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瑞瑞,原来她睡着了。”
母亲于是轻轻地吩咐张嫂李妈还有那个笨秋兰,有的去预备洗澡水,有的去捧衣服,有的去吩咐厨房做些点心,有的去拿化装用具。她默默地流着泪,有时还偷偷地在她那发黑的颈子上吻了一下。
梳洗完了之后,太阳已经偏西了,她穿着显得短的旗袍又走向母亲,有一点抱怨似的说:
“妈,您看这多么短,找还是穿我那套军服吧!”
“嗐,那出出进进的多么不方便!我已经告诉他们把裁缝找来,连夜给你缝新的,明天就有了。这一件,也难怪,本来是四年前的——”
这一说,又引动了她们的情感,她就又傍着母亲的身边坐到地毯上,把头偎依在母亲的膝上。
“这几年我不在家,我还当大轰炸的时候把房子炸坏了。”
“没有,没有,——可是那一年防空洞边上擦了一个下去,听说把人都震昏了——”
“那时候妈妈呢?”
“我不在里边,我早到南山去了——你还不知道吧,就是你走的那一年,你爸爸心里难过得很,朋友们为他解闷,陪他打麻将,一场牌就赢来一座房子,你爸爸还起了一个好名字,叫做‘云雀山庄’。”
“方才我在飞机场看到爸爸,他只和我板着脸,好像把笑忘记了。”
“嗐,孩子,你可不知道,你爸爸现在有多么大的身份!他怎么能随便和你笑?他还是一个官呢!可是他一接到你的电报,欢喜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清早就派人去请一些客人,今天晚上算是给你接风。”
“妈,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惯和那些人来往,我情愿一个人……”
她说着,急遽地摇着头,脸红涨着,短发像旋风吹动的茅草。
“傻孩子,你急什么?”母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有一个你不认识的。他们都想你,想看看你,难得你回来了。”
正在这时候,秋兰气咻咻地跑进来报告着二小姐和二姑少爷来了。
她赶紧站起来,掠掠头发,依在母亲的身边,一齐走向外面。她顺便问:
“二姊到底和那个于署长结婚了吧?”
“可不是,也不知道他们谁的命不济,结了婚就丢了差事,一直到这一阵,——说话的时候可小心点,他有点不对。”
她们没有走到外边,他们已经走进来了。她的二姊走在前边,一看到她,就像一阵大风似的刮到她的面前了。也不顾手里的钱袋,把她拦腰抱住,用那怪声怪气的嘴在她的脸上亲着。要躲都来不及,她只得紧闭眼睛,等到对方的热情消退了,她才微微张开眼,充塞她面前的,就是那张又大又白,像浸了水的馒头似的一张脸,那两片又厚又肥的血红的嘴唇打着抖地说:
“唉,好妹妹,你可想死姊姊了,想不到你长得这么大!唉,唉,……”
她正要和她也说一句,忽然她的手一松,把她还向后推了一把,就像演员似的说:
“来,让姊姊好好看看你!”
这一下,她反倒把离别四年的二姊看清楚了,她不只是脸胖了,全身都膨胀了。她的衣服穿得那么瘦,恰巧像扎了绳子的香肠。她的手指甲也是那么红,像染了猪血,只是她的颈子显得比从前短了些。她偏还要穿那么一双高跟鞋,她那肥大的身躯就不断地摆动,好像站不住脚的样子。
“我的好妹妹真好,真好看,我可早算定你该回来了。我早就和妈妈说过,那时候你才走,‘到嫁人的时候自会回来的!’现在,我的话不错吧,你果然回来了!”
说过后,她得意地格格笑着,突然中止了她的笑,指着站在她身边、脖子上骑了一个小孩的人向她说:
“你认识吧?那一年我们还在一起吃过茶的,是不是?”
“我认识,您是于署长。”
“什么署长,老早完蛋了!你看,我的上边可有一个小署长,他十五岁一定做署长,像老孔的儿子小孔一样!”
“那是你们的孩子吧?”
“是呵,我们就是这一个,他爸爸天天把他看做宝贝了!”
她仔细看看那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两个人,才看到他们的眉尖,眼梢,嘴角,都是相同地垂下来。还都有一个朝天的鼻子。说是一个是一个的放大或是缩小都是十分恰当的。
“快点,宝宝,快喊娘娘!”
那个做母亲的一半吩咐一半教唆地说。
“良良,良良!”
“这么大了,还咬不清字,真羞死人!”
