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冗員的生活


  “C先生!八點鐘了!今天不上學麼?”他平時每天早晨七點半鐘就起牀的,今天過了時刻,還不見他起來,房主人怕他貪睡點誤了上課時刻,特跑上樓喚醒他。

  他給房主人叫醒了,老大的一個不願意,像在辦一樁很要緊的事給房主這一叫,弄失敗了似的。他在被窩裏發出一種很難聽,很不樂意的音調:

  “讓我睡罷,今天十點鐘纔有課上!”

  C不住包辦伙食的館子,因爲近來各處館子的房錢伙食都漲了價。房子是按席數算租錢的(日本每張土席約長四尺寬二尺)每張席子要三塊錢租錢,普通學生住的是四張半席數的房子,要十四塊多錢。伙食至便宜的每個月也要二十四五塊。若住館子,這每月幾十圓的官費只夠開館賬,學校的學費和書籍文房用品便無從出了。所以C在貧民窟裏租了一間四張半席的房子,每月租錢只要六塊,不包伙食。C的午飯和晚飯跑到一家飯店裏去吃,每月只要十三塊錢。

  他早晨一頓,如何的過去呢?他有簡便方法,他每天早上只吃八個銅板半磅的英國式麪包和兩盅開水,一個月要不到三塊錢,合算起來,每月的支出超不過二十二塊,比住館子,便宜得多了。

  C在經濟上的經驗,愈久愈進步,前個月他發見了每天可以再省二個銅子的方法。什麼方法呢?他再不買八個銅子半磅的英國式麪包了,他只買兩顆法國式麪包。法國式麪包的價錢,不是按重量算計的,是照顆數計算的,一顆要三個銅板。C是個除讀書節儉以外不知一切世故的癡漢。他只曉得兩顆法國式麪包的容積比半磅英國式麪包的容積大、並且價錢便宜,所以他改吃法國式麪包了。他並不知道法國式麪包的分子構造沒有英國式麪包的那末緻密。英國式麪包密度要比法國式麪包的密度大。

  過了幾個禮拜,C又發現了可以加省三個銅板的方法。C自吃法國式麪包以來、覺得吃一顆和吃兩顆,肚子裏所受的影響,沒有大差別;所以他近來只吃一顆了。他的友人也常笑他,他便說什麼廢止朝食於衛生有益的話來抵制。

  C給房主人叫醒了後,再睡不着,在被窩裏翻來覆去。肚子裏咕嚕的響了一陣,他才覺得有點兒餓。他恨恨的翻身起來,把被蓋胡亂捲起,向壁櫥裏面一摔,飛跑下樓,亂忙忙的抹了臉,漱了口;把用過了幾年,又爛又黑的書袋子掛在肩膀上,出門向學校去。他在途中還恨恨的罵他的房主人不該這樣早叫醒了他,因爲他又發現一種省錢的方法,就是遇學校的先生請假,早上八點鐘起沒有功課那一天,他就多睡半點鐘,連那顆法國式麪包都省下來,準備上午在飯店裏多吃他半碗飯。房主不明白他的苦衷,今天一早把他叫醒了,把他的計劃弄失敗了,他那得不恨!他肚子裏實在空得厲害,他知道今天的三個銅子省不成功了。

  學校的學費、教科書、衣服、鞋襪、文房用品、剪髮、洗澡、新聞、郵費交際會費,每個月的支出實在不少,只靠這幾十塊錢的官費去分配,怪不得C考究出這許多省錢的方法來。不單是C,和C同境遇的都是一樣。


  C在教室裏,沒有留心先生教些什麼。他只呆呆的想,今天除了學校制服的銅釦子和一枝鋼筆之外,他手中身上再沒有金屬品;不但今天課後,想洗澡沒得洗澡錢,連明天買麪包的三個銅子還沒有籌到手。因爲經濟問題弄得他上課全是形式的,沒有半點心得;他只機械的像打字機一樣,把教授的講義一字一句都抄下來。他是來日本長期的參觀學校,他只旁觀同級的,日本學生活活潑潑地求學。

