主任查田到甸头,
支书急得红了眼,队长急得赛水牛!
原来唱者是孙二嫂。笑声比歌声还要响亮。
“唉,妈的,瞧这婆娘的嘴巴……”老曹无可奈何地笑骂着。
林旭回社第三天,社上召开社员代表大会,评比中耕夏锄的上、下游。
天刚黑定,海村社委会的大院里,人就挤得满满的。阶下前排的草墩上,草墩后面的长凳上,院两边的花台上,到处坐满了人。台阶上放着长方桌,桌四周也围满了人。灯光一亮,林主任出现在阶前,宣布评比大会开始。这次评比,根据各生产队的生产措施、社员干劲、工作进度等等,大家交流经验,互相鼓励,展开生产竞赛。
在小组讨论时,老乐认真地听取别队的经验,也和别人展开热烈的争论。有人让他讲讲生产经验,他谦虚地说他们工作作得差,无啥经验可谈。
到个人发言时,第一个登台讲话的,是田乐本家侄子,小山生产队队长田彪。这个二十多岁的黑小伙子,留着分头,生着宽肩膀,二目微红,声音有些嘶哑。他说,他们已经薅完三道草,追了四道肥,三类苗不但完全消灭,现在快要追上二类苗。后来他又说:“我们以后还要薅两道草,追一次肥,把三类苗提升到一类。今年大春,小山稻谷保证达到一千六百斤;争取两千斤。请各位出来应战。”
他讲话时,林旭脸上挂着微笑,不时拿赞许的眼光瞟他一下。每位支书和队长,多多少少,高高低低都上去讲了话,只有甸尾的分支书和生产队长,既不挑战,也不应战,闷头坐在后面想心思,吱啦吱啦咂板烟。
台上出现了冷场,大家互相观望,寻找还未发言的代表。老乐仍旧闷头坐着想心思。
“田乐同志,老乐,你也出来讲讲嘛!”林主任点名了。
老乐抬起头来:“我们工作干的差,没啥好讲的。”
林旭拿眼睛向阶下看了看,黑小伙子田彪,又站起来走上台阶:
“老乐叔,我们小山来跟你们甸尾挑战,你们敢不敢应?……侄子跟叔叔挑战,老将就要出马哟!”小伙子伸出右手,“来吧,上来吧,难道你还怯阵不成?”
老乐说:“小彪,你再讲讲你下的战表。”
田彪把以前讲过的指标重又说了一遍。
“好吧,这个仗,我看不打一下不行啦,”老乐说着站起身来。“旁的我全不讲,我只讲讲大春。我们那一湾田,由大道分界:道下,挨海子的一片,保证每亩单产一千斤;道上的一片,每亩单产八百。我拿这来跟你应战。”
“老乐,你们平均单产才九百,人家是一千六啊!”有人喊。
“田队长,你这是闹笑话,不是应战。”另外一个说。
老乐笑笑:“打仗吗,终归要有一边输,我们不应战不得,只好先就认输。”他忽然一脸严肃地说,“同志们,盘庄稼,搞评比,要对党负责,唱不得黄腔,摆不得龙门阵,听各位讲话,大春单产都在一千五百斤以上,我心里扎实吃惊,我跟老曹同志在下面讲,‘我们甸尾今年又落后啦!’所以就不敢应战也更不敢挑战……”
就在这时候,赵辛从外面走进来,——他是进城参加县委工作检查团才回来。老乐就不往下再讲了。
在决定上、下游时,赵辛和林旭起了小小的争执:因为甸尾才薅二道草,田里草又多;因为老乐嘻嘻哈哈,不痛不痒象个老油条,有必要刺他一下,林旭主张把甸尾评为下游。
赵辛不同意林旭的意见:
“我对老乐的看法与你不大相同。老乐人虽有点嘻嘻哈哈,工作可很踏实。他不说假话,事事作到对党负责。从他搞起队长以后,甸尾生产一直走在前面,评这样同志的下游,应该从各方面慎重考虑……如果一定要评甸尾的下游,我要自己先去看一看。”
林旭说:“赵辛同志,我已经去甸尾检查过啦。你一定要亲自去看,我也不拦,但你这样作,对同志就是……”他把“不信任”吞住了。
赵辛不好再坚持了。从中耕开始,他就出去参加县委检查团,社上事,老林一个人撑到现在。他既然真去看过,作过认真的检查,如果一意坚持,就是表示对同志的不信任,于是也就同意了。
老乐、老曹离开社委,已下半夜了。他们摸着夜路,谁也不跟谁讲一句话。老曹一面走一面哼气,就象准备和谁打架似的。老乐知道老曹心里在发火,想劝解两句,又不知说什么好;而且,自己还不是和曹昭一样,心里也是塞得满满的,又沉重,又闷躁。从一春到八夏,苦也苦了,干也干了,结果整了个下游背着。他越想越不通,越想越不是味道。越想越古怪,古怪得几乎教人笑出声来……在这时候,你能哭吗?不能。你能笑吗?不能。那么咋个整呐?恐怕只有唱一个啦!
黑黑的田野里,忽然发出洪亮的歌声:
一轮明月照天边,今日事情好新鲜——
他只唱出两句,老曹在后面使力搡他一把,说:“亏你还有这份快乐心肠!”也许觉得自己动作有些粗率,说完,他也笑了。
这一夜,老乐睡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先是一锅一锅咂烟,后是隔一会喘口长气。大嫂对这从来少见的新情况,心里很吃惊,直问怕他不说,就绕个弯子探问:
“小取他爹,今晚你开会回来,为哪样只唱两句就不唱啦?”
老乐不出气。
“是不是发生了哪样事情?你讲出来,我们一同想个主意不好吗?”