那个母亲才一羞,那个孩子哇地一声就哭出来,那眼梢,眉尖,嘴角都弯下去,泪水扑簌簌地淌着。这时候不提防被骑着的人大叫一声,急急地端下来,已经尿成湿淋淋的一片。他立刻脱下外衣,背心,正要脱衬衫的时候,母亲就说:
“我们还是到里边坐吧。”
他们走进去,二小姐立刻就吩咐他到洗脸间好好洗一下。
“我的湿衣服呢?”
“放在这里好了,我要秋兰给你熨好送去。”
等到他一离开屋子,她就开始她的抱怨:
“妈,我可真受不了,他简直愈来愈不像话,今天出来的时候,他又和我吵了一架,把家具又都砸烂了。”
“你们总是这样,好好歹歹的,没有一个完!”
“这回可不同,我一定得和他离婚。”
“那还不是你自己的事,当年你结婚的时候也没有听我一句话,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学毒气化学的人心一定狠毒,可是那阵子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妈,您也不给我作主,那我怎么办?”她说着,眼泪汪汪地,可是她忽然又转过话头:“要说他的学问,那可一点也不含糊,就是运气有点不济——”
“倒不是运气,我看是脾气。你爸爸不是给他找过三回事,他都没有做成?”
“那不怪他,妈,您想要他那么一个有学问的人去当总务主任,又是什么禁烟委员,要不让他去陪周老伯喝酒,做诗,打坐,您想,那他怎么成?”
“那怕什么,有钱就可以,挑肥拣瘦的,哪有那么合适的事?”
“从前我不是和爸爸说,要爸爸出资给他开一个化学工业厂,爸爸也不答应!”
“不要说你爸爸,我也不答应,一天到晚研究毒气,有一天就把我们毒死了。”
“妈,那才不会,他为了我,也不会毒死我们家里人的。”
“那么你还相信他和你有感情的。”
“可不是!”
“这样还谈离婚做什么,回头我和你爸爸说,再给他找一个合适的事,没有钱用尽管来拿,要不是我的胆子太小怕他吓着我,我早就把你们接回来了。‘你们都来了,我也是一个热闹,免得只看你爸爸和小老婆缠。”
“妈,我还忘记问,姨太太还在呵?”
“你看见过的那一个早跑了,现在这个是前年弄来的,她不是睡觉就是上衔,不等你爸爸回来是不出来不转来的。这年头,什么都变了,连小老婆也没有一个规矩。”
“怎么,这大半天他还不出来,别又有么事了吧?”
“没有,没有,”他一面应着一面走进来,“我不过听你们谈得热闹,不忍打搅。”
她们都为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可是他倒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摇摆着走过来,这时候,她又看出来他的眉头还总是皱着,眼睛,鼻子和嘴凑到一起,时时好像上了别人的当。她看到他背心上的金链垂下来,就好心好意地说:
“姊夫,你的表怕要掉出来。”
他低头看着,笑了笑,向外一扯,原来不是表,是一把金钥匙。
“唉,当年这还是大学里的一个荣誉奖呢,功课好,那有什么用?还比不上大乌龟的儿子小乌龟呢!”
“今天晚饭不得早,我们先去用点点心吧!”
母亲为了打断他那发不完的牢骚就这样说,让着他们大家都到小饭厅里去。
吃了一点红枣百合,使她蓦然地想起几年来常吃的小米红枣粥,她就一个人偷偷地溜了出来,站在天井里。那只大狼狗,仍然像熟识似的跳到她的身边来,一下子便扑到她的身上。看门的老李,赶着跑过来替她叫住。
“四小姐,您好呵!”
“老李,你倒还硬朗。”
“托您的福,没灾没病的,总算过得去。您这几年都在哪儿?”
“就在家那一边,这么些年,你不想家么?”
“还怕不想家,我的四小姐?到了我这把了年纪,更要想家了,俗话就得好:叶落归根,您看我还不知哪一天——”
老李没有说下去,只用手掌揉着他那红眼睛。
“快了,快了,咱们都要回去了!——怎么,老爷又买丫头了?”
她指着从后院走到前边来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说,老李笑了笑,等她走过去他才说:
“小姐,您看错了,那是周大老爷的。”
“就是长大胡子的周厅长么?”