  他在飯店裏吃了午飯,他還只管坐在食桌前,不想到學校去,他像有什麼事在這飯店裏沒有辦完。他不時注意那幾個同食臺的,和他的境遇一樣的留學生吃完了飯沒有,若有人留神望他的臉,就能夠看見他的臉發赤。

  “痛飲!痛快!廚房!再替我暖一合酒來!”一個天真爛漫的,比他年輕的學生坐在他對面,一盤炒肚尖放在他面前,快要空了,他手裏的玻璃盅也比洗過了的還要乾淨。

  店主人是個寡婦,快到五十歲了。她未成寡婦之前是個神戶古屋間來來往往的流娼,後來從良嫁給一位守門狗——每日穿件黑衣,拖把短劍,在一個衙署門首站崗的守門狗。前年丈夫死了,她領了些恩俸跑到東京來尋生意做。她不知從什麼地方聽見留學生的生意容易做,便找了一夥中國廚房,在住留學生最多的H區內開了一間館子兼飯店。一間小店鋪,樓上住了幾個學生,樓下的店面排了兩張臺,替附近住的留學生包辦伙食,也買些簡單的中國菜。幾十個經濟困難的大學生也加進了去!

  在C對面坐的年輕學生姓章,是個運動大家——在大學運動會、擲圓盤得過最高點的運動家。體魄很強、食慾也大,尋常的飯菜,不夠他做燃料。今天天氣有點寒,他加吃了兩盅酒。

  “有兼人這食,而……”坐在C旁邊K君向着章君笑。章君不理,只管吃他的酒。K君見章君不理他,便翻轉頭來,眯縫着眼睛向C“嘿!嘿!嘿!嘻嘻嘻”的笑,他的兩列似青非青,似黃非黃的很長的牙齒縫裏塞着幾片青菜葉的碎屑。C因爲經濟問題,在搜索苦腸,哪裏還有工夫說笑。

  “到植物園去走走麼?”K覺得沒意思,再向C敷衍一句,他站起來了。

  “……”C只搖搖頭。K一個人出去了。

  “你下午還要到學校去?”章君看見K去了,才問C。

  “我就要去了。”C也站了起來。

  “快到一點了!你還不去?你沒帶表麼?”

  “保存在倉庫裏!”C不覺笑了。

  “你的也託了他保管麼?痛快!痛快!哈!哈!哈!”章君望着C大笑了一陣。

  C巴不得K快點兒去,好向飯店的主婦辦個小借款的交涉。C歡喜極了,店主婦竟答應借五角錢給他,等到月底和伙食費一同結算。他有了五角錢在身上,下午在學校里居然聽見教授說:

  “你們要把Pargonite和Palagonite的區別記清楚。”

  “記不清楚,不要緊。”一位愛淘氣的學生大聲的說。

  “爲什麼?”先生像要惱了。

  “到那時候再來問先生不可以麼?”學生笑着說得全堂笑了。他下了課,順路去訪一位姓彭的友人。姓彭的是和他同一個中學出身的,現在進早稻田的政治經濟科。彭君恰好在家,讓他上樓拿張墊子給他坐下。

  “老C!你昨晚上來就好了!我昨晚上請了客!不是別人,就是館主人一家。我只花了四五塊錢,他們吃得嗚呼哀哉!威士忌一瓶!牛肉半斤!豬肉兩斤!弄火鍋吃!還添了幾合正宗(日本酒名)和兩大盤生魚片。真的吃不了,你來了就好了!”

  “豈有此理!對我說這些話,不失禮麼,彼此雖熟,沒有客氣,但說話也總得留心些。”C心裏這樣想,沒有說出來。

  後來C問彭君寓裏的主婦,她說彭先生那晚上買了兩合正宗和兩角錢的燒山芋請她們吃是真的。還害了她的十多歲的小孩子跑去買燒山芋,跑出了一身汗。


  C君由彭君那邊回到家裏,快要四點半鐘了。他把爛書袋放下,忙跑去澡堂裏,洗他半個多月的積垢。C是很喜歡洗澡的,因爲每月的官費青黃不接,所以近來澡也少洗了。洗了澡回來懶懶的倒在席上,他想他的五角錢既去了十分之一了,要把要緊的用品先買回來。礦物學的先生的講義走得像汽車一樣快,速記用抄本還差三四頁就要完了,非買一冊不行,但最便宜的也要二角錢,買了之後就所剩無幾了。官費作算靠得住,也還要十多天才得領,這十天內怎麼辦呢?他的獅子商標的紅色牙粉前星期就用完了,他幾天不用牙粉了。到月底領到官費非多買一二包放在那邊不行。

