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和歐美的宏壯的街道比鉸,單把上海香港的和它比較,銀座本不算什麼;不過東京有名大商店都羣集在這銀座,來往的人數也比別的街道多。天氣佳的時候,許多行商在店前街道上擺設夜攤,賣些裝飾品,化妝藥料,舊書籍,衣履和餅果等,種類繁多,算不清楚。規模大的設備有電燈,規模小的——像賣舊書的——則用碳化石灰(calciumcarbide),遇水即分解,發生一種特別臭味的acetylene gas,(C2H2)能在空氣中燃燒,日本人稱夜晚上在銀座街道的遊散爲“銀躑躅”。
“你看多漂亮的書!定價這麼貴的書僅賣一角錢,多便宜!一角錢!諸位仔細聽着,僅僅一角錢!諸君!諸君作算環遊地球,遊歷天體,也斷找不到價錢這樣便宜的書!”賣舊書的流着一頭一臉的汗,站在燃燒着acetylene gas的鐵管前,拿着一本紅色書皮的小本子向圍在他書攤前的買衆像演說似的高聲的唱,頸上的大筋一起一伏的在漲落。
這晚上我也混在銀躑躅的羣衆裏面,躑躅到銀座來了。無意中走到舊書攤面前,免不得要站着把舊書堆亂翻一下。圍着攤面前的羣衆像沒有一個愛聽賣書人的演說,賣書的也只向着在街路上躑躅的人說他賣的書價錢如何便宜,想再引些人來圍着他。
“你這冊地圖集(Atlas)要多少錢?”我看見書攤上有一本二十幾年前出版的“The world wide Atlas”地圖雖舊,但地名卻記得很詳細,Politioal方面雖不可靠,Physical方面還很足以爲參考,與其買上海書店新出版的簡陋地圖,就不如買這本二十幾年前的西洋的古物。賣書的有一張紙條子貼在書畫上“世界地理集,賣價一圓。”
“呵!呵!先生!多謝了!價錢標在上面了!……”
“不要謝得太快!我們的交易怕不容易成功。”我笑對他說,因爲我打算半價和他交易的。
“先生,價錢決不會貴的!先生請乘電車趕回前兩站到專賣洋書的丸善書店去問一問,就知道這本書的實在價錢了!嘿嘿,不瞞先生,新的價錢個要十三四五塊,嘿,嘿,不是說笑的。”他自己在笑起來了。
“這本書怕早絕版了,沒有人要的了,你不認得英文,亞拉伯數字總認得的,你看是哪一年出版的書?”我揭開書的表皮把1895的紀年指給他看。
“不錯,先生,這本書果然絕了版,很不容易找的了,賣一塊錢,決不算貴。”
我不再和他議價了。翻轉身向人叢裏想鑽。
“先生不要去,不要就跑了!凡事沒有絕對的無商量餘地的!何況價錢!何況這本舊書的價錢!說句老實話,先生,要多少數目纔要?”
“三角錢!”我不停步,還是向人叢外走。
“唉!先生!不要去,再商量一刻!我定一塊的價錢縱算不對,先生定的三角錢便絕對的不會錯麼?”
“加一角給你,再多就不要了!”我很決絕的說。賣書的還要求加價幾次,我都拒絕了。最後交易完成。
“我是不認得英文的,還是請先生拿去念罷!四角錢買這樣大這樣厚的書你們看,你們快來看!多便宜!僅僅四角錢!”賣書的一面替我把那本地圖集包好,一面又高聲的唱起來。書包好了,我給了他四張一角錢的鈔票。
“阿哩哇哚!阿哩哇哚!”賣書的連低了幾次頭送我出了人叢。“阿哩哇哚”(arigado)是日本人的謝詞。
氣候快進夏的區域了。但島國之夜間總是涼不可耐的。出來的時候穿少了衫,覺得有點怯寒。我再不戀看這繁華熱鬧的銀座,急急的抱着“世界地圖集”飛上電車,趕回館裏來。
最不可靠的就是自己,你們如小相信,我可以舉出幾個例來。
某大偉人最初是手無寸鐵的,只憑他的一個能辯的口,贏得現在的位置。但還有一班偉人就嫉妒他,說理說他不過,就拿暴力來威逼他,所以某大偉人就有一番反對以武力統一中國之名論發表出來。在他部下的也莫不在摩拳擦掌,口角流沫的大聲疾呼說排斥軍閥!現在某大偉人也有一部分的武力了,他就忘了從前的自己改頭換面的主張武力統一中國不可了!某大偉人尚相信不過自己,其他則又何說!