“是他,可是人家早已升了,比厅长大得多,我倒说不上来。那是他的‘人’。”
“什么‘人’? ”
“新名词,叫什么‘伪组织’。”
“那为什么在我们这里呵?他的太太又不在这里,——”
“您还不知道么,他的大小姐当家,比什么都凶。他不敢带回去,在我们这里住了两年了。周大老爷天天晚上来,风雨无阻,半夜才回去,真亏他老人家有这么大的精神。”
“这个人怕可以做他的孙女了。”
“谁不说呢?现在不迷信,不信因果报应,放心胡来,这几年连我也看够了。要说这些年老爷倒是官运高照,招财进宝,可就是来往的人愈来愈不像样。您不在这里,就说我都看不过去,什么东西都有,公馆里每天都要开两桌闲饭。周大老爷自不必说,从早就是自己人,可是也不该把一个小老婆放在别人家里养呵,这可算怎么一回事呢?我倒情愿打完了仗,还是回去过那简单日子,我真是一个老腐败。——”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两声汽车喇叭,两扇大门迅速地敞开了,一辆绿色的汽车溜进来。
“您看,老爷回来了,那个抱着狗的,就是新姨太太。”
她听到之后,一转身,又跑到房里去,她才走到甬道那里,正遇着向外走出来的母亲,一把就抱住她。
“我的心肝,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真是疼不够你,这几年,这几年你想妈妈怎么受过来的,方才你到哪里去了?”
“我跟老李说话。”她笑着回答。
“唉,你还是老脾气,和下人有什么好说的?走,到妈妈房里去,好好陪陪我,——”
“姊姊他们呢?”
“不管他们,就这一阵就烦死人了,我总想他们是故意到我们这里吵嘴的,好让我们听,烦我们!瑞瑞,将来你可要听妈妈的话,别的我也不争,只要你把那个人领来给我看看,帮你做个主。”
“妈妈,我没有想到结婚。”
“我不干涉你,随你的便,如今做父母的都是可怜人。你看——”
他们才走到小客厅,正看到于明泰像马似的在地上爬,背上坐了他们的孩子,二小姐一面扶着一面不断地唱着歌。听见有人来了,他停了停,抬起头望一下,接着又爬了起来,忽然他又向她们说:
“你们懂得么?一个大生理学家说过,人如果保持爬行,平均可以活到二百岁。”
“那我还是愿意站着活几十岁好了。”她微笑着说。
“老实讲我也不愿意多活。”他蓦地站起来,忘记背上的孩子,幸亏他的太太抱住了,没有翻下去,“这日子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好人活该倒霉,那些混账王八蛋才得势,我于明泰,不偷不抢,就活该做牛马在地上爬,……”
二小姐扯着他,母亲也拉着她,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楼上去。可是才到楼上,就看见连盘子带人从一扇门里扔出来,那盘子打得粉碎,那门砰的一声又关起,那个人涨着一张大红脸,向另外一边走去了。她疑惑地问着:
“那不是爸爸么?”
“不是他还是谁!我们不管,走走走,到我们自己的房里去安静一下,我是惯了的,怕你受不了,我听说你有心脏病——”
“可不是,要回来好好医治一下——”
“那么过两天我们还是上山吧,这里没有病的人都会吓出病来。这简直算不得人家,这是马戏班,什么都有,胆子大看起来倒有点意思,你住几天就都知道。”
“妈,我真想不到三年里我们的家变得这么热闹了。”
“热闹还在后头呢,我们等着瞧吧,孩子!我们先好好歇歇去。”
她也许是要好好休息一下才回来的,这些年的工作,把她那本来就不好的身体弄得更坏了。可是当她随着母亲睡在那张又柔软又宽大的席梦思上,她的身子仿佛在云里那样没着落的样子,再加上那床鸭绒被,好像罩上一片火,烧得她难耐。这几年连梦里也没有这些东西,怪不得使她感到那么陌生了。她简直睡不着,可是她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一旁闭目养神的母亲。窗外不时地响着汽车的喇叭,狗也在叫着,杂沓的人声也有一点听不见了。夕阳在窗上留着最后的和煦煦的柔光了,它好像有所眷恋地盘桓些时,便沉了下去。一切都是平和。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还有那温和的语音低低地响着:
“瑞瑞,醒醒吧,时候不早了,该起来洗洗脸了。”
她就带笑回答:
“妈,我根本没有睡着。”
“嗐,傻孩子,那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呢?我就是躺着养神,还生怕惊了你,要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说些话呢!好吧,我们起来吧!”
母亲说着开了电灯,就连这也使她一时睁不开眼隋。自从离开家那一天,就不曾看见过电灯的。这几年她忘记了许多,也认识了许多,她仿佛在梦的边缘上游行着。她下了床,呆呆地望着打扮着的母亲,还是母亲提醒了她: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呵?”
她猛然地一惊,不如如何是好地回答着:
“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呵?”
