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呵,我的母亲!

  我遗失了,遗失了心的颤跳、眼的光明,遗失了一个存在,全世界从我空落落的感觉中消逝干净。星月都茫然而飞逝了,日光惘惘,有如哭泣慈母的孤婴。我的心象秋雨一样湿淋凄晦,我的手,我的脚震颤失次,血流在脉管中嘶鸣!

  呵,北平!呵,我的母亲,我用十指尖在砂石里面挖掘,用舌尖在黄土泥下搜寻。我记得我母亲那温柔甜美的感性,我知道我一触着,就能认准她是我的母亲。可是,怎样了呢?我的企图是失败了!即令我的十指和舌尖全因摸索而滴下鲜血了,我仍然不能触到我的北平!北平呵,知道么?我寻觅你,如觅取我自己的身心!

  嘶号着的西北风呵,你的风脚是由哪儿走来的呀?你可曾在那古老的褐色城垣上滑走过?你曾否敞开你伟大的衣襟,抱来北平的土尘?西北风,西北风,你听我说,你的步子可不要太仓猝了,恐怕你会把北平的气息遗漏了呢。那气息和土尘,它们为我带来了北平的音信。我听见了北平尘粒的太息,那悠长、深厚而无言的太息,那是北平的召唤,是她要她女儿回家的命令!

  母亲,呵,母亲!我要回家,我却不忍心眼看你受那凶暴的欺凌。七月里的罡风过来时,我见北平的绿槐滴下了冷涩的泪珠,粉红绒球状的红绒花,黄着脸儿,变得寡妇一样的颓丧了。那时天安门赤身露体躺在强人面前,中华门下玉白的大街,毫无遮饰的躺在贼人脚下。她们昔日的尊严华贵完全为裸露的侮辱所代替了。中国的皇后被强盗摘去了她尊荣的冕旒,而抛弃在泥尘里,象一个随营公娼一样蒙受着万骑蹂躏!那是无抵拒的摧残,那是绝望的强奸!死亡,严重耻辱的死亡,坐在北平头上。北平,我们庄严华贵的伟大母亲!

  十一月间的初冬开始降临了。北平那多恋情的树枝们呵,北平那海上绿色雾阵样的绿叶呵,有玉纷纷的雪片儿,天真烂漫的又走了来打扮你们么?你们不要怪她们呀,请不要怪她们。她们别了我们又一年了,不会知道北平的女儿们已经失掉了娘亲。她们原来是爱着北平。(谁能禁得住不爱她呢?)好朋友们,请你们赶她们还未到来时迎前去通一个信,将嘴巴靠紧她们的耳轮,低低嘱咐一声:“回去吧,好姊姊,强人已经霸占了北平。北平应该用枯麻盖上颜面,她要用灶灰代替脂粉,度过这耻辱的日辰。珠和玉都不是我们所要的了。象去年那样将我们装成处子身肢那样的丰圆腻润,不是你应该作的事呢。我们不要如象牙白桃那样的肥莹。我们要哭泣,要愤闷,使眼中滴下碱汁一样的泪珠,使我们的肢条枯瘦灰败,如积仇老妇的胳臂,由各处伸出去妨碍敌人的安宁!”

  北海波上的大白鹅,不要再伸出鲜红的嘴巴对人唱歌了吧,听歌的人儿已经不在了。倭贼会用骄狂的靴头踢着你们,他们会用淫亵凶毒的讽嘲叱骂掩没你们的歌声。认清楚,鹅儿们,认清楚这些矮个子、盘腿、宽肩膊的倭贼,他们用强奸的血污涂毁了你们高贵如霜的白色羽毛!有利口可用的张开来吧,咬住每一只盘旋的蟹状的短腿,拉他们同下水滨。

  中国的孩子们,北平的儿女们!还记得古城里灿烂如流星的琉璃瓦脊么?为何容它以同样的辉煌迎接仇人?那高昂尊贵的白玉桥,岂能由屠人犯溅满淤血的狼蹄留下蹄印?让秽污的踪迹刻在端严崇伟的白塔上,让纯洁的玉泉为感染了敌人的淫秽而呜咽,这岂是我们作人的本分么?难道我们生是为了替仇人制献华贵,我们死是为了装潢寇仇的尊荣?中华民族的心血,祖先几千百年的创造都为了敌人的毒口而尽忠?中华的儿郎们呵,谁说我们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在无闻无知里,已经注下了奴隶的悲运?

