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会造起那么大的房子,自己也像是十分茫然的,只是一家人随了父亲东奔西驰,有那么一次,停留在那里,年老的祖母便叨唠着自己的老年,说是实在无力奔波,难道说快死的年岁也还没有一个安身之所么?那时候父亲在事业上也有着小小的成功,便答应着起建房屋。于是我们就都有叫做家的一所房屋了。
房子的格式与构造,都是既拙笨又不实用,还是孩子们的我们呵,过了三天的新鲜,就厌恶起来了。我们时时觉得那房子孕育着可怕的鬼气,缘于人口过少,整个的前院都空着,又加了铅铁的窗格,在不曾注意的时候,会有惊人的声音发出来。其实是风,也许是过于干燥,木料什么的才发生爆裂;可是自从因为兵灾砌上了前门,仆人都住到后面去。在晚间我们就没有一个人敢住到那里或是到那里去,无知的仆人们,凭空地说着怎么样看见一个人了,或是有许多影子在墙上晃动;其结果是使我们更惧怕了。
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们也不敢把话说给他,有一次曾要我在夜间到前院去寻些什么,怀着惴惴之心硬着头皮去了,把物件取回来时身上已经是一层冷汗,此后还发了几日寒热,睡到床上。母亲便说冲着了什么,烧香焚纸,祷告了一阵。
母亲是什么都相信,说是有了狐仙什么的,便特意由木匠造了一座精致的小楼,放在墙角。每天还要两次三次地上香敬茶。只是因为没有人居住,院子为麻雀,蛇,蝎,壁虎之类所占据却是事实。间或也有黄鼠狼出现,而到了夏日的晚间,一面啾啾叫着一面飞着的蝙蝠却也不在少数,到了秋天,落叶满地,这里那里更有了许多小小的鸣虫。
在从前,父亲的事还如意,家中的人还不少的时候,每年总还有一两次大清除的机会。那要用许多临时工人,把麻雀的幼雏和蛋丢得满地都是,入晚还要听一夜失去了巢的麻雀们的哀鸣,手法好的工人,还能提着一条蛇,蛇被倒垂着,那点凶猛之气全无,由着人把它丢到外面,用铁铲截断了头和身躯。
但是近几年什么都不同了,祖母先故去了,姐姐也被遣嫁到远方,父亲的事业一天天地凋落下来,平日常来走走的友人们也就渐渐地绝迹了。二弟到远方去谋生,四弟随了在外的父亲身边读书。五弟渡海负笈,留在家中的只有母亲,三弟,六弟,还有一个阴恶的伯母。我自己住在相近的另一个城中,只有每月才回到家中一次。
母亲是多病的,而伯母,又因为在二十九岁便死了丈夫,成为一个乖僻阴险的女人。当我回家去,不曾去信告知,由仆人开了门,就会一个人也遇不到,一直到了母亲的房中。若是我的脚步轻悄,则母亲的假寐还未被惊醒,她只是一个人睡在那里脸朝着里面。她也许没有想到睡就躺在那里,担心会受了凉,我要把一张被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而她在这时候定然惊醒了,含了一点惊异地看着我:
“呵,呵,你回来了。”
“是的,妈妈,您没有睡着?”
“睡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没有事做。”
我再看见的就是那一双转着眼泪的眼,为了岔过去她的悲伤,我就笑着闹着检点我带给她的物品,还故意像孩子一样地偎在她身边,也叫着吵着,引逗起她的兴致来。
可是既高大又空敞的房屋,响着增重凄凉意味的回音。我的心中就在想着:
“这不成呵,总得想点法子出来。”
这样想着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父亲,弟弟们,和嫁了的姊姊也时时这样想。见着了的时节我们也要正经地说起来,能以施行的方法从来也没有过,只是一天又是一天,给了母亲无数冷清寂寞的日子。
那个伯母,为人奸狡可憎,虽是衣食都要我们的供给,却又像休戚无关,一年的日子倒有一半是住在别人家,两个弟弟又都入学,早晨去了,晚间才得回来,自己时时就想到抛开一切的事来陪伴她。我知道她是那么喜欢我,那么需要我,我总记得若是她知道我要回来便守候至深宵的慈情,而每次我离开她,她又是那样依依不舍。时际母亲死去将及一载,每每想起来那时的情景,在不知不觉中热泪就滚下来。一直我没有毅然那样做,回思时的悔恨,是无法可以形容出来的了!
由于母亲精力的不济,家事的管理显然是芜杂无章。终年锁着的前院的厅堂不必说了,就是后院的房屋里,多也积着灰尘。玻璃的门窗生着晕污,好像已经失去了透明性,而祖母的房屋,自从她故去后就没有整理过,在墙角的僻阴处,夏天有暗绿的苔藓,冬日有和了灰泥的积雪,当着秋天来了,落叶在那里由绿色变成黄色,像小丘一样地堆积起来。阵风吹着,悉悉嗦嗦的响声振着人的心,要人想到:“我还是活着么?”
家里原用了些男女仆人,女仆是时时易换,一个男仆也老了,除开每日蛰伏在门房听着叩门就没有其他的用处,只是因为尚诚实可信,又有着多年的感情,就留了下来。吩咐着扫一次院落也不成,他那迎风流泪的眼,什么都看不见的。
我时时想着把房子卖了,或是租给别人,把母亲迎到我身边,由我每天好好来奉养。多年的辛苦使她有瘦弱的身形,而她又有不良的肺和胃,她该有些安顺的日子,不是么,那冷落与寂静将使她更快地衰老下去。谁能不感到生之乏味呢,当着夜晚,暗黑锁住了整个的院落,少笑语,少人声,只有一两个窗门映着淡淡的灯光。
这冷落,终于压倒了我的母亲,她永远地离开了她的孩子们。没有了母亲,我就迅速地逃开了,所以当父亲来信说到要把那所房子出手问到我的意见,我就即速回答:
“……不要它了吧,不要那冷落了吧!它不只使我恐慌厌恶,还成为了我们的悲哀的种子,为什么我们还留着它来给我们一切的不幸呢?……”
廿五年十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