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萧军

(1936年7月18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君先生:

  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我站在船尾,我望着海,我想,这若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

  这是黄昏以后我才给你写信,舱底的空气并不好,所以船开没有多久我时时就好像要呕吐,虽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现在船停在长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并没写完就停下了。

  到东京再写信吧!祝好!

莹七月十八日



(1936年7月21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均:

  你的身体这几天怎么样?吃得舒服吗?睡得也好?当我搬房子的时候,我想:你没有来,假若你也来,你一定看到这样的席子就要先在上面打一个滚,是很好的,像住在画的房子里面似的。

  你来信寄到许的地方就好,因为她的房东熟一些。

  海滨,许不去,以后再看,或者我自己去。

  一张桌和一个椅子都是借的,屋子里面也很规整,只是感到寂寞了一点,总有点好像少了一点什么!住下几天就好了。

  外面我听到蝉叫,听到踏踏的奇怪的鞋声,不想写了!也许她们快来叫我出去吃饭的时候了!

  你的药不要忘记吃,饭少吃些,可以到游泳池去游泳两次,假若身体太弱,到海上去游泳更不能够了。祝好!

  别的朋友也都祝好!

莹七月二十一日



(1936年7月26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均:

  现在我很难过,很想哭。想要写信,钢笔里面的墨水没有了,可是怎样也装不进来,抽进来的墨水一压又随着压出来了。

  华起来就到图书馆去了,我本来也可以去,我留在家里想写一点什么,但哪里写得下去,因为我听不到你那登登上楼的声音了。

  这里的天气也算很热,并且讲一句话的人也没有,看的书也没有,报也没有,心情非常坏,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认识,话也不会讲。

  昨天到神保町的书铺去了一次,但那书铺好像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太生疏了,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这样一天一天的我不晓得怎样过下去,真是好像充军西伯利亚一样。

  比我们起初来到上海的时候更感到无聊,也许慢慢地就好了。但这要一个长的时间,怕是我忍耐不了。不知道你现在准备要走了没有?我已经来了五六天了,不知为什么你还没有信来?

  珂已经在十六号起身回去了。

  不写了,我要出去吃饭,或者乱走走。

吟上七月廿六十时半



(1936年8月14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接到你四号写的信现在也过好几天了,这信看过后,我倒很放心,因为你快乐,并且样子也健康。

  稿子我已经发出去三篇,一篇小说,两篇不成形的短文。现在又要来一篇短文,这些完了之后,就不来这零碎,要来长的了。

  现在十四号,你一定也开始工作了几天了吧?

  鸡子你遵命了,我很高兴。

  你以为我在混光阴吗?一年已经混过一个月。

  我也不用羡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岛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本岛上来——

莹八月十四日



  夜间:这窗外的树声,

   听来好像家乡田野上抖动着的高粱,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踏踏的木屐声音有时潮水一般了。

  日里:这青蓝的天空,

   好像家乡六月里广茫的原野,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这异国的蝉鸣也好像更响了一些。


(1936年8月17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个远路,其实我看也不过三五里,但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书局很多,也很热闹,但自己走起来也总觉得没什么趣味,想买点什么,也没有买,又沿路走回来了。觉得很生疏,街路和风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汇一样,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着破烂衣裳。并且那黑水的气味也一样,像这样的河巴黎也会有!

  你的小伤风既然伤了许多日子也应该管它,吃点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

  现在我庄严地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像我带来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没有了。以上这就是所有的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

  照相机现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来。我在这里多少有点苦寂,不过也没什么,多写些东西也就添补起来了。

  旧地重游是很有趣的,并且有那样可爱的海!你现在一定洗海澡去了好几次了?但怕你没有脱衣裳的房子。

  你再来信说你这样好那样好,我可说不定也去,我的稿费也可以够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开玩笑,也许是假玩笑。

  你随手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书也寄一本两本来!实在没有书读,越寂寞就越想读书,一天到晚不说话,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个字我觉得很残忍,又像我从前在旅馆一个人住着的那个样子。但有钱,有钱除掉吃饭也买不到别的趣味。

  祝好。

萧上八月十七日



(1936年8月22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军:

  现在正和你所说的相反,烟也不吃了,房间也整整齐齐的。但今天却又吃上了半支烟,天又下雨,你又总也不来信,又加上华要回去了!又加上近几天整天发烧,也怕是肺病的样子,但自己晓得,绝不是肺病。可是又为什么发烧呢?烧得骨节都酸了!本来刚到这里不久夜里就开始不舒服,口干、胃涨……近来才晓是又有热度的关系,明天也许踉华到她的朋友地方去,因为那个朋友是个女医学生,让她带我到医生的地方去检查一下,很便宜,两元钱即可。不然华几天走了,我自己去看医生是不行的,连华也不行,医学上的话她也不会说,大概你还不知道,黄的父亲病重,经济不够了,所以她必得回去。大概二十七号起身。

  她走了之后,他妈的,再就没有熟人了,虽然和她同住的那位女士倒很好,但她的父亲来了,父女都生病,住到很远的朋友家去了。

  假若精神和身体稍微好一点,我总就要工作的,因为除了工作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可是今天是坏之极,好像中暑似的,疲乏,头痛和不能支持。

  不写了,心脏过量地跳,全身的血液在冲击着。

  祝好!

吟八月廿二日夜雨时


  你还是买一部唐诗给我寄来。


(1936年8月27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我和房东的孩子很熟了,那孩子很可爱,黑的,好看的大眼睛,只有五岁的样子,但能教我单字了。

  这里的蚊子非常大,几乎使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回在游泳池里,我手上受的那块小伤,到现在还没有好。肿一小块,一触即痛。现在我每日二食,早食一毛钱,晚食两毛或一毛五,中午吃面包或饼干。或者以后我还要吃得好点,不过,我一个人连吃也不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钱也不愿花。你看,这里的任何公园我还没有去过一个,银座大概是漂亮的地方,我也没有去过,等着吧,将来日语学好了再到处去走走。

  你说我快乐地玩吧!但那只有你,我就不行了,我只有工作、睡觉、吃饭,这样是好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多一点。但也觉得不好,这并不是正常的生活,有点类似放逐,有点类似隐居。你说不是吗?若把我这种生活换给别人,那不是天国了吗?其实在我也和天国差不多了。

  你近来怎么样呢?信很少,海水还是那样蓝么?透明吗?浪大吗?劳山也倒真好?问得太多了。

  可是,六号的信,我接到即回你,怎么你还没有接到?这文章没有写出,信倒写了这许多。但你,除掉你刚到青岛的一封信,后来十六号的一封,再就没有了,今天已经是二十六日。我来在这里一个月零六天了。

  现在放下,明天想起什么来再写。

  今天同时接到你从劳山回来的两封信,想不到那小照相机还照得这样好!真清楚极了,什么全看得清,就等于我也逛了劳山一样。

  说真话,逛劳山没有我同去,你想不到吗?