我雖不是個偉人,但我的自己卻和某大偉人的自己一樣的靠不住!我的主張不像某大偉人的主張,那末大規模的要統一中國,我的主張是想統一自己!因爲自己一身都不能統一的人,決沒有能力去幹別的事,像我就是一個很適當的例!
我想統一自己,最先從實行“Early to bed, early to rise……”這句格言着手。無奈我寄寓的日本人家距學校過近,聽見學校上課的鐘聲之後纔出門上課,還來很及。因此我的統一自己的第一個政策就失敗了。我雖然是個弱志薄行的人,但我倒不會像中國近代的偉人容易改變他們的主義。我爲實行“Early to bed, early to rise……”起見,卜居到東京郊外去。
由銀座回我們寄寓的郊外要費一個時辰,乘換電車三次。下車之後還要步行許久。幸得是外國地方,雖屬郊外的村道,也還有一二枚電燈便利行人;不比我們中國到處黑暗。
住慣了郊外的人,回來城市再住不下去;因爲郊外件件都比城市裏好。空氣和風景是不消說的,還有早晨起來聽見的鳥聲和夜晚過了十點鐘以後的絕對的沉寂,這兩件是城市裏決找不出來的。但住郊外也有一個缺點,就是怕夜盜!談到夜盜!我又禁不住要嘆我們中國沒有一件比外國強,只有盜賊一項“差強人意”。你們不看現在中國高居要職的都是強盜嗎?他們中雖不是盡由強盜山身、但他們贏得此要職的方法究與強盜何異!你們看某有名巡閱使,他從前是在深山裏生活的,他的門聯是“山高皇帝遠,讓我在此稱哥哥。”上聯我卻忘記了。他的福分不淺,竟遇着這千古一回的,難遭的機會“革命”,讓他把綠林的招牌放下,換了一面“民軍”的旗幟。
我寄寓的是一間半像旅館半像人家的館子。同寓的有幾個人——有中國人,有日本人,還有高麗人——問題中人X君是我們同寓的一個。
X君是個熱心愛國者,此留學界裏面誰都知道的。但我想稱X君是愛國者,不如稱他是憂國者妥當些。他恨日本恨得在日本居留七八年沒有一次披過大袖道袍。也沒有拖着兩塊長方形木板走過。他遇着日本的男子,他的很豐滿的臉兒馬上生出有數的山川陵谷來。他對高麗人倒還平和,但也不情願和他們多交接。他不願和高麗人多說話的苦衷我倒知道,他是怕日本人要思疑他也是個高麗人,因爲他是個頂怕聽人說中國人快要做亡國民的。他這呆子遇見英美德法人倒總不覺什麼,他最怕看的是纏紅頭巾的黑大漢和戴竹笠穿白衣的東方道士們。因爲他看見這些人,他的神經立即發痙攣,他的顏色也變成土色,心裏像在說“我快要像他們了!”
鄰室的高麗先生樸君聽見我回來了,忙跑過來——我還沒把房裏的電燈開上,他就跑過來了。
“P君,今晚上的銀躑躅好麼?找得有什麼便宜的、有趣的東西麼?”