  到了六點半鐘,他還是到飯店裏去吃飯。在飯店裏他聽見一個好消息,說今天下午官費生借青年會做會場,開了一個要求增加官費的大會,已舉定了代表,要代表回北京去向教育部直接交涉。

  因爲要求增加官費不知上了多少稟子,打了多少電報,教育部一個不理。官費生沒有不罵教育部無天良的。但是聽說教育部也是每月自己籌款,才能維持現狀,那裏管得留學生許多。

  C吃了晚飯,暫不回寓。在一條最熱鬧的街道上慢慢走着看擺夜攤的。走來走去的留學生都很神經興奮似的,像給夏天的烈日曬熱了的池塘裏的一羣魚一樣。

  C在電車線路終點遇見了同教室的W君。他是南一省的官費生代表。他像很忙,他說的話C還沒聽清楚,他就急急的跑了。C因爲遇見W君便想及W前兩星期說的話。C想國家的臉子早失掉了,索性痛痛快快的鬧一鬧也好。

  W前兩星期對C說的也是關於增加官費的話。W那班的主任教授是Y博士——對着中國人便拿高帽子出來,背過臉去便把中國人說得卑鄙狗賤的Y博土。前兩星期也在青年會開了官費生大會,決議要求增加官費。開會的理由和會場的情形第一天就在各新聞上用大大的字登出來了。那時候W君跟着Y博士到日本中部山中爲調查旅行去了。Y博士在旅途中看了新聞,便問:“你們留學生每天不讀書。在鬧什麼喲?”W君告訴他鬧的是什麼。博士父問:“你們一個月到底領多少官費?”W君又告訴他。博士後來嘆了一口氣說“我們日本的鄉下人送他的子弟來東京進中學。每月也不止給這幾十塊錢。你們的政府當初是不是以求學的目的派你們來日本的?我以前叫你買那幾部參考書是沒有買了,是麼?那又難怪你們鬧了。”

  “政府當我們是冗員,早就想把伐們裁汰。”W君想說出來,又中止了,C也覺得中國政府太無勇氣,不敢叫官費生回去。叫了回去,也可以多養幾營軍擁護自己的勢力。

  C還有一件很擔心的事,他是南省的官費生。南省教育由北方請了一位時髦的教育家去辦。這個時髦教育家,頭腦是很清晰的,他一定不會批准增加官費給學生。何以呢?因爲南方是反對北政府的,教育部的批准,南省當然可以不執行,這個淺顯的道理,時髦教育家那有不曉得的。C忙跑去問本省的管理員,管理員所說的果然和C所預料的一致。

  學校章程有實習的必修科,到了冬假春假或暑假要利用假期去實習,從前教育部也定有實習費章程,近來說要節省費用,把實習費取消了。到了冬假C就要去實習,他預先去了一個稟子向時髦教育家請旅費,他相信時髦教育家一定不會打起官話來拒絕他。假期到了,他到管理員那邊去看由時髦教教育家那邊批迴來的批詞卻是“前據教育部……該生所請應毋庸議”的一篇官話!C在《新青年》裏面,讀了許多時髦教育家的言論,他是很佩服時髦教育家的,他不知道時髦教育家的言行不一致!C想批的時候,時髦教育家沒把外國學校規則查一查麼?沒有仔細想想該用官樣文章去敷衍了事麼?C從前像一班無定見的青年帶着灰色眼鏡去看那位時髦教育家。現在他用X光線去檢查他了。