  那大张的单人相,我倒不敢佩服,你看那大眼睛,大得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两片红叶子已经干干的了,我记得我初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弄了两张叶子给我,但记不得那是什么叶子了。

  孟有信来,并有两本《作家》来。他这样好改字换句的,也真是个毛病。

  “瓶子很大,是朱色,调配起来,也很新鲜,只是……”这“只是”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

  花皮球走气,这真是很可笑,你一定又是把它压坏的。还有可笑的,怎么你也变了主意呢?你是根据什么呢?那么说,我把写作放在第一位始终是对的。

  我也没有胖也没有瘦,在洗澡的地方天天过磅。

  对了,今天整整是二十七号,一个月零七天了。

  西瓜不好那样多吃,一气吃完是不好的,放下一会再吃。

  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没有给淑奇去信,因为我把她的地址忘了,商铺街十号还是十五号?还是内十五号呢?正想问你,下一信里告诉我吧!

  那么周走了之后,我再给你信,就不要写周转了?

  我本打算在二十五号之前再有一个短篇产生,但是没能够,现在要开始一个三万字的短篇了。给《作家》十月号。完了就是童话了。我这样童话来,童话去的,将来写不出,可应该觉得不好意思。

  东亚还不开学,只会说几个单字,成句的话,不会。房东还不错,总算比中国房东好。

  你等着吧!说不定哪一个月,或哪一天,我可真要滚回去的。到那时候,我就说你让我回来的。

  不写了。

吟八月廿七晚七时


  祝好。

  你的信封上带一个小花我可很喜欢,起初我是用手去掀的。

  东京趜町区富士见町,二丁目九一五中村方


(1936年8月30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二十多天感到困难的呼吸,只有昨夜是平静的,所以今天大大地欢喜,打算要写满十页稿纸。

  别的没有什么可告诉的了。

  腿肚上被蚊虫咬了个大包。

莹八月三十晚



(1936年8月31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不得了了!已经打破了纪录,今已超出了十页稿纸。我感到了大欢喜。但,正在我写这信,外边是大风雨,电灯已经忽明忽暗了几次。我来了一个奇怪的幻想,是不是会地震呢?三万字已经有了二十六页了。不会震掉吧!这真是幼稚的思想。但,说真话,心上总有点不平静,也许是因为“你”不在旁边?

  电灯又灭了一次。外面的雷声好像劈裂着什么似的!……我立刻想起了一个新的题材。

  从前我对着这雷声,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不然了,它们都会随时波动着我的灵魂。

  灵魂太细微的人同时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宽宏的!……

  我的表已经十点一刻了,不知你那里是不是也有大风雨?

  电灯又灭了一次。

  只得问一声晚安放下笔了。

吟三十一日夜。八月。



(1936年9月2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这样剧烈的肚痛,三年前有过,可是今天又来了这么一次,从早十点痛到两点。虽然是四个钟头,全身就发抖了。洛定片,不好用,吃了四片毫没有用。

  稿子到了四十页,现在只得停下,若不然,今天就是五十页,现在也许因为一心一意的缘故,创作得很快,有趣味。

  每天我总是十二点或一点睡觉,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了,非常精神,早睡,睡不着反而乱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说,早晨起得还是早的。肚子还是痛,我就在这机会上给你写信,或者凡拉蒙吃下去会好一点,但,这回没有人给买了。

  这稿既然长,抄起来一定错字不少,这回得特别加小心。

  不多写了。我给你写的信也太多。

  祝好。

吟九月二日


  肚子好了。二日五时。


(1936年9月4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三郎:

  五十一页就算完了。自己觉得写得不错,所以很高兴。孟写信来说:“可不要和《作家》疏远啊!”这回大概不会说了。

  你怎么总也不写信呢?我写五次你才写一次。

  肚痛好了。发烧还是发。

  我自己觉得满足,一个半月的工夫写了3万字。

  补习学校还没有开学。这里又热了几天。今天很凉爽。一开学,我就要上学的,生活太单纯,与精神方面不很好。

  昨天我出去,看到一个穿中国衣裳的中国女人,在街上喊住了一个汽车,她拿了一个纸条给了车夫,但没拉她。街上的人都看着她笑,她也一定和我似的是个新飞来的鸟。

  到现在,我自己没坐过任何一种车子,走也只走过神保町。

  冰淇淋吃得顶少,因为不愿意吃。西瓜还吃,也不如你吃得多。也是不愿意吃。影戏一共看过三次。任何公园没有去过。一天廿四小时三顿饭,一觉,除此即是在椅子上坐着。但也快活。

  祝好。

吟九月四日



(1936年9月6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你总是用那样使我有点感动的称呼叫着我。

  但我不是迟疑,我不回去的,既然来了,并且来的时候是打算住到一年,现在还是照着做,学校开学,我就要上学的。

  但身体不大好,将来或者治一治。那天的肚痛,到现在还不大好。你是很健康的了,多么黑!好像个体育棒子。不然也像一匹小马!你健壮我是第一高兴的。

  黎的刊物怎么样,没有人告诉我。

  黄来信说《十年》一册也要写稿,说你答应了吗?但那东西是个什么呢?

  上海那三个孩子怎么样?

  你没有请王关石吃一顿饭?

  我想起王关石,我就想起你打他的那块石头!袁泰见过?还有那个张?

  唐诗我是要看的,快请寄来!精神上的粮食太缺乏!所以也会有病!

  不多写了!明年见吧!

莹九月六日



(1936年9月9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三郎:

  稿子既已交出,这两天没有事做,所以做了一张小手帕,送给你吧!

  《八》既已五版,但没有印花的。销路总算不错。现在你在写什么?

  劳山我也不想去,不过开个玩笑就是了,吓你一跳,我腿细不细的,你也就不用骂!