“快些洗洗脸,梳梳头,换一件衣服。”
“好,好……”
她一面应着一面就忙着去了。
客厅里明着更辉煌的灯光,当她和母亲走进去的时候,顿时觉得眼睛一花,憧憧的黑影子都伸长了,向她聚拢来。等她定了定神,大睁开眼睛,才看到那原来是客人朝她走过来,都摆着一副似笑似关切的脸。她正自感到惶惑的时节,突然父亲的声音响着:
“都认识吧,瑞玉?没有外人,全是至好,都是见过的,周清老你还记得吧?快喊一声周伯伯,——”
父亲像导演似的为她指示着,她先看到那一大把花白胡子,再向上看,才望到那颗东瓜样子的脑袋。脸的中央是一个又肥又大的肉鼻子,红油油的鼻尖好像要滴落下来似的,额下远远的是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他的嘴却望不清楚,只像掩在丛林中的一口大井,从那里面却吐出含混不清的语音:
“真好,真好,这么大了哇,你不记得我了么,嘻嘻,小时候你不是总欢喜我抱的么?大了呵,再抱是抱不得了!”
他好像一面说着一面淌口水,他的身躯摇摆着,还没有等到她叫,父亲就又告诉她:
“那是周伯母——”
她又看到那个可怜的女孩子,深深地埋着头,畏缩地依着那个可以叫做祖父的人的身边。瑞玉叫不出口,爽性把周伯伯也忘记叫了。那时候父亲又为她介绍其他的客人:
“王先生你总记得吧?”
“记得,记得,您还教过我经济学呢?现在您还教书么?”
“不,不,教书是误人误己的事,我现在主编《正义杂志》,我是一心一意维护正义的。”
“王先生可了不得呵,现在是在野党的领袖,将来一定发达!”
王力行一面听着一面咧着他的嘴角,那副金丝眼镜不断地从光滑的鼻梁上溜下来。他不得不时时用手指接着。他换了左手,才空出那只右手来,伸过去,好像表示他的毅力似的,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几乎要叫出来,只是为了礼貌才忍住,用力地把手抽出来。
“那是钱叔叔,你该认识吧?”父亲指着那个一直斜垂着头的一个四十左右的人说。他的全身都好像在酒里浸透,软洋洋地,像是如果不是为了体面的关系,他就要趴到地上了。她向他点了点头,他朝她拱拱手。
再看过去是于明泰和二姊,在父亲的背后一直有一个吃吃笑的人,等到父亲闪过去,才看到那是一个二十多几的浓装艳抹的女人。父亲好像有一点窘似的低低地说:
“这是新姨——这是瑞玉。”
“我们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可介绍的?”那个女人尖声尖气地说。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当她说话的时候,眉毛不停地挑着,嘴角和眼睛也随着移动,甚至那无甚可动的鼻子,仿佛也在动着了。
“大家坐下谈吧,大家坐下谈吧,……”
父亲这样说,他自己却站在房子的中间。他不过是五十左右,可是鬓发已经灰白了。因为最近又做了××局长,他不得不把他那佝偻的躯体勉强地套进一身中山装,左胸间还挂着一号的徽章。往常他回到家中,首先就要换上便服,这晚上怕是因为忙,没有来得及,所以不但他自己难过,使看到的人也觉得不舒服。
人们才坐下去,仆人又引进来一男一女。那男的有四十岁上下,有一张白净的脸,青青的下颏,还有油光光的头发。那女的至多有三十岁,像一只小鸟似的一跳一跳地走进来。
父亲赶上去和他们握手,来客是那么有礼地和众人相见。到了她的面前,父亲说:
“这是郭先生,——那是王太大,——小女瑞玉,那一年在香港见过的。”
“不错,我还记得,我们一齐在浅水湾玩过,那时候你还没有这么高。”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使她吃惊的是那个女人不是郭太太而是王太太,这个关系恰巧和她的想象不对。此外她也在搜索她的记忆,她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可是她也记得在她离家的前一年,他早跑到上海去了。
“——他怎么还能回来呢?他附过逆的!”她明明白白地记得。
那位王太太只把头微微扬了扬。就做为和她招呼,于是又昂首阔步地,像一只吃饱了的鹅,牵着那个郭先生的手臂走开了。
“这是什么人?”
她低低地问着正来到她身边的二姊。
“我也不大熟,好像现在是××院简任参事,还是什么国民代表。”
“我怎么会记得他下过水呢?”
“有这么一回事,”二姊恍然大悟似的,“怪不得有几年没有看见,他去过的,前两个月才回来,那个王太太好像也是这次才同他来。”
“那么王先生呢?”
“谁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一直也没有看到那个王先生,她总是和郭先生在一起,好像还住在一个地方?我记得,郭先生就因为带回两个汉奸,才从草头升到竹头。”
看到她那茫然的样子,她就解释着:
“嗐,就是从荐任升到简任——”
“哦,原来是这样!”