  C躑躑躅躅在街上走了半點多鐘,覺着有點兒寒,便由近道回到寓裏來。坐在門首除鞋,還沒上去,館主人便出來說有客在樓等着。

  “言君麼?來了多久?”C認的是同鄉的言君。

  “來了不到十五分鐘。聽館主人說,C君吃飯去了,不久就要回來,所以我就上來了。很對不起。”言君是個非常誠懇的紳士,所以說話也和做文章一樣。有前提,有結論,起承轉合,很能得中。

  言君有點年紀了,他早在明治大學畢了業。畢業後就有人請他回國去辦正事,但言君立的宗旨很定,不願隨波逐流,不爲五斗米折腰,所以他還留在日本研究。言君有點鬧名士派,不很講究外觀,他那個大學制帽的四角帽黑色變成黃色了,取下來放在臺上,會堆成一堆,全沒有一頂制帽的體裁。制服上五個銅釦子,只剩下三個,襟口和袖口早爛了幾塊,像給鼠兒咬爛了。制服原來是黑色,言君不知穿了多少年數了,他在太陽下走過時.那制服竟映成紅色。他的洋褲的正門上幾個釦子,也像不是全數了,裏面穿的中國褲子半白不白,半黃不黃的露出來。他在家用絕對不用日本服。他穿中國長衫和短褂子,還巴上一個肚兜。他穿的中國褲筒有水桶那末大。制服上一條白色硬領兒早給油垢塗黑了。

  言君的日本文很可以,但不很會說日本話。他身邊常帶着一本日記簿和一枝紅鉛筆,坐電車、問路都用筆談。有這種種緣故、他不情願住日本人的家裏或館子,他在箇中國商人的樓上租了一間許多蛛網和煤煙的房子。

  言君是來徵求C對於恢復救國日報的意見。

  “國早亡了,還趕得上救麼?”C比言君歲數小,但意志卻比言君頹唐。

  “不是這樣說的,國家還有一秒鐘工夫的命,我們都有救國的義務……現在東京的團員裏面只有Y君,S君和你。……我看還是望你出來號召一下,比較沒有黨派的色彩。現在中國……只怕無人,不怕無錢……外可以懾……內可以收……”言君正襟危坐,在C面前演了一場說,結局給他感動了,降服了他了。

  “那末我們就在下星期六先在青年會先開一個預備會!這回非C君出來不行。”言君臨別時再三的叮囑要C到會。C送了言君出去,覺得自己的知己要首推言君。

  C回到案前坐下,貼屁股的蒲團還沒有暖,館主人又上來說有客。跟着館主人上來的客戴一頂帽筒上纏有兩條白帶的制帽,身上披一件黑斗篷,是學生間最流行的一種防寒具。原來是L君。L君說明天是學校三十幾週年的紀念日,放假一天,所以跑來談談。

  “今,今,今今今晚上沒沒沒有出去麼?”L君有一個奇癖,他說話是重重疊疊的,他還有一個怪癖,是怕人知道他有錢要向他借。和他同走路,他一定說想買些什麼用品,說後便把荷包取出來,一面開一面便說:

  “錢、錢錢不夠了,改改改改天再買,買罷。”們他的同學都說他身上有兩個荷包。聽說L君的長男在中國內地中學快要畢業,L君在日本還是高等一年級生。他的同學都說他的笑話,若L君再留級一年,明年他的長男來日本進高等學校就可父子同學了。L君頭腦本來不壞,不至於留級。但他志趣高尚,不願早日畢業回去與雞鶩爭食,所以自己延長肄業年限,在日本領官費多讀點書。


  L來訪C不是完全無目的,他是來向C商量一個妥善的方法把他的同鄉並且是同學的程君送回國去。

  近L君的學校有家成衣輔。成衣鋪的主人姓吉江,他的女人名叫文子,兩夫妻之外還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兒和一個七八歲的兒子,女兒的名叫綾英,兒子的名叫小虎仔。綾英有位同學嫁了一個早稻田大學出身的中國參議院議員,到中國去了。綾英和她的同學常在通信,她的同學來信說,她到中國去如何的幸福,如何的快樂。她的同學又來信說,她的丈夫如何的愛她,如何的溫柔,並不像日本男子那末粗暴。她的同學又來信說,中國的建築物如何的堂皇,如何的高大,不像日本木造的,草蓋的矮那末討厭。她的同學又來信說,她在支那的首善之區,天天都駕着馬車汽車到公園酒樓去玩。她的同學又來信說,她是無產階級的平民,一來支那就可以跟着丈夫榮貴起來,能夠和日本的高官大爵貴族華族交遊。她的同學最後來信勸她千萬莫嫁日本人,要嫁支那人。