  临别时,我不让你写信,是指的啰里啰唆的信。

  黄来信,说有书寄来,但等了三天,还不到。《江上》也有,《商市街》也有,还有《译文》之类。我是渴想着书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既不烧饭,又不谈天,所以一休息下来就觉得天长得很。你靠着电柱读的是什么书呢?普通一类,都可以寄来的,并不用挂号,太费钱,丢是不常丢的。唐诗也快寄来,读读何妨?我就是怎样一个庄严的人,也不至于每天每月庄严到底呀?尤其是诗,读一读就像唱歌似的,情感方面也娱乐一下,不然,这不和白痴过的生活一样吗?写当然我是写的,但一个人若让他一点点也不间断下来,总是想和写,我想是办不到,用功是该用功的,但也要有一点娱乐,不然就像住姑子庵了,所以说来说去,唐诗还是快点寄来。

  胃还是坏,程度又好像深了一些,饮食我是非常注意,但还不好,总是一天要痛几回。可是回去,我是不回去,来一次不容易,一定要把日文学到可以看书的时候,才回去,这里书真是多得很,住上一年,不用功也差不了。黄来信,说你十月底回上海,那末北平不去了吗?

  祝好!

莹九月九日

  东亚补习学校,昨天我又跑去看了一次,但看不懂,那招生的广告我到底不知道是招的什么生,过两天再去看。


(1936年9月10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三郎:

  我也给你画张图看看,但这是全屋的半面。我的全屋就是六张席子。你的那图,别的我倒没有什么,只是那两个小西瓜,非常可爱,你怎么也把它们两个画上了呢?假如有我,我就不是把它吃掉了吗?

  尽胡说,修炼什么?没有什么好修炼的。一年之后,才可看书。

  今天早晨,发了一信,但不到下午就有书来,也有信来。唐诗,读两首也倒觉不出什么好,别的夜来读。

  如若在日本住上一年,我想一定没什么长进,死水似的过一年。我也许过不到一年或几个月就不在这里了。

  日文我是不大喜欢学,想学俄文,但日语是要学的。

  以上是昨天写的。

  今天我去交了学费,买了书,十四号上课,十二点四十分起,四个钟头止,多是相当多,课本就有五六本。全是中国人,那个学校就是给中国人预备的。可不知珂来了没有?

  三个月连书在一起二十一二块钱,本来五号就开课了,但我是错过了的。

  现在我打算给奇她们写信,所以不多写了。

  祝好。

吟九月十日



(1936年9月12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今晨刑事来过,使我上了一点火,喉咙很痛,麻烦得很,因此我不知住到什么时候就要走的。情感方面很不痛快,又非到我的房间不可,说东说西的。早晨本来我没有起来,房东说要谈就在下面谈吧,但不肯,非到我的房间不可,不知以后还来不来?若再来,我就要走。

  华同住的朋友,要到市外去住了,从此连一个认识人也没有。我想这也倒不要紧,我好久未创作,但,又因此不安起来,使我对这个地方的厌倦更加上厌倦。

  他妈的,这年头……

  我主要的目的是创作,妨害——它是不行的。

  本来我很高兴,后天就去上课,但今天这种感觉,使我的心情特别坏。忍耐一个时期再看吧!但青岛我不去,不必等我,你要走尽管走。

  你寄来的书,通通读完了。

  他妈的,混账王八蛋。

  祝好。

吟九月十二日


均:

  刚才写的信,忘记告诉你了,你给奇写信,告诉她,不要把信寄给我。你转好了。

  你的信封面也不要写地址。


(1936年9月14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你的照片像个小偷。你的信也是两封一齐到。(七日九日两封)

  你开口就说我混账东西,好,你真不佩服我?十天写了五十七页稿纸。

  你既然不再北去,那也很好,一个人本来也没有更多的趣味。牛奶我没有吃,力弗肝也没有买,因为不知道外国名字,又不知道卖西洋药的药房,这里对于西洋货排斥得很,不容易买到。肚子痛打止痛针也是不行,一句话不会说,并且这里的医生要钱很多。我想买一瓶凡拉蒙预备着下次肚痛,但不知到哪里去买?想问问是无人可问的。

  秋天的衣裳,没有买,这里的天气还一点用不着。

  我临走时说要给你买一件皮外套的,回上海后,你就要替我买给你自己。四十元左右。我的一些零碎的收入,不要他们寄来,直接你去取好了。

  心情又闹坏了,睡觉也不好起来,想来想去。他妈的,再来麻烦,我可就不受了。

  我给萧乾的文章,黄也一并交给黎了,你将来见到萧时,说一声对不住。

  关于信封,你就一连串写下来好了,不必加点号。

荣子九月十四日



(1936年9月17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近来我的身体很不健康,我想你也晓得,说不定哪天就要回去的,所以暂且不要有来信。

  房东既不会讲话,丢掉了不大好。我是时时给你写信的。我还很爱这里,假若可能我还要住到一年。

  你若来信,报报平安也未尝不可。

小鹅九月十七日



(1936年9月19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前一封信,我怕你不懂,健康二字非作本意来解。

  学校我每天去上课,现在我一面喝牛奶一面写信给你,你十三和十四发来的信,一齐接到,这次的信非常快,只要四五天。

  我的房东很好,她还常常送我一些礼物,比方方糖、花生、饼干、苹果、葡萄之类,还有一盆花,就摆在窗台上。我给你的书签谢也不谢,真可恶!以后什么也不给你。

  我告诉你,我的期限是一个月,童话终了为止,也就是十月十五前。

  来信尽管写些家常话。医生我是不能去看的,你将来问华就知道这边的情形了。

  上海常常有刊物寄来,现在我已经不再要了。这一个月,什么事也不管,只要努力童话。

  小花叶我把它放到箱子里去。

  祝好。

小鹅九月十九日



(1936年9月21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昨天和今天都是下雨,我上课回来是遇着毛毛雨,所以淋得不很湿。现在我有雨鞋了,但,是男人的样子,所以走在街上有许多人笑,这个地方就是如此守旧的地方,假若衣裳你不和她穿得同样,谁都要笑你,日本女人穿西装,啰里啰唆,但你也必得和她一样啰唆,假若整齐一些,或是她们没有见过的,人们就要笑。

  上课的时间真是够多的,整个下半天就为着日语消费了去。今天上到第三堂的时候,我的胃就很痛,勉强支持过来了。

  这几天很凉了,我买了一件小毛衣(二元五),将来再冷,我就把大毛衣穿上。我想我的衣裳一定可以支持到下月半。

  我很爱夜,这里的夜,非常沉静,每夜我要醒几次的,每醒来总是立刻又昏昏地睡去,特别安静,又特别舒适,早晨也是好的,阳光还没晒到我的窗上,我就起来了,想想什么,或是吃点什么。这三两天之内,我的心又安然下来了。什么人什么命,吓了一下,不在乎。

  孟有信来,说我回去吧!在这住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我一个人搭了几次高架电车,很快,并且还钻洞,我觉得很好玩,不是说好玩,而说有意思。因为你说过,女人这个也好玩那个也好玩。上回把我丢了,因为不到站我就下来了,走出了车站看看不对,那么往哪里走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瞎走吧,反正我记住了我的地址。可笑的是华在的时候,告诉我空中飞着的大气球是什么商店的广告,那商店就离学校不远,我一看到那大球,就奔着去了,于是总算没有丢。

  虹没有信来,你告诉他也不要来信了,别人也告诉不要来信了。

  这是你在青岛我给你的末一封信。再写信就是上海了。船上买一点水果带着,但不要吃鸡子,那东西不消化。饼干是可以带的。

  祝好。

小鹅九月二十一日



(1936年9月22日发日本东京——青岛)


均:

  昨天下午接到你两封信。看了好几遍,本来前一信我说不再往青岛去信了,可是又不能不写了。既接到信,也总是想回的,不管有事没有事。

  今天放假,日本的什么节。

  第三代居然间上一部快完了,真是能耐不小!大概我写信时就已经完了。

  小东西,你还认得那是你裤子上剩下来的绸子?