当当当,壁钟敲了七下,客人们的私语停了一下,好像等待什么新的事件。乘着最后的一响的余音还在空中袅袅漾着,主人就大声说:
“请诸位入座吧。”
大家脸上露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有的人嘴里咕哝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出的话语,就一个接着一个的向饭厅去。周清翁是毫不犹豫地走在前面,他身旁那个十六七岁的“伪组织”却畏缩地躲在一旁。深深地埋着头,像在寻找可以钻着下去的地缝。那位王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脚就走,郭礼明为了表示他的礼貌,赶紧跟上去,没有忘记把手插在她的手臂里。钱子周因为是老朋友,早就站在主人的身旁;王力行就一面摇着头一面走进去。父亲和钱子周走进去之后,另外的人才随着进去。到了餐桌让一番,大家才坐了下去。
钱子周向四面望了望,就和主人说:
“陈总理今天没有约呵?”
“约了,约了,怕有别的事不能来。我们先吃一杯吧。”
“是要吃一杯,”周清翁站起来,大声嚷,“四小姐今天得以回来,简直是一桩了不得的喜事,大家理应先干一杯!”
“一定得干,这是我们妇女的光荣!”
王太太起来,举着她那又白又瘦的手臂,郭礼明偷偷地拉着她的衣襟,低低地说:
“亲爱的,你喝不得呵!”
“你管不着我!我偏喝!”
王太太把手一扬,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郭礼明不提防,倒把一杯酒倒翻了。主人赶紧给他倒上,随着说:
“大家请坐吧,都是她的长辈,不必站起来,我们先吃一杯。”
大家都喝了,瑞玉也喝了,之后,她恭敬地站起来说:
“谢谢诸位,等到我身体好些的时候,我还要回去的。”
“什么?”
周清翁的眼都瞪圆了,在他的胡子中间,看到那张惊得闭不拢的嘴,每个人都用奇怪的、严厉的眼光望着她,她就又从容地补了一句:
“我是说,那时候胜利等到了,我们都要回家去。”
周清翁这才捋着胡子大声笑起来,高兴地又举起杯,说:
“我们为胜利喝一杯。”
主人好心地说;
“等吃了菜再喝吧,免得容易醉。”
“不,不,——”周清翁表示非常坚决,像叫口号似的嚷着:“我们就吃这杯空心胜利酒。”
大家不得不站起来陪一杯。才坐下去,仆人就捧来一个和桌面大小的圆盘,满装冒着热气的菜,放在桌上,盘边就靠近每个人的嘴,这使大家沉默了,因为那是无所不有的万象菜。海里的,山上的,才采来的,存了一二年的,随你的选择,随你的发掘,能使每个人都满意。可没有语言了,只有咀嚼的声音,不知谁,一边吃,一边在叹息。钱子周却坐在那里不动,于明泰好奇地问他:
“钱经理,您怎么不动?”
“我,我持斋。”钱子周勉强地抬起他那歪着的头,回答他。
“您持什么斋?我倒看不出。”
“我从小不动荤。”
“大概是佛爷转世吧?”
钱子周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看大概是吸血夜叉一转,否则不会那么忍心放高利贷。”
于明泰没头没脑说了一句。钱子周有点受不住,脸一沉,正要说点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哎唷唷地叫起来,他们同时望过去,那原来是王力行。主人早已关切地问询着:
“王先生,您是怎么回事?”
“我有点牙痛,——”
“好,我有‘加当’,要他们快点去拿来。”
“不必,不必,我是吃了一块江瑶柱,塞到蛀牙孔里,只耍用点开水嗽出来就行了。”
“那更方便,——去,快给王先生拿一杯开水来。”
仆人赶紧三脚并两步地为他捧来一杯水,他接过去呷了一大口,鼓动两个腮帮和舌头搅着,然后又仰起头来,像喷泉似的冒着气泡,发着清脆的音响。一桌人的眼睛都被他吸住了,看着他又挺直头颈,两眼一闭,下巴向前一伸,把一口水咽下去了。每个人都感觉到好像自己咽下去点什么脏东西。
“怎么?”
“好了,好了……”
“怎么您把口水给咽下去了?”
“这是我的习惯,”王力行很自然地说,“在这困苦的时代,许多人都没有饭吃,所以不忍心糟蹋粮食。”
“这话也对,”于明泰立刻又接下去,“反正是自己的嗽口水,又不是刷马桶水!”
王力行觉得受了侮辱,跟着说:
“于先生,您怎么这样说话?”