  綾英給她的同學灌了兩杯鳩毒的酒.每天只昏昏沉沉的在描想支那的空中樓閣。嗣後她常在高等學校前徘徊着,想釣一位留學生去和她湊對。搖搖擺擺來上鉤的就是L君的同鄉同學程君。

  程君無論對什麼事都很慎重精細,只有對女人有一件事,他不能夠把住他的慎重精細的主義到底。程君是個很和藹可親的人,更能夠叫綾英相信她的同學說的,中國人比日本人溫柔多情。

  程君顧着綾英就不顧學校了。程君今年暑假的下第,是第二次了。照留學生管理章程,同一年級不準連續三年,至多讀兩年,就升級。程君的官費因此就取消掉了。

  程君住在吉江家裏拿不出錢來,吉江夫妻漸討厭他起來了。綾英說程君的落第是她害了他.她便在A區的貧民窟裏找了一間三張席的房子,把程君的行李搬過去,一同住下。綾英每天到一間菸草製造房裏去當女工,每天可以賺四五角錢的工錢,買米回來煮稀飯分着吃。程君沒有嘗過這種貧苦家庭的滋味的,每晚上對着鬼火一樣的洋燈垂淚。可憐他們一個月六角錢的五燭電燈都點不起。

  綾英叫程君要繼續着用功,準備來年再考第二間官費學校。程君說哪裏還有心思考官費。綾英說不考官費也使得,等她加了工資後,再送程君進明治大學去插班,一年可收三年的功效。

  不知綾英在什麼地方借到了五塊多錢,據綾英說是向一位做糕餅店生意的表姊那邊借來的。她把這五塊餞給程君要他到明治大學去報名入學,因爲明治大學只要有錢,隨時準中國人進去的。程君第二天出去,買了好些魚肉回來,因爲他吃稀飯吃得太久了;胃袋像枯燥得很,脂肪分要求得利害。綾英嗣後每晚都出去,要九、十點鐘才得回來。家計倒比較從容了,但程君總有點不願意綾英出去。綾英說她在家裏,程君不肯用功,只管抱着要她求接吻,所以她出去讓程君一個人在家裏用功。

  程君覺得綾英對自己一天一天的疏遠,綾英也覺得程君近來的脾氣變壞了,兩人中間像給一重煙霧遮蔽着,彼此看不清白了。綾英的媽媽文子不時走過來。在三張席的房子裏,你看我,我看她,她看你、各人都不能把自己想要說的說出來。文子像有話對綾英說,注視了綾英一刻,又翻轉頭來望望程君,這時候程君很自重,站起來說,要到神田去會朋友,一個人跑出來。

  “你母親今天對你說什麼話?快告訴我!”程君那晚上跑回來,不見綾英在家,一個人參禪一樣的坐着等了一點多鐘,才見綾英進來;禁個住氣憤憤的問。

  “沒有什麼。”綾英跑過來坐在程君面前,笑着勸慰程君。

  “撒謊!坐了一天沒有說什麼,難道是啞巴麼?”程君的怒焰和飢焰隨肚子裏一齊發出來。

  “雖然有話說,但是你不喜歡聽,也是我不願意聽的,你又何必定要我說出來!”綾英在哀懇。

  “快說來!不說我別有打算!”

  “媽……就是希望你說的話能夠實現,她望我們倆離開!”綾英伏在席上哀哭着,“我……我們中間的……那,媽還不知道!”