我開上了電火燈讓樸君進來坐。樸君就要我的地圖集看。地圖集的最初一頁是列國的國旗圖,歐美各強國和日本的國旗是很容易認識的,此外還有許多我們不容易認識的怪國旗。有兩條綠帶中間着一條黃帶的國旗。有一匹綠色孔雀站在紅圈裏面的國旗。有畫一把白色鉸剪的紅色國旗。有匹黃獅,前肢握着劍,四角有四個紅色三角形的國旗。有畫象的國旗,有畫八卦圖的國旗。還有一個畫龍的黃旗也在他們裏面。
我們兩個在看這頁國旗圖,X君蹙着雙眉也進來了。
“這是貴國的國旗,是麼!”樸君指着中國的黃龍旗在說。
“叱——我不認識那種國旗!”X君當樸君說的話是對我們中華民國加了一種侮辱。
“爲什麼不是?這回我們學校的寄宿舍創立紀念日,會食堂上面掛的萬國旗中還是有黃龍旗的!”樸君偏着頭和X君強辯。樸君進的是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第一高等是一間潑皮學校。這學校的學生徒對我們中國是最喜歡做挑撥的言論的,他們在食堂掛龍旗不算什麼稀罕的事。寄宿舍創立紀念日,各房門首都貼有種種滑稽和寓意畫;在農科生住的房門首貼的一張滿洲蒙古地圖,上面題着“吾人伸足的地方”幾個字。地理教室門首貼一張東亞地圖,我國的滿洲蒙古,山東福建,竟染成紅色;和日本,高麗,臺灣,是一樣的顏色了。上面也題有幾個字是“本年的地圖變色!”因爲這一年就是大隈和加藤高明對我中國下最後通牒的那一年!我中國留學生進去看見了的沒有一個不氣得氣喘喘的跑出來,有冤莫訴!樸君拿出第一高等學校來證明中國的國旗是黃龍旗,把X君氣得一個發昏!
“你朝鮮是哪一種國旗?”X君睜着眼睛質問樸君。
“從前是八卦旗,現在是日章旗了!”樸君不度德不量力的,自稱是日本國民。
“Slave! Slave! ”X君決裂得太快了。
“你怎麼開門就罵人!我日鮮兩國聯合之後,日本天皇就是我的君主!日本人和我們都是兄弟!”樸君大聲嚷起來,想求共寓的日本學生做他的後援!經樸君的高聲一叫,我房門口早擁了四五個日本學生探頭探腦的向房裏望。我忙於調停X君和樸君兩人間的紛擾,沒有工夫理一班站在房門首的日本學生們了。
“支那人和Slave又差許多!”一位日本學生一面默認朝鮮人是日本的奴隸,一面又想奴隸我們中國人!我不禁暗暗叫苦,恨樸君和X君。
“你們倆今晚都錯了!你們彼此都錯認了敵!你們的共同的敵,你們都沒看見!你們都是盲了眼睛的!”
“馬鹿!”X君趕出房門首罵那個日本人。(馬鹿是日本人的罵人話有“蠢蟲”之意。)
“這裏沒有你插嘴的餘地!”我也跟着X君罵那日本人。那個日本學生知道自己多嘴了,縮着頭跑了。
離我們的寓所不遠有一所站崗,那站崗的巡士聽見我們喧嚷,竟跑過來問館主人到底什麼一回事,館主人也竟一五一十的告訴他,聽得我恨極了。
“叫他們不要再鬧了!鄰近的人太受嘈擾了,你告訴他們不論朝鮮人,臺灣人,滿洲人,蒙古人,印度人,支那人、我日本政府是一視同仁的!”這位巡士拖着劍笑着跑了。
“該死的站崗狗!我有權力,我一定把你的腦殼打破!X君!X君這纔是真正的侮辱,你有法子奈何他?”
他們去後,我一個人對着電燈,思尋今晚上受辱的原因;那本“地圖集”卻對我冷笑。
我深悔今晚上不該去“銀躑躅”!
一九二三年三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