“我没有说什么,我完全是站在赞助的一面,没有一点反对的意思。”
“我以为您这个比方太不伦不类,要我心里难受。”
“可是先生,您忘记了,方才您那么一咽,别人的心里够有多么难受!您的原思是要节省那牙齿间的一点粮食,可是差一点把我们装在胃里的都翻出来。我们一点也没有敢抱怨您呢!”
“那是我的自由,——。”
“自然我懂得,您的自由论我早已拜读过了,假使你从地上捡一块狗——”
“请不要说了,请不要说了——”王太太美丽地皱着眉毛,用力地摇着头;“您两位简直忘记这是什么地方了,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您们这是提出些什么问题呵!”
“很对不起您,我知道您到过外国,时常招待外宾,处处讲礼貌,当年我也到外国去过一次,那时候我相信您还没有这位小周太太那么大。”
“什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王太太瞪起眼睛来大叫;可是她没有叫下去,只有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张惶地不知向哪里躲好。每个人都预感到事有点不大对,互相望着,恰巧,正在这时候,仆人引进一位客人来,尖尖的头上顶着一个小尖帽,一副黑晶眼镜遮住小半个脸,蓝袍青马褂,雪白的脸衬着两撇黑胡子。瑞玉低低地问着:
“这怕是一个汉奸吧?”
“不,不——”二姊肯定地摇着头,“我见过他,他是从前北京政府时代的国务总理,现在是××委员,还是一个大词人。你看他的派头有多么大!”
她望到父亲下席迎接他的时候,他已经小跑般地赶过来,又拱手,又握手,为了礼貌的缘故,还没有忘记把眼镜取下来。然后他朝所有的人好像看到,又好像不曾看到的拱拱手,绕了半个圈子。
“我真抱歉,诸位,来迟了一步,要诸位久候了!”他说着又是一个半拱,“这也怪不得我,我是从××巷一步步走上来的。”
“锦翁,锦翁——”周主任委员赶紧站起来拱着手。“久违,久违,最近有什么大作?”
“清老,您倒先来了,抱歉之至,抱歉之至。这些天心绪不佳,隐居闹市,意味索然,没有写什么,只是和了清老上次见赠的两首诗,已经寄上了,怕您还没个收到吧?请坐下谈吧,请坐下谈吧。”
主人招呼,仆人早已安好坐位;可是来客才要坐下去,于明泰突然又站起来说:
“慢着,这个数目不对!”
大家都怔住了,不知他说些什么,二姊扯着他的衣襟,和他低低说:
“好好吃饭吧,讲什么数目,坐下,坐下!”
可是他倔强地推开她的手,仍自不管不顾地说下去:
“当初耶稣被犹大卖了,和门徒们吃最后的晚餐就是这个数目:十三个。这是一个不吉祥的数字,我们应该避讳。”
说过后,他仔细地瞪着眼看望每个人的脸,好像搜寻似的转过去,之后很失望似的摇了摇头。他的妻子先忍不住了,叫出来:
“你这是怎么回事呵?”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是看我们十三个人中间谁是耶稣,”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可惜得很,一个也不是。”
那个王太太故意讥讽似的说:
“于先生,也许你是,可惜你看不见自己。”
“不,不,我也不是。”于明泰严肃地说,“您知道,我是学毒气化学的,行路先不对。我并不会造福人类,虽然我还没有伤害人类,而且我也不愿意背起苦痛的十字架,戴上刺人的荆冠。我还要活,我正在努力制造一种毒气,要毒死全城的老鼠,对于人没有一点伤害,那时候我才算造福了人类,也许就配当耶稣了。可是现在我还不配!”
“那么该怎么办呢?”
“要有一个人退席。”
“那么我退吧,好在我也不能吃。”
这是钱子周说,可于子明泰又说了一句
“要那个像出卖耶稣的犹大退席。”
“那我倒不情愿退席了,我又不是犹大。”
于明泰侧过头去望了他好久,才说:
“你也有犹大性,你什么东西都卖,从猪卖到良心,你用钱来赚钱,而钱的本身对于人类没有一点益处,只有害处。——”
钱子周不服地站起来,歪着头想向他争辩,可是他顺手轻轻一按,又把他按下去了。
“怎么,怎么,你骂我,还不许我说话?”
“明泰,明泰,你不要这样子,你怕是喝多了,下去休息休息吧。”主人焦急地说着。
“我不醉,我句句都说的真话,本来要我退席倒无所谓,可是我一点都不是犹大,我不能走,我们要犹大离开!”
“难道,难道,你以为我卖过人么?”
“你没有卖过一个人,可是你使多数人遭殃,你们囤积米粮布匹,使多少人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你不使一家哭,你使万家哭,难道你还不配算一个犹大么?”