  “要離開不要離開?離開算了!”程君並不是忍心把綾英撇下,不過他是卑怯,怕負擔重重的責任。

  “啊!啊!啊!你變了……心!……我……”綾英再說不下去,她知道她半年的苦心要歸水泡了。“我一個不要緊,那個——雖然不敢預先斷定一定養得活——怎麼樣處置呢!? ”


  綾英近這兩個月身體失了常態,近這幾天心頭時常作惡,吃下去東西都吐出來,身體漸漸的瘦削。她心裏很擔憂,怕再過幾個月身體就不能到菸草局做工,那時候的生活如何過得去!程君知道他的懷疑竟成了事實,他棄綾英之心愈堅決了。

  綾英怕幾個月後不能到工場去幹活,想預節點款,她覺得有些對不住程君;但她精神上確非常的潔白,她愛程君的心一點沒有變,不但沒有變,還更加熱烈!

  程君在日本——留學個社會裏。身上像烙了印是綾英的丈夫了,他知道不能用硬法棄綾英母子,他只好用軟法了。他對綾英說,像這樣的狀態——像兩個猴兒打架,彼此不放手,在山頂上滾來滾去,終久要滾進山溪裏面去的狀態,他在日本住實在無了日。他又對綾英說,不如讓他回國去,去看看機會,也得看風駛船活動活動。他又對綾英說,他能夠籌得銀到手,他就捲土重來,再來日本定購大學畢業文憑。他又對綾英說,若籌款不到手,他就向政界方面活動,謀個顧問或參謀做做,因爲中國現在政局用人不要什麼學問,只要頭會鑽,口會吹,手會拍。他又對綾英說,他的幾件行李——幾箱爛書和幾件衣服——暫存在這邊。他又對續英說,若他覓到了差事,不再回日本.就會寄旅費來接綾英回去。他不把幾件爛行李帶回去,騙倒了綾英。

  程君的回國是他的同鄉們勸他的。同鄉三四十個人每人捐了兩塊錢給他,他說這幾天內就買船票回去。

  C和L和他的同學同鄉都以爲程君早回國去了。

  過了兩個多月,一天晚北風颳得非常利害,有一個客跑到C寓裏來,把C嚇丁一跳。

  “你不是回國去了麼?怎麼還在這裏呢?”C驚疑得很。

  “很對不起,攪擾你了。”程君比平時十二分的謙恭。跪下去磕頭。

  “那算什麼樣子?”C止住他。

  天氣很冰,程君身上沒有外套,也沒有斗篷,坐着打抖。幸得C房裏燒了炭,叫他向火鉢靠近些。程君兩耳很紅腫,雙頰也凍得不紅不紫,他像感受了熱,臉上發癢,雙手覆在面上輕輕的摩擦過了一刻,他雙手託着下顎,不轉睛望着火鉢中的火。

  “現在住什麼地方?”

  “住在市外的T村XX番地S館。我本來要回去!恰好那時候接到南洋的兄弟來了封信,說馬上就兌錢來給我。我想來年二月間考了那幾間官費學校再回去,相差不過四個多月,所以我就在S館住下了。”

  “沒有到那間學校上課去?”

  “只自己在家裏準備考學校的功課。”

  程君還說了許多後悔的話,也說以後要如何努力。兩個人吃了幾盅熱茶之後,沉默了一會。

  “你吃了飯沒有?你像還沒有吃晚飯。”C聽見程君肚子裏咕嚕的響了幾陣。

  “不,不要緊……我吃過了。”程君挨着餓很客氣的說。他不單沒有吃飯,並且還空着肚子跑了許多路。

  “不要客氣,客氣是自己吃虧。”C用日本話說。

  “C君不是在外面吃飯麼?”程君知道C的寓裏要不到飯吃的。

  “吃麪不好麼?我叫館主婦買去。”

  “真對不起了,真對不起了!”C早跑下樓去了,程君一個人還在說“對不起”。

  過了四十多分鐘,館主婦用一個朱漆的托盤端了一碗肉絲麪和兩碗淨水面上來。程君連說了幾句多謝,龍吞寶一個樣子,沒到一分鐘光景,把三碗麪吃得精光,連碗邊上染着幾片蔥葉都用舌尖舐過來吃。C看着幾乎掉下淚了。