  坏得很,跟外国孩子去骂嘴!

  水果我还是不常吃,因为不喜欢。

  因为下雨所以你想我了,我也有些想你呢!这里也是两三天没有晴天。

  不写了。

莹九月廿二日



(1936年10月13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均:

  我不回去了,来回乱跑,啰啰唆唆,想来想去,还是住下去吧!若真不得已那是没有法子。不过现在很平安。

  近一个月来,又是空过的,日子过得不算舒服。

  奇他们很好?小奇赶上小明那样可爱不?一晃三年不见他们了。奇一定是关于我问来问去罢?你没问俄文先生怎么样?他们今后打算住在什么地方呢?他们的经济情况如何?

  天冷了,秋雨整天地下了,钱也快完了。请寄来一些吧!还有三十多元在手中,等钱到我才去买外套,月底我想一定会到的。

  你的精神为了旅行很快活吧?

  我已写信给孟,若你不在就请他寄来。

  我很好。在电影上我看到了北四川路,我也看到了施高塔路,一刻我的心是忐忑不安的,我想到了病老而且又在奔波里的人了。

  祝好。

吟十月十三日



(1936年10月20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均:

  我这里很平安,绝对不回去了。胃病已好了大半,头痛的次数也减少。至于意外我想是不会有的了。因为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的出入是有次数的,大概被“跟”了些日子,后来也就不跟了。本来在未来这里之前也就想到了这层,现在依然是照着初来的意思,住到明年。

  现在我的钱用到不够二十元了,觉得没有浪费,但用的也不算少数。希望月底把钱寄来,在国外没有归国的路费在手里是觉得没有把握的,而且没有熟人。

  今天少上了一课,一进门就在席子上面躺着一封信,起初我以为是珂来的,因为你的字真是有点像珂。此句我懂了。(但你的文法,我是不大明白的“同来的有之明,奇现在天津,暂时不来。”我照原句抄下的。你看看吧。“以上我懂了。”)

  六元钱买了一套洋装(裙与上衣),毛线的。还买了草褥,五元。我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好像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一样。草褥折起来当作沙发,还有一个小圆桌,桌上还站着一瓶红色的酒。酒瓶下面站着一对金酒杯。大概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点,也总是开心些的,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心情好像开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装点,虽然房间里边挂起一张小画片来,不算什么,是平常的,但,那须要多么大的热情来做这一点小事呢?非亲身感到的是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前半个月吧,我也没有这样的要求。

  日语教得非常多,大概要通通记得住非整天的工夫不可,我是不肯,而且我的时间也不够用。总是好坐下来想想。

  报上说是L来这里了……?

  我去洗澡去,不写了。

  明。我在这里和你握手了。

吟十月廿日



(1936年10月21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均:

  昨天发的信,但现在一空下来就又想写点了。你们找的房子在哪里?多么大?好不好?这些问题虽然现在是和我无关了,但总禁不住要想。真是不巧,若不然我们和明他们在一起住上几个日子。

  明,他也可以给我写点关于他新生活的愿望吗?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小奇什么样?好教人喜欢的孩子吗?均,你是什么都看到了,我是什么也没看到。

  均,你看我什么时候总好欠个小账,昨天在夜市的一个小摊子上欠了六分钱,写完了这一页纸就要去还的。

  前些日子我还买了一本画册打算送给L。但现在这画只得留着自己来看了。我是非常爱这画册,若不然我想寄给你,但你也一定不怎么喜欢,所以这念头就打消了。

  下了三天昼夜没有断的小雨,今天晴了,心情也新鲜了一些。

  小沙发对于我简直是一个客人,在我的生活上简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它给我减去了不少的孤独之感。总是坐在墙角在陪着我。

  奇什么时候南来呢?

  祝好。

吟十月廿一日



(1936年10月24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军:

  关于周先生的死,二十一日的报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点,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对的,我跑去问了那唯一的熟人,她说:“你是不懂日本文的,你看错了。”我很希望我是看错,所以很安心地回来了,虽然去的时候是流着眼泪。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

  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哪里去了?虽然在三个月前向他告别的时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说:“每到码头,就有验病的上来,不要怕,中国人就专会吓呼(唬)中国人,茶房就会说:验病的来啦!来啦!……”

  我等着你的信来。

  可怕的是许女士的悲痛,想个法子,好好安慰着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静下来,多多地和她来往。过了这一个最难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后总是比开头容易平伏下来。还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够想象了。我想一步踏了回来,这想象的时间,在一个完全孤独了的人是多么可怕!

  最后你替我去送一个花圈或是什么。

  告诉许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红十月二十四日



(1936年10月29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均:

  挂号信收到。四十一元二角五的汇票,明天去领。二十号给你一信,二十四又一信,大概也都收到了吧?