绕着不行来直的,老乐还是不出气。
“小取他爹,我两个二十多年从来没有隔夜话呀!”
老乐只转过身来,好象准备开口了;哼了口气,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有什么可讲的?从一春苦到八夏,不但上游没争得,结果竟……下游他并不怕,他怕伤害社员的干劲:如果大家一恼火:“这样苦干还整个下游,那就不如不干好!”以后生产可咋个整?我对不起大家,恐怕我真是不配当队长了……他望着黑夜,一直没合眼。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天亮以后,大家聚在队委会院里,蜜蜂吵王似的,对评得下游表示不平。
老乐从家里赶来,向群众抱起双手,诚恳地说:
“千说百说,只有一说:我的队长没当好……”
老田庆打断侄儿子的话,“不能那么说。就算你队长没当好,大家干的可不差啊!这样干法竟整来个下游,请问上游该咋个干法?”
王大好说:“老乐是个好队长!单凭他在评比会上讲的那些话,也是一个好队长!”
“那么咋会整个下游呐?”
另一个社员说:“说新鲜也不算新鲜,如果我们干得马虎些,把水搅浑就算数,一日跑上它个二十亩,怕就没有这台事啦,可那不叫薅草唦!”
孙方说:“老乐,你不消难过,我们不会埋怨你和老曹,我们也不会泄气,我们争上游是为多打粮食,从现在起,大家扎扎实实干一场!小罗成的枪,往后瞧!”
“对,大家莫泄气,干起来!”群众同声喊起。
大家就地开起生产大会,提出各种保证增产的办法,从当天起,一面薅草,一面追肥,早起晚睡,大闹中耕。
评比后的第三天,赵辛来到甸尾。他看了谷子,和大家讲了好一阵的话。回社后,对林旭说:“甸尾的下游,我们评错啦!”
“老赵,你这话从何说起啊?”林旭不胜惊奇,但仍坚持说没有评错。
谷穗扬花的时候,人民公社酝酿成熟了。在庆祝公社成立大会的前三天,老乐对老伴说:“小取他妈,我们的人民公社后日就要成立,你到城里把小取给我喊回来。”
老伴说:“公社成立,小娃娃回不回来不生关系,他正学得好好的,回家来就会耽误功课。”
“耽误功课?你是咋想的!人民公社成立,我们农村又往前跨了一步!让他回来看看老辈子又干了一台大事情,比上课可好多啦,去吧,难道还要给你唱个‘一轮明月’吗?”
大嫂觉得老乐的话很有道理,立刻把儿子接了回来。
公社成立那天,海村社委会门前空场上,搭起台子,结起彩绸,树起旗杆,贴起标语,平静的村子,一时呈现了节日的气象。省委、地委、县委的负责同志,都来参加公社成立大会。
大会开始,省委代表、地委书记、县委书记依次讲了话,说了祝愿,给了鼓励。以后是公社党委发言,再后是干部和社员自由发言。这时,老乐在台下举起手来,他要求第一个发言。所有的人,无不感到惊奇,林旭尤其惊异,平时死逼梁山都不肯出气的老乐,忽然自告奋勇在这样大会上发言,实在新鲜、稀奇。看他讲些什么吧!
“平时,我不大敢在大场合里讲话。我怕说错话,更怕说假话。今日,我们人民公社成立了,我老实高兴,泼着胆子上来讲几句。庆贺公社成立,我认为应该献点小礼,‘一轮明月’的话,象我们甸尾居然提到献礼,未免有点寒伧!不过,我们还要献,就是小,也要献!我们的献礼是:今年秋天每亩稻谷单产一千斤。我说一千斤,这只是个初步数;想说一千一百斤,可生怕说了假话。因为我一辈子最怕说假话!我们这个礼,实在小了些,可又没哪样办法凑上去,因为我们是下游队啊!我这人实在冒失,没等上游队带头,先就闯上来啦,对不起诸位,我在这里告罪。现在,就请上游队代表们,上来献礼吧!”他拖出长声,伸手向台下人群中一指,“田彪,上来,上来!”
黑小伙子望着台上老乐叔,脸红筋胀,不敢登台,也不敢回答。四周围的人,一面呼叫,一面向前推他。田彪只是向下缩,往后退,挣扎,招架,满面羞惭。
在这时,台上赵辛望着林旭也不住地笑,“老林,老乐今日讲话你觉得怎么样?”赵辛声气很低,林旭脸红着,回答不出。
省里那位来宾,坐在林旭身边,好象听见赵辛问话似的,当时也向林旭问道:
“这位队长姓啥?……啊,田乐。他话讲得真不错!只是有个问题,我不大明白:一个下游队,献了一千斤单产,那么你们从前评比上、下游,是啥样一个标准呐?”
林旭只向来宾“唔唔”两声,脸赛巴掌打过一样。
在大会后的第二天,赵辛拖着林旭去到甸尾。老林看见那湾密郁郁由绿转黄的庄稼:谷棵没人深,谷穗一筷长,指着老乐说道:
“老乐,你这家伙真怪,献礼那阵,为啥不讲一千四百斤?”
老乐抱起双手,正正经经地说:
“主任同志,现在我可以向你辞职啦!”
林旭伸出两手,一下抓住老乐的肩头,又推又摇:
“老乐呵老乐,你这家伙,唉,真是……真让我没你的办法。”
赵辛站在一边,笑着说:
“今年我到海村没白来,看见一个田乐,又看见一个林旭。”
庄稼上场,社员掼谷,老乐每日亲自站在磅秤旁边,打一场,称一场,结果平均每亩单产一千零六十斤。
这时,老乐深深舒了口气,他那颗悬了一年的心,总算落地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于燕头、云尾
六月十八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