  “真對不住了!真對不住了!累你多花錢了!今晚上的面很頂力,比什麼還要好吃。”怕系麪湯的蒸汽,把程君兩道鼻水蒸出來了,他從衣袋裏取出一片又皺又黑,毛鬆鬆的紙,向鼻門上拭。


  樓下館主人的掛鐘響了十響。外邊風更颳得利害,那幾扇窗門給風吹得振動得利害,像快要掉下來。程君看是時候了。

  “C君!很對不起,我真不好意思說出口。我由南洋的錢遲早也快到了,到了馬上送回來。不知C君從容麼可以通融一二十塊錢麼?我欠了兩個月的館賬,實在不好意思再欠了。很對不起。”

  “一二十塊!”C給程君嚇昏了。程君以爲C是個很節儉的大學生一定有餘錢。

  這個難題,C實在沒有能力替程君解決。兩人向着火鉢,守了點多鐘的沉默。程君見夜深了。

  “很對不起,太晚了,改天再來拜候。”程君站起來,再鞠了兩鞠躬。他才踏出房門,身體又打抖起來。他再翻轉頭來臉紅紅的向着C:

  “不瞞C君了,我因爲沒有車資今晚上是走路來的。現在坐了許久,腿子坐麻了,走不動了,可以借一二角錢做車資麼?”

  “由T村跑來的!”C吃了一驚。T村到H區的距離至少也有二十里,若再沒車資,不是走到天亮,C向自己懷裏一摸。也臉紅紅的,程君很通氣,像看出了C的苦衷。

  “不客氣,不要替我擔心。走路還暖和些。”

  “不,不!我向館主人借看看。”C又跑下去借了五角錢給程君做車費.程君垂着淚跑了。

  嗣後C沒有聽見程君的消息。

  今晚上L跑了來,C才知道程君因爲欠了四個多月的館賬,拉到警署去了。拉到警署裏要凍一兩晚後倒可以保釋出來,現在應研究的是要如何送他回國去。L君用很熱心而且誠懇的態度,突,突,突,的說。

  C給他們——L和言君——鬧了一晚,神經興奮,睡不着,第二天九點多鐘才醒過來。他醒了還不情願起牀,伸手在枕旁一摸,有兩張新聞,和幾張明信片。這些明信片不是寫“本會於XX日假座……開大會……略備茶點……務望撥冗賁臨……XX會啓。”就是寫“本會前於XX日……開選舉大會……足下當選爲……事關重大務望出席。”C怪他們來讀書的人也有許多閒工夫出來練習政治手腕。

  C起來之後還是到學校去,下了課之後還是到那家飯店裏去吃飯。

  “我們到管理員那邊去借幾塊錢用用好麼?”C因爲下午沒有課,吃了飯邀章君到管理員那邊去。

  “贊成!贊成!你有把握包借到手麼?”

  “只管去看看,舍一角五分錢不要!”東京市內的電車不問近遠一往復十五個銅子。

  “我們不應當強硬要求,要多拍幾下纔對。”年輕的章君,說起話來倒像這海里游泳過來的人。

  兩個人跑出停車場遇見了陶君,章君喪了膽,因爲他知道這位陶君是常到管職員處借錢的。若陶君也說到管理員那邊去,我們想借的款就包管不成功。

  陶君是省同鄉會長又是留學生總會評議部的副議長,他說話時把南北音共熔一爐,調起腔兒說,聽的人愈聽不清白。高興的時候就指手劃腳,有時候說一句就伸手在下腹部洋褲子的門首摸一摸像有周期似的。他現在看見C和章君來了,異常高興,又在指手劃腳地說起話來了。

  “C君!同鄉會選舉了你當幹事。”