  你的房子虽然费一点,但也不要紧,过过冬再说吧,外国人家的房子,大半不坏,冬天装起火炉来,暖烘烘的住上三两月再说,房钱虽贵,我主张你是不必再搬的,一个人,还不比两个人,若冷清清的过着冬夜,那赶上上冰山一样了。也许你不然,我就不行,我总是这么没出息,虽然是三个月不见了,但没出息还是没出息。不过回去我是不回去的。奇来了时,你和明他们在一道也很热闹了。

  钱到手就要没有的,要去买件外套,这几天就很冷了。余下的钱,我想在十一月一个整月就要不够。一百元不知能弄到不能?请你下一封信回我。总要有路费留在手里才放心。

  这几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烧破了。其实一个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了。在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安慰着两个飘泊的灵魂!……写到这里鼻子就酸了。

  均:童话未能开始,我也不做那计画了,太难,我的民间生活不够用的。现在开始一个两万字的,大约下月五号完毕。之后,就要来一个十万字的了,在十二月以内可以使你读到原稿。

  日语懂了一些了。

  日本乐器,“筝”在我的邻居家里响着。不敢说是思乡,也不敢说是思什么,但就总想哭。

  什么也不再写下去了。

  河清,我向你问好。

吟十月廿九日



(1936年11月2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三郎:

  廿四日的信,早接到了,汇票今天才来。

  郁达夫的讲演今天听过了,会场不大。差一点没把门挤下来,我虽然是买了票的,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没有得到位置,是被压在了门口,还好,看人还不讨厌。

  近来水果吃得很多,因为大便不通的缘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

  东亚学校,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一期终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个私人教授的地方去读,一面是读读小说,一方面可以少费一些时间,这两个月什么也没有写,大概也许太忙了的缘故。

  寄来那张译的原稿也读过了,很不错,文章刚发表就有人注意到了。

  这里的天气还不算冷,房间里生了火盆,它就像一个伙伴似的陪着我。花,不买了,酒也不想喝,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里看着窗棂和空空的四壁,对于一个年轻的有热情的人,这是绝大的残酷,但对于我还好,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火焰的。

  珂要来就来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点,不能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找路走,至于“被迫”,我也想不出来被什么所迫。

  奇她们已经安定下来了吧?两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马乱起来了,牵牛房的那些朋友们,都东流西散了。

  许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时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勉强挣扎着读的,她为人家做过家庭教师,还在课余替人家抄写过什么纸张,她被传染了猩红热的时候是在朋友的父亲家里养好的。这可见她过去的孤零,可是现在又孤零了。孩子还小,还不能懂得母亲。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两趟。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他家去玩,L.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但他的爱人,留给谁了呢?

  不写了,祝好。

荣子十一月二日



(1936年11月6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均:

  《第三代》写得不错,虽然没有读到多少。

  《为了爱的缘故》也读过了,你真是还记得很清楚,我把那些小节都模糊了去。

  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四十元的汇票,是从邮局寄来的,也许你怕上次的没有接到?

  我每天还是四点的功课,自己以为日语懂了一些,但找一本书一读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还不行,大概再有两月许是将就着可以读了吧了?但愿自己是这样。

  奇来了没有?

  你的房子还是不要搬,我的意思是如此。

  在那《爱……》的文章里面,芹简直和幽灵差不多了,读了使自己感到了颤栗,因为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我想我们吵嘴之类,也都是因为了那样的根源——就是为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从此我可就不愿再那样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祝好。

吟十一月六日


  手套我还没有寄出,因为我还要给河清买一副。


(1936年11月9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均:

  昨夜接到一信,今晨接到一信。

  关于回忆L.一类的文章,一时写不出,不是文章难作,倒是情绪方面难以处理。本来是活人,强要说他死了!一这么想就非常难过。

  许,她还关心别人?他自己就够使人关心的了。

  “刊物”是怎样性质呢?和《中流》差不多?为什么老胡就连文章也不常见呢?现在寄出手套两副,河清一副,你一副。

  短篇没有写完。完时即寄出。

  祝好。

荣子十一月九日



(1936年11月19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均:

  因为夜里发烧,一个月来,就是嘴唇,这一块那一块的破着,精神也烦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来。想了些无用的和辽远的想头。文章一时寄不去。

  买了三张画,东墙上一张南墙上一张北墙上一张,一张是一男一女在长廊上相会,廊口处站着一个弹琴的女人。还有一张是关于战争的,在一个破屋子里把花瓶打碎了,因为喝了酒,军人穿着绿裤子就跳舞,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张,一个小孩睡在檐下了,在椅子上,靠着软枕。旁边来了的大概是他的母亲,在栅栏外肩着大镰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那檐下方块石头的廊道,那远处微红的晚天,那茅草的屋檐,檐下开着的格窗,那孩子双双的垂着的两条小腿。真是好,不瞒你说,因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了自己似的,我小的时候就是那样,所以我很爱她。投主称王,这是要费一些心思的,但也不必太费,反正自己最重要的是工作——为大体着想,也是工作。聚合能工作一方面的,有个团体,力量可能充足,我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自己来罢,投什么主,谁配做主?去他妈的。说到这里,不能不伤心,我们的老将去了还不几天呵!

  关于周先生的全集,能不能很快地集起来呢?我想中国人集中国人的文章总比日本集他的方便,这里,在十一月里他的全集就要出版,这真可佩服。我想找胡、聂、黄等诸人,立刻就商量起来。

  商市街被人家喜欢,也很感谢。

  莉有信来,孩子死了,那孩子的命不大好,活着尽生病。

  这里没有书看,有时候自己很生气。看看《水浒》吧!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夜半里的头痛和噩梦对于我是非常坏。前夜就是那样醒来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红色酒,到现在还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东的锅子烧了点菜,就在火盆上烧的(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买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来试试)。小桌子,摆好了,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反受了感触,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触,于是把房东的孩子唤来,对面吃了。

  地震,真是骇人,小的没有什么,上次震得可不小,两三分钟,房子格格地响着,表在墙上摇着。天还未明,我开了灯,也被震灭了,我懵里懵中地穿着短衣裳跑下楼去,房东也起来了,他们好像要逃的样子,隔壁的老太婆叫唤着我,开着门,人却没有应声,等她看到我是在楼下,大家大笑了一场。

  纸烟向来不抽了,可是近几天忽然又挂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像我们在顶穷的时候那样,就连块面包皮也是喜欢的,点心之类,不敢买,买了就放不下。也许因为日本饭没有油水的关系,早饭一毛钱,晚饭两毛钱,中午两片面包一瓶牛奶。越能吃,我越节制着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这原因。但是闲饥难忍,这是不错的。但就把自己布置到这里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况这一个饥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汇票,不少了。你的费用也不小,再有钱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预算是够了的。

  前些日子,总梦想着今冬要去滑冰,这里的别的东西都贵,只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旧货店门口,挂着的崭新的,简直看不出是旧货,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还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场一点钟的门票五角,还离得很远,车钱不算,我合计一下,这干不得。我又打算随时买一点旧画,中国是没处买的,一方面留着带回国去,一方面围着火炉看一看,消消寂寞。

  均:你是还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和蛹一样,自己被卷在茧里去了。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么远和那么大。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虽然生活是为着将来而不是为着现在。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

  均:上面又写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误解的一些话,因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前天我还给奇一信。这信就给她看吧!