“那,那,我们是调节有无,抢运物资。而且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银行的事。”
钱子周气得脸发白,声音打着抖。
“银行是谁的?”
“是股东的。”
“你是不是大股东?”
钱子周答不出来,只是点着头。
“好了,表面上你是总经理,你负责银行的业务;内里说起来你又是大股东,可谓表里一致,没有丝毫推脱的余地。可是你不要着忙,你还算不得最重要的。”
于明泰喘了一口气,用手掌抹一下嘴边的唾沫星子,又像猎狗似的张望着。
“明泰,明泰,你坐下吧。”他的妻子哀求般地向他说,
“你少说吧,我走开就是。”
他一把拉住她,急着说:
“你凭什么走,你又不是犹大,除了这几年好抱怨我之外,你没有想卖我呵,你没有想跟别人跑呀!你走不得。”
说过后.他一扬脖,又把一杯酒灌了下去。他打了一个呃,把酒气全喷出来。那个王太太赶紧把小手绢朝鼻尖上一捂,好像闻到什么恶气似的。
“其实,你也有点像犹大——”他把脸朝着王力行,“不要看你那份学者的样子,我懂得你,我早就懂得你,那些年你要求好人政府我就懂得你的用意,你是说如果政府有了你,那就算得好人政府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么?哈哈,我给你打一个比方吧,你好像一条狗,你在汪汪地叫,要是丢给你一块肉骨头,你就不张口了,是不是?”
“宗老,宗老,您看,您看……, ”
王力行好像哀求似的望着主人,主人不得不站起来说,
“明泰,你也太不像话了!”
“他不是狗,我收回我的话,好不好——”他冷冷笑了两声,“他是狼,他是狗的祖先——狼!”
王力行实在忍不住了,他的情绪一松,跟着又紧起来,一时忘记了学者该有的风度,呲着牙伸着脖子向他吼叫!
“你凭什么骂人:你,你,……”
“诸位请看,他像不像想要吞掉我的狼?”于明泰从容不迫地说,“我并不是说空话,他是有血腥气的——”
“你说,你说,我什么地方有血腥气?”
“你不记得么?那一年你在××号召青年,组织抗敌团,结果是制造了许多特字号人物,伤害了青年,也害了中国人民。”
“那,那你不能这么说,我是为国家培育英才。”
“什么英才,什么国家,简直是祸国殃民!就像周清翁——”
主人忍不住了,担心他的话又说到别处去,便用严厉的口吻制止他。
“明泰,不要说了,太不像话!”
“周清翁是好人,说不出什么坏话来。德高望重,仙风道骨,真是了不起的人!”
每个人听到这里都放下心,舒适地喘一口大气,继续听他说下去:
“——当代的大词人,保存国粹,提倡国术,笃信佛教,有一副菩萨心肠。既不贪污,又不钻营,主张无为而治,与世无争。太平盛世,这自然是老百姓的好模范!”他故意顿了顿,偷觎着那个被说的人一面摇晃着头一面不断地咋舌头。“可是现在不同呵,又是负了很大的责任的×××会的主任委员,是要做好事的,要做与民有利的事的。可是你只像一具活尸首,那又算怎么一回事。简直对不起我们这些老百姓,请看他身边的那一个可怜的人吧!”
“你不能瞎说,我是为了慈善的缘故——”
“就是因为那样,你的罪过才更大!你把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原来可以算你的孙女的,却做了你的小星,你的良心放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强迫她,我也没有欺骗她——”
“是呀,我知道,难道你还以为把她带到天堂里来?你实在是把她送进人间地狱!”
那个可怜的人,把眼睛无望地看着他,像是哀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你,你简直胡说。不满现状,反革命!”
“清老,怎么您动气了么?连您涵养这么深的人也动气了?——”
“怎么你还敢当面指摘我。”
被说的人简直一点也忍不住了,不断地用手拉着自己的胡子。
“我不是指摘您,您还能动气,这正是好现象,既然能动情感,就该多做点事了,我就请您睁开眼睛看看外边有多少受苦的人民呦!”
“明泰,明泰,你这是为的什么呵?”
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母亲也忍不住开口了。
“您不知道,我这是为我那才从远处回来的好妹妹致欢迎词,她离开这几年了,我要她认识一下我们这里的大人物。——你不必在你那里眼镜里偷偷看我,你不认识我么?我可认识你。辛亥革命没有弄掉你,北伐也没有伐掉你,你这一次本想就是当一个汉奸算了,不知道你怎么又混到这边来?”