  “誰選我的?”C很不情願當傀儡。

  “同鄉諸君!”陶君正音正色的把兩個肩膀向後一退。“同鄉諸君裏面我認不得幾個,多承你推薦把我選出來了。多謝多謝!你替我運動了多少票數?”C笑了。

  “沒有什麼事幹的,掛個名罷。哈哈哈!”陶君行了一個舉手禮,搭了反方向的電車去了,章君才安心了。


  在電車裏兩個人閉着眼睛坐着,並不說話。C知道章君有一種性癖,他不喜歡在日本人面前和中國人講中國話。C還有一位同學謝君更利害,他上邊穿的是像蝙蝠翼一樣的日本和服。下邊穿條日本裙和一對日本高木屐,高高的把雙肩聳起,左肩上掛一個書袋,右肋下挾一把紙傘,腳未曾舉步,頭先向前伸,看見他走路的人都很擔心,怕他要向前方伏着倒下去,也有人稱讚他和日本學生沒有兩樣!

  C和章兩個在電車裏打盹了四五十分鐘,在一個停車站下了車。他們到管理員家裏時,管理員正在請客。請的客是大學法科出身的法學士,頗負時名,管理員才請他。管理員看見C和章兩個,呈一種不高興的臉色,知道他兩個又來纏錢了。

  “老先生!我這裏要命了呢!你還說借錢!省裏打了幾個電報都沒有復,下個月的學費還不知道發得出發不出呢!”一個可以借,兩個也可以借,三個,四個,五個,十個,二十個都要借,管理員也有苦衷。有餘剩公款,借還可以,要管理員拿出幹本來借給人是萬萬辦不到的。

  費了許多口舌,談判兩三個時辰,管理員說C從前預支十五塊。現在準再借五塊。章君則借十塊,兩個借到了錢歡歡喜喜走到停車場時已近黃昏了。

  章君說要買防寒羊毛衣去,他是個經濟大家,他要在幾十個大洋貨店的玻璃櫃前站過幾回之後纔買得成功。C看章君一個先搭市外電車去後,因爲借到款了,他搭比市內電車舒服的高架線電車回到H區,高架車比市內車,車資要貴五分錢。

  C在電車裏遇見在青年會寄宿舍住的F君,F君告訴C下星期六青年會的人要全體參觀K區的女子職業學校。問C加進不加進。C暗想青年會的幹事也太無聊了,今星期說參觀,下星期也說參觀.再下一星期又說參觀。至參觀的是女子大學,女子高等師範,女子美術學校,女子家政學校,女子醫學校.今又說參觀女子職業學校。無一而非女子!許多有益的,能夠增見聞廣見識的男性學校卻不願參觀.他們只喜歡看女人。

  F君說是看運動會回來,他像跑得很睏乏了。C注意及他帶的很厚的近視眼鏡。因注意到他眼梢的青筋不住的跳動。C到了M停車場要下車,F還差兩站,C要F一同下車到飯店去吃飯。F若在M站下車,他的年票就前途無效。

  “在這裏下車罷。請到我那邊吃個便飯去,也得暢談暢談。”C催F在M站下車。

  “……”吃C一頓飯,回去時還要買張車票,F在這瞬間真大費躊躇。

  F君也有怪癖,他到菜店裏——不論西菜店中菜店——,他先要索定價表看,若菜單上沒有價錢,他就點一個明知做不出來的菜叫廚房做,若廚房說可以做,他又要嚴限時刻,一定要弄到和菜店吵一回便跑到第二家去。C常帶他到幾家便宜菜店去吃,先要告訴他哪一種定價多少,哪一樣價格便宜,F才安心坐着吃。

  F現在青年會單租房子住,飯在外邊吃,有時候買些燒山芋燒甜薯回來就過一天。

  F從前住在日本人家裏,搬家的時候沒有錢打賞他的房主,房主婦說,從前某先生在這裏住,去的時候打賞她幾塊錢。F以後便對人說某先生開了這個惡例,累及他,是留學界的敗類。

  C吃了晚飯回來倒在席上,思索這兩天的經過,覺得自己做了不少的事情,他就昏沉沉睡下去了。

  借來的五塊錢又用完了,年假也快到了,他一面要籌款奔走,一面又要準備試驗,C比奔走年關的細民還要辛苦,還要悲哀呀!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八日夜 東京

Previous
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Total Words:1.06萬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