  许君处,替我问候。

吟十一月十九日



(1936年11月24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三郎:

  我忽然想起来了,姚克不是在电影方面活动吗?那个《弃儿》的脚本,我想一想很够一个影戏的格式,不好再修改和整理一下给他去上演吗?得进一步就进一步,除开文章的领域,再另外抓到一个启发人们灵魂的境界,况且在现时代影戏也是一大部分传达情感的好工具。

  这里,明天我去听一个日本人的讲演,是一个政治上的命题。我已经买了票,五角钱,听两次,下一次还有郁达夫,听一听试试。

  近两天来头痛了多次,有药吃,也总不要紧,但心情不好,这也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也出版了?那么《绿叶的故事》也出版了吧?关于这两本书我的兴味都不高。

  现在我所高兴的就是日文进步很快,一本《文学案内》翻来翻去,读懂了一些。是不错,大半都懂了,两个多月的工夫,这成绩,在我就很知足了。倒是日语容易得很,别国的文字,读上两年也没有这成绩。

  许的信,还没写,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怕目的是想安慰她,相反的,又要引起她的悲哀来。你见着她家的那两个老娘姨也说我问她们好。

  你一定要去买一个软一点的枕头,否则使我不放心,因为我一睡到这枕头上,我就想起来了,很硬,头痛与枕头大有关系。

  我对于绘画总是很有趣味,我想将来我一定要在那上面用功夫的。我有一个到法国去研究画的欲望,听人说,一个月只要一百元。在这个地方也要五十元的。况且在法国可以随时找点工作。

  现在我随时记下来一些短句,我不寄给你,打算寄给河清,因为你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点新的趣味。

  到墓地去烧刊物,这真是“洋迷信”“洋乡愚”说来又伤心,写好的原稿也烧去让他改改,回头再发表罢!烧刊物虽愚蠢,但情感是深刻的。

  这又是深夜,并且躺着写信。现在不到十二点,我是睡不下的,不怪说,做了“太太”就愚蠢了,从此看来,大半是愚蠢的。

  祝好。

荣子十一月廿四日



(1936年12月5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三郎:

  你且不要太猛撞,我是知道近来你们那地方的气候是不大好的。

  孙梅陵也来了,夫妻两个?

  珂到上海来,竟来得这样快,真是使我吃惊。暂时让他住在那里罢,我也是不能给他决定,看他来信再说。

  我并不是吹牛,我是真去听了,并且还听懂了,你先不用忌妒,我告诉你,是有翻译的。你的大琴的经过,好像小说上的故事似的,带着它去修理,反而更打碎了它。

  不过说翻译小说那件事,只得由你选了,手里没有书,那一块喜欢和不喜欢也忘记了。

  我想《发誓》的那段好,还是最后的那段?不然就:《》或者《家族以外的人》!作品少,也就不容易选择了。随便。自传的五六百字,三二日之间当作好。

  清说:你近来的喝酒是在报复我的吃烟,这不应该了,你不能和一个草叶来分胜负,真的,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我们刚来上海时,那滋味你是忘记了,而我又在开头尝着。

  祝好。

荣子十二月五日



(1936年12月15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三郎:

  我没有迟疑过,我一直是没有回去的意思,那不过偶尔说着玩的。至于有一次真想回去,那是外来的原因,而不(是)我自己的自动。

  大概你又忘了,夜里又吃东西了吧?夜里在外国酒店喝酒,同时也要吃点下酒的东西的,是不是?不要吃,夜里吃东西在你很不合适。

  你的被子比我的还薄,不用说是不合用的了,连我的夜里也是凉凉的,你自己用三块钱去买一张棉花,把你的被子带到淑奇家去,请她替你把棉花加进去。如若手头有钱,就到外国店铺买一张被子,免得烦劳人。

  我告诉你的话,你一样也不做,虽然小事,你就总使我不安心。

  身体是不很佳,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毛病,沈女士近来一见到就说我的面孔是膨胀的,并且苍白。我也相信。也不大相信,因为一向是这个样子,就不希奇了。

  前天又重头痛一次,这虽然不能怎样很重地打击了我(因为痛惯了的缘故),但当时那种切实的痛苦无论如何也是真切地感到。算来头痛已经四五年了,这四五年中头痛药,不知吃了多少。当痛楚一来到时,也想赶快把它医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又总是不必了。因为头痛不至于死,现在是有钱了,连这样小病也不得了起来,不是连吃饭的钱也刚刚不成问题吗?所以还是不回去。

  人们都说我身体不好,其实我的身体是很好的,若换一个人,给他四五年间不断地头痛,我想不知道他的身体还好不好?所以我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

  周先生的画片,我是连看也下愿意看的,看了就难过。海婴想爸爸不想?

  这地方,对于我是一点留恋也没有,若回去就不用想再来了,所以莫如一起多住些日子。

  现在很多的话,都可以懂了,即是找找房子,与房东办办交涉也差不多行了。大概这因为东亚学校钟点太多,先生在课堂上多半也是说日本话的。现在想起初来日本的时候,华走了以后的时候,那真是困难到极点了。几乎是熬不住。

  珂,既然家有信来,还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把利害说给他,取决当然在于他自己了,我离得这样远,关于他的情形,我总不能十分知道,上次你的信是问我的意见,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他来到了上海。他已经有信来,大半是为了找我们,固然他有他的痛苦,可是找到了我们,能知道他接着就不又有新的痛苦吗?虽然他给我的信上说着“我并不忧于流浪”,而且又说,他将来要找一点事做,以维持生活,我是知道的,上海找事,哪里找去。我是总怕他的生活成问题,又年轻,精神方面又敏感,若一下子挣扎不好,就要失掉了永久的力量。我看既然与家庭没有断掉关系,可以到北平去读书,若不愿意重来这里的话。

  这里短时间住则可,把日语学学,长了是熬不住的,若留学,这里我也不赞成,日本比我们中国还病态,还干枯,这里没有健康的灵魂,不是生活。中国人的灵魂在全世界中说起来,就是病态的灵魂,到了日本,日本比我们更病态,既是中国人,就更不应该来到日本留学,他们人民的生活,一点自由也没有,一天到晚,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所有的住宅都像空着,而且没有住人的样子。一天到晚歌声是没有的,哭笑声也都没有。夜里从窗子往外看去,家屋就都黑了,灯光也都被关在板窗里面。日本人民的生活,真是可怜,只有工作,工作得和鬼一样,所以他们的生活完全是阴森的。中国人有一种民族的病态,我们想改正它还来不及,再到这个地方和日本人学习,这是一种病态上再加上病态。我说的不是日本没有可学的,所差的只是他的不健康处也正是我们的不健康处,为着健康起见,好处也只得丢开了。