“对不起,于先生,我和您素昧平生,今天首次谋面,您凭什么对我加以人身攻击?您得记得我还是一个律师,我可以告你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您也用不着吓我。您不记得么?我还是做学生的时候,我曾经到府上拜访——”
“怎么,您到舍下去过?”
好像这话打动他一点感情,他也颇有兴趣地问着。
“是,我去过,去的人就是多了一点,您那听差不放我们进去,还把门关起来,当时我们动了一点小气,就闯到门里夫。等我们赶到您内院,没有见到您,有人说您是从后墙翻出去的,后来我们才知道您是从狗洞钻出去的。”
“你,你原来就是那群暴徒之一,你们把我的财产加以损坏,我到法院告了你们,你们没有一个人到案。”
“我们既不为个人的名利,又不做别人的爪牙,我们去打你,是代表全中国的人民打你的,可惜我们的力量不够,打来打去,天下总有你的份!”
“您好像有点不服气似的?”
“哼,我不服气什么?如果你要是耶稣,我也许不服气,羡慕你;你不过是个犹大,我不服气你做什么!”
“于先生,我看你说够了吧?”那位王太太皱着她的眉头说。
“没有够,没有够,你,我还没有说到呢!如果那时耶稣收女门徒的话,你一定就是那个女犹大!”
“你以为我会出卖耶稣么?”她好像被激怒了的蛇,猛然间伸长项子,昂着头,咝咝地朝他叫着。
“你还卖不成耶稣,至多你不过出卖你自己亲爱的丈夫。”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一点也不气馁,仿佛于明泰的话一点根据也没有。
“王太太,我要是你的话,我一定不会红脸的,你忘记了你的丈夫,你和日本鬼子混过,又混到这边来了。”
“那你管不着我——”她截断了他话头说,“我自有我的自由。我要游戏人间,逢场做戏,你管得着我么?”她尖声叫着,每一个字都把下巴伸向他,好像怕他听不清楚似的,还把那美丽的小手在桌上使力地拍着,似乎在打板眼。“再就,你们男人家可以东一个西一个,难道我们不能找一个么?”
“不错——”周清翁忽然得意地摇着头,“这就叫做面首。”
主人也不耐烦了,拍着桌子叫听差,问他为什么不上菜。
“老爷,您不知道,拉空袭了,把火盖住,要解除才可取再炒菜。”
“我的天,又是警报么?”母亲的脸立刻变了色。
“不怕,众位,敌人的飞机不会来的,就是有紧急的时候,我们再躲进去也不怕。”
主人站起来安安客人的心,可是看样子,倒没有人注意。郭礼明站起来,不知道朝哪一个说他要有两句话说的。
“你大可不必说了——”于明泰一句话就给他关了门。“你是以出卖起家的。”
“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做过生意。”郭礼明为自己辩解着。
“你出卖了你的好朋友才做一个小官的,后来你又把自己卖给伪方,做了两年伪官,你忽然又回来了,你还升了官,不知以后又要卖什么了!”
“你不能乱说,不错,我到那边去了两年,你得知道我是有使命的——”
“是呵,你当汉奸也奉了使命,你落水出水,仿佛比我们这些人还干净,这简直是些什么世道哟!我于明泰,不偷人,不抢人,不为非做歹,真是立得住,坐得稳的一个好汉子;可是我倒了天下的大霉!外人看起来,我娶了好太太,老丈人有财有势,谁想得到我于明泰照样穷得光赤赤的,我还硬得打肿了脸充胖子,出入这些富贵之门,有一天我若是得了势呵,——”忽然,紧急警报像狼似的叫起来,大家就纷纷站起来。仆人起紧向防空洞搬茶几藤椅,客人们争着向外跑。王太太跑在最前面,到了洞口,又大声地叫着:
“不要忘记带一副扑克牌,省得坐在洞里闷死人。”
母亲简直是走不动了,两个女儿搀扶着,一直到了里边,她才像得救似的向着瑞玉:
“你们那里有警报么?”
她笑着点点头。
“也有日本飞机投炸弹?”
她又点点头。
“有好防空洞么?”
她先摇摇头,然后说:
“我们就是疏散到郊外,找一个坟头躲躲也就算了。”
“那可真吓死人,我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惦记死你。”
“我不怕,我们没有一个人怕。”
防空洞里的电灯熄了,那边在打着扑克的人大声叫点蜡烛。
飞机的声音,已经嗡嗡地在头上响着了。
于明泰的心里想:“这简直是劫数,里边还是十三个!”
忽然他意识到手里还托着一个小的,他才放下心独自微笑着。
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选自1953年9月平明出版社出版的《靳以短篇散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