  让我们走出神武门外,抬头看吧,我们壮烈的殉国皇帝第二次又复挂上天空!他伸出那条横枝(在那上面,他已经有一次为了国家献上他尊贵的生命了!)似乎在挥泪向我们告别,他似乎在指挥我们,与我们有所约会。想不到的,他已经作了二百余年的亡国鬼魂,才得苏生,又已经被抛在敌人脚下,作了第二回殉祭!走过景山脚下的中国人们呀,请让你们的脚步轻一点儿,因为每一步都是践踏在那尊贵殉国者痛楚的颈上呵!北平不回来时,那颈上的惨痛是一刻也不能解除的了!

  起来!起来!中国的孩子们,上北平去吧,北平是我们自己的家乡。北平的太阳不会有云翳遮盖,她总是满脸亲切的笑容和蔼。北平的空气是永恒的葡萄酒,浸润着你们的鼻角和嘴隈。你放心走进北平怀里去,不需担心也不消惧怕,那里没有无端的欺骗,没有偏窄的陷害,每一张陌生面孔上,都觉有同娘的血液流灌着,那是伟大温仁直白的母亲的胸怀。你由西长安街走到东长安街,由正阳门穿出神武门外(这些都是如何庄严亲切的名字呵),在那夕阳撒开了彩色透明的翅翼时,你会觉身子是在浩荡的金波中浮泳,在无限精丽的、北平的伟大自由里徘徊。你要在太液池面的荷叶丛里打着桨儿歌唱,你又好去天津街上那巍峨的三座红门下曲意徘徊。所过之处,每一匹细叶会在你脚边嘤然嬉跳。那絮云似的素白丁香,有香味如爱人的唇吻,会偷偷触上你敏感的面庞。你会留连在太和殿的白玉阶前,凝视每一级莹白坦率的长阶,你情不自禁的要坐在它旁边,用食指尖恋好的在石上轻轻摸捻。贴近那云龙交逐的云石,你会俯下你的脸儿去俯听云头里怒龙的沉吟。四月里,春风点起脚尖,悄悄爬上了树梢,轻云在北平净蓝的天空波动了绿色的细涛,你纵开驴儿的缰绳,在西山道上泼驰,和春风赛夺锦标。你攀援香山的针松,不怕针儿扎得你满手流血;你一口气奔上了鬼见愁,令山神为你的长啸惊跳。于是你想,八大处的杏丛已经开醉了饱满的红白花球,三家店的桃林对着永定河的绿波,已经把口红抹透。你不惜你少年人的腿脚,你正年青,正有力气,你不妨立刻开步,再翻过几个山头!

  现在,年青的人们呵,这一切都不是我们的了!在那里我们所有的,只有决死的战争!一场争夺母亲的血战已经包围着北平,腾起了它的火焰!弟兄们,动身吧!今天晚上!动身背上我们的枪支,勒上我们的子弹,撒下马儿朝那北平道上驰去罢,和我们北方的弟兄们手拉手儿,跟北风再争一次生命锦标!打回北平去!趁着我们还正年青,还正有力量。我们必需要收回我们的家乡,在那里,母亲是苦楚的倚着门儿在凝望!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在我们有生命的日子里,我们一定能杀尽敌人,回到家乡。在母亲的怀里,在那长安街的雪白大道上,放下枕头,一觉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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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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