  再说另一件事,明年春天,你可以自己再到自己所愿的地方去逍遥一趟。我就只逍遥在这里了。

  礼拜六夜我是住在沈女士住所的,早晨天还未明,就读到了报纸,这样的大变动使我们惊慌了一天,上海究竟怎么样,只有等着你的来信。

  新年好。

荣子十二月十五日


  “日本东京趜町区”只要如此写,不必加标点。


(1936年12月18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三郎:

  今日东京大风而奇暖。

  很有新年的气味了,在街上走走反倒不舒服起来了,人家欢欢乐乐,但是与我无关,所谓趣味,则就必有我,倘若无我,那就一切无所谓了。

  我想今天该有信了,可是还没有。失望失望。

  学校只有四天课了,完了就要休息十天,而后再说,或是另外寻先生,或是仍在那个学校读下去。

  我很想看看奇和珂,但也不能因此就回来,也就算了。

  一月里要出的刊物,这回怕是不能成功了吧?你们忙一些什么?离着远了,而还要时时想着你们这方面,真是不舒服,莫如索性问也不问,连听也不听。

  三代这回可真得搬家了,开开玩笑的事情,这回可成了真的。

  新年了,没有别的所要的,只是希望寄几本小说来,不用挂号,丢不了。《复活》《骑马而去的妇人》,还有别的我也想不出来,总之在这期中,哪怕有多少书也要读空的,可惜要读的时候,书反而没有了。我不知你寄书有什么不方便处没有?若不便,那就不敢劳驾了。

  祝好。

荣子十二月十八日夜


  三匹小猫是给奇的。

  奇的住址,是“巴里”,是什么里,她写得不清,上一封信,不知道她接到不接到,我是寄到“巴里”的。


(1937年12月末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军:

  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则健康,我则多病,常兴健牛与病驴之感,故每暗中惭愧。

  现在头亦不痛,脚亦不痛。勿劳念念耳。

  专此

  年禧

莹十二月末日



(1936年1月4日发日本东京——上海)


军:

  新年都没有什么乐事可告,只是邻居着了一场大火。我却没有受惊,因在沈女士处过夜。

  2号接到你的一封信,也接到珂的信。这是他关于你的鉴赏。今寄上。

  祝好。

荣子一月四日


  附:张秀珂给萧红关于萧军印象的信:

  有一件事我高兴说给你:军,虽然以前我们没会过面,然而我从相片和书中看到他的豪爽和正义感,不过待到这几天的相处以来,更加证实、更加逼真,昨天我们一同吃西餐,在席上略微饮点酒,出来时,我看他脸很红,好像为一件感情所激动,我虽然不明白,然而我了解他,我觉得喜欢且可爱!


(1937年4月25日发北京——上海)


军:

  现在是下午两点,火车摇得很厉害,几乎写不成字。

  火车已经过了黄河桥,但我的心好像仍然在悬空着,一路上看些被砍折的秃树,白色的鸭鹅和一些从西安回来的东北军。马匹就在铁道旁吃草,也有的成排地站在运货的车厢里边,马的背脊成了一条线,好像鱼的背脊一样。而车厢上则写着津浦。

  我带的苹果吃了一个,纸烟只吃了三两棵。一切欲望好像都不怎样大,只觉得厌烦,厌烦。

  这是第三天的上午九时,车停在一个小站,这时候我坐在会客室里,窗外平地上尽是些坟墓,远处并且飞着乌鸦和别的大鸟。从昨夜已经是来在了北方。今晨起得很早,因为天晴太阳好,贪看一些野景。

  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么?

  方才经过了两片梨树地,很好看的,在朝雾里边它们隐隐约约地发着白色。

  东北军从并行的一条铁道上被运过去那么许多,不仅是一两辆车,我看见的就有三四次了。他们都弄得和泥猴一样,他们和马匹一样在冒着小雨,他们的欢喜不知是从哪里得来,还闹着笑着。

  车一开起来,字就写不好了。

  唐官一带的土地,还保持着土地原来的颜色。有的正在下种,有的黑牛或白马在上面拉着犁杖。

  这信本想昨天就寄,但没找到邮筒,写着看吧!

  刚一到来,我就到了迎贤公寓,不好。于是就到了中央饭店住下,一天两块钱。

  立刻我就去找周的家,这真是怪事,哪里有?洋车跑到宣外,问了警察也说太平桥只在宣内,宣外另有个别的桥,究竟是个什么桥,我也不知道。于是跑到宣内的太平桥,二十五号是找到了,但没有姓周的,无论姓什么的也没有,只是一家粮米铺。于是我游了我的旧居,那已经改成一家公寓了。我又找了姓胡的旧同学,门房说是胡小姐已经不在,那意思大概是出嫁了。

  北平的尘土几乎是把我的眼睛迷住,使我真是恼丧,那种破落的滋味立刻浮上心头。

  于是我跑到李镜之七年前他在那里做事的学校去,真是七年间相同一日,他仍在那里做事,听差告诉我,他的家就住在学校的旁边,当时实在使我难以相信。我跑到他家里去,看到儿女一大群。于是又知道了李洁吾,他也有一个小孩了,晚饭就吃在他家里,他太太烧的面条。饭后谈了一些时候,关于我的消息,知道得不少,有的是从文章上得知,有的是从传言。九时许他送出胡同来,替我叫了洋车我自归来就寝,总算不错。到底有个熟人。

  明天他们替我看房子,旅馆不能多住的,明天就有了决定。

  并且我还要到宣外去找那个什么桥,一定是你把地址弄错,不然绝不会找不到的。

  祝你饮食和起居一切平安。

  珂同此。

荣子四月二十五日夜一时



(1937年4月27日发北京——上海)


均:

  前天下午搬到洁吾家来住,我自己占据了一间房。二三日内我就搬到北辰宫去住下,这里一个人找房子很难,而且一时不容易找到。北辰宫是个公寓,比较阔气,房租每月二十四也或者三十元,因为一间空房没有,所以暂且等待两天。前天为了房子的事,我很着急。思索了半天才下了决心,住吧!或者能够做点事,有点代价就什么都有了。

  现在他们夫妇都出去了,在院心我替他们看管孩子。院心种着两棵梨树,正开着白花,公园或者北海,我还没有去过,坐在家里和他们闲谈了两天,知道他们夫妇彼此各有痛苦。我真奇怪,谁家都是这样,这真是发疯的社会。可笑的是我竟成了老大哥一样给他们说着道理。

  淑奇这两天来没有来?你的精神怎么样?珂的事情决定了没有?我本想寄航空信给你,但邮政总局离得太远,你一定等信等得很急。

  “八月”和“生”这地方老早就已买不到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于翻版更不得见。请各寄两本来,送送朋友。洁吾关于我们的生活从文字上知道的。差不多我们的文章他全读过,就连“大连丸”他也读过,他常常想着你的长相如何?等看到了照相看了好多时候。他说你是很厉害的人物,并且有魄力。我听了很替你高兴。他说从《第三代》上就能看得出来。

  虽然来到了四五天,还没有安心,等搬了一定的住处就好了。

  你喝酒多少?

  我很想念我的小屋,花盆浇水了没有?

  昨天夜里就搬到北辰宫来,房间不算好,每月二十四元。

  住着看,也许住上五天六天的,在这期间我自己出去观看民房。

  到今天已是一个礼拜了,还是安不下心来,人这动物,真不是好动物。

  周家我暂时不去了,等你来信再说。

  写信请寄到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即可。

  你的那篇东西做出去没有?

荣子四月廿七日



(1937年5月3日发北京——上海)


军:

  昨天看的电影:茶花女,还好。今天到东安市场吃完饭回来,睡了一觉,现在是下午六点,在我未开笔写这信的之前,是在读《海上述林》。很好,读得很有趣味。

  但心情又和在日本差不多,虽然有两个熟人,也还是差不多。

  我一定应该工作的,工作起来,就一切充实了。

  你不要喝酒了,听人说,酒能够伤肝,若有了肝病,那是不好治的。就所谓肝气病。

  北平虽然吃的好,但一个人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也就马马虎虎了。

  我想你应该有信来了,不见你的信,好像总有一件事,我希望快来信!

  珂好!

  奇好!

  你也好!

荣子五月三日


  通讯: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转


(1937年5月4日发北京——上海)


军:

  昨天又寄了一信,我总觉我的信都寄得那么慢,不然为什么已经这些天了还没能知道一点你的消息?其实是我个人性急而不推想一下邮便所必须费去的日子。

  连这封信,是第四封了。我想那时候我真是为别离所慌乱了,不然为什么写错了一个号数?就连昨天寄的这信,也写的是那个错的号数,不知可能不丢么?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乐的话语,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并不长久的,过了炎暑大概就可以来了秋凉。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做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刹,觉得口渴那个真理,就是世界上顶高的真理。

  既然那样我看你还是搬个家的好。

  关于珂,我主张既然能够去江西,还是去江西的好,我们的生活也没有一定,他也跟着跑来跑去,还不如让他去安定一个时期,或者上冬,我们有一定了,再让他来,年轻人吃点苦好,总比有苦留着后来吃强。

  昨天我又去找周家一次,这次是宣武门外的那个桥,达智桥,二十五号也找到了,巧得很,也是个粮米店,并没有任何住户。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骇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那个观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或者比丝线还细了吧?

  我是多么替自己避免着这种想头,但还有比正在经验着的还更真切的吗?我现在就正在经验着。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枷锁了。

  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

  祝好!

荣子五月四日


  所有我们的书,若有精装请各寄一本来。


(1937年5月9日发北京——上海)


军:

  我今天接到你的信就跑回来写信的,但没有寄,心情不好,我想你读了也不好,因为我是哭着写的,接你两封信,哭了两回。

  这几天也还是天天到李家去,不过待不多久。

  我在东安市场吃饭,每顿不到两毛,味极佳。羊肉面一毛钱一碗。再加两个花卷,或者再来个炒素菜。一共才是两角。可惜我对着这样的好饭菜,没能喝上一盅,抱歉。

  六号那天也是写了一信,也是没寄。你的饮食我想还是照旧,饼干买了没有?多吃点水果。

  你来信说每天看天一小时会变成美人,这个是办不到的,说起来很伤心,我自幼就喜欢看天,一直看到现在还是喜欢看,但我并没变成美人,若是真是,我又何能东西奔波呢?可见美人自有美人在。(这个话开玩笑也)

  奇是不可靠的,黑人来李家找我。这是她之所瞩。和李太太、我,三个人逛了北海。我已经是离开上海半月多了,心绪仍是乱绞。我想我这是走的败路。但我不愿意多说。

  《海上述林》读毕,并请把《安娜可林娜》寄来一读。还有《冰岛渔夫》,还有《猎人日记》。这书寄来给洁吾读。不必挂号。若有什么可读的书,就请随(时)寄来,存在李家不会丢失,等离上海时也方便。

  我的长篇并没有计划,但此时我并不过于自责,“为了恋爱,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从前,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我不了,因为我看见男子为了并不值得爱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何况我还没有忘了性命,就是忘了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在我的脚迹旁边,也踏着他的脚迹。 (总算两个灵魂和两根琴弦似的互相调谐过) (这一句似乎有点特别高攀,故涂去。)

  笔墨都买了,要写大字。但房子有是有,和人家就一个院不方便。至于立合同,等你来时再说吧!

  祝你好!上帝给你健康!

荣子五月九日



(1937年5月11日发北京——上海)


军:

  今晨写了一信,又未寄。

  精神不甚好,写了一张大字,写得也不好,等写好时寄给你一张当作字画。

  卢梭的《忏悔录》快读完了,尽是些与女人的故事。

  洁吾家我也不愿多坐,那是个沉闷的家庭。

  我现住的房子太贵,想租民房,又讨厌麻烦。

  我看你还是搬一搬家好,常住一个很熟的地方不大好。

  昨天下午,无聊之甚,跑到北海去坐了两个钟头,女人真是倒霉,即是进进公园也要让人家左一眼右一眼地看来看去,看得不自在。

  今天很热,睡了一觉。

  从饭馆子出来几乎没有跌倒,不知为什么像是服毒那么个滋味,睡了一觉好了。

  你要多吃水果,因为菜类一定吃得很少。

  祝好!

荣子五月十一日



(1937年5月15日发北京——上海)


军:

  前天去逛了长城,是同黑人一块去的。真伟大,那些山比海洋更能震惊人的灵魂。到日暮的时候起了大风,那风声好像海声一样,《吊古战场》文上所说:风悲日曛。群山纠纷。这就正是这种景况。

  夜十一时归来,疲乏得很,因为去长城的前夜,和黑人一同去看戏,因为他的公寓关门太早的缘故,就住在我的地板上,因为过惯了有纪律的生活,觉得很窘,所以通夜失眠。

  你寄来的书,昨天接到了。前后接到两次,第一次四本,第二次六本。

  你来的信也都接到的,最后这回规劝的信也接到的。

  我很赞成,你说的是道理,我应该去照做。

  祝好!

荣子五月十五日


  奇不另写了,这里有在长城上得的小花,请你分给她几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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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萧红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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