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報·文藝副刊》出了一年多,現在要將這第一年中屬於創造的短篇小說提出來,選出若干篇,印成單行本供給讀者更方便的閱覽。這個工作的確該使認真的作者和讀者兩方面全都高興。
這裏篇數並不多,人數也不多,但是聚在一個小小的選集裏也還結實飽滿,拿到手裏可以使人充滿喜悅的希望。
我們不怕讀者讀過了以後,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會黯下變成失望。因爲這失望竟許是不可免的,如果讀者對創造界誠懇地抱着很大的理想,心裏早就疊着不平常的企望。但只要是讀者誠實的反應,我們都不害怕。因爲這裏是一堆作者老實的成績,合起來代表一年中創造界一部分的試驗,無論拿什麼標準來衡量它,斷定它的成功或失敗,誰也沒有一句話說的。
現在姑且以編選人對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來說,供讀者流覽評閱這本選集時一種參考,簡單的就是底下的一點意見。
如果我們取鳥瞰的形勢來觀察這個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個最顯著的現象展在我們眼下。在這些作品中,在題材的選擇上似乎有個很偏的傾向:那就是趨向農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勞力者的生活描寫。這傾向並不偶然,說好一點,是我們這個時代對於他們——農人與勞力者——有濃重的同情和關心;說壞一點,是一種盲從趨時的現象。但最公平的說,還是上面的兩個原因都有一點關係。描寫勞工社會,鄉村色彩已成一種風氣,且在文藝界也已有一點成績。初起的作家,或個性不強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覺的,因襲種種已有眉目的格調下筆。尤其是在我們這時代,青年作家都很難過自己在物質上享用,優越於一般少受教育的民衆,便很自然地要認識鄉村的窮苦,對偏僻的內地發生興趣,反倒撇開自己所熟識的生活不寫。拿單篇來講,許多都寫得好,還有些寫得特別精彩的。但以創造界全盤試驗來看,這種偏向表示貧弱,缺乏創造力量。並且爲良心的動機而寫作,那作品的藝術成分便會發生疑問。我們希望選集在這一點上可以顯露出這種創造力的缺乏,或藝術性的不真純,刺激作家們自己更有個性,更熱誠地來刻畫這多面錯綜複雜的人生,不拘泥於任何一個角度。
除卻上面對題材的偏向以外,創造文藝的認真卻是毫無疑問的。前一時代在流暢文字的煙幕下,刻薄地以諷刺個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說,現已無形地擯出努力創造者的門外,衰滅下去幾至絕跡。這個情形實在也值得我們作者和讀者額手相慶的好現象。
在描寫上,我們感到大多數所取的方式是寫一段故事,或以一兩人物爲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樁事發生的始末爲主幹,單純地發展與結束。這也是比較薄弱的手法。這個我們疑惑或是許多作者誤會了短篇的限制,把它的可能性看得過窄的緣故。生活大膽的斷面,這裏少有人嘗試,剖示貼己生活的矛盾也無多少人認真地來做。這也是我們中間一種遺憾。
至於關於這裏短篇技巧的水準,平均的程度,編選人卻要不避嫌疑地提出請讀者注意。無疑的,在結構上,在描寫上,在敘事與對話的分配上,多數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的運用。生澀幼稚和冗長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藝早期中毫無愧色地散見於各種印刷物中,現在已完全斂跡。通篇的連貫,文字的經濟,着重點的安排,顏色圖畫的鮮明,已成爲極尋常的標準。在各篇中我們相信讀者一定還不會不覺察到那些好處的;爲着那些地方就給了編選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後如果不算離題太遠,我們還要具體地講一點我們對於作者與作品的見解。作品最主要處是誠實。誠實的重要還在題材的新鮮,結構的完整,文字的流麗之上。即作品需誠實於作者客觀所明瞭,主觀所體驗的生活。小說的情景即使整個是虛構的,內容的情感卻全得藉力於迫真的,體驗過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虛假來支持着傷感的“情節”!所謂誠實並不是作者必需實際的經過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確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極明瞭,在感情上極能體驗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許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鮮,而故意地選擇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並不熟識的生活來做題材,然後敲詐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鋪張出自己所沒有的情感,來騙取讀者的同情。這種創造既浪費文字來誇張虛僞的情景和傷感,那些認真的讀者要從文藝裏充實生活認識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煩和失望的。
生活的豐富不在生存方式的種類多與少,如做過學徒,又拉過洋車,去過甘肅又走過雲南,卻在客觀的觀察力與主觀的感覺力同時的銳利敏捷,能多面地明瞭及嘗味所見、所聽、所遇,種種不同的情景;還得理會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關係與牽連;固定的與偶然的中間所起戲劇式的變化;最後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學。
一個生活豐富者不在客觀的見過若干事物,而在能主觀的能激發很複雜,很不同的情感,和能夠同情於人性的許多方面的人。
所以一個作者,在運用文字的技術學問外,必需是能立在任何生活上面,能在主觀與客觀之間,感覺和了解之間,理智上進退有餘,情感上橫溢奔放,記憶與幻想交錯相輔,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筆下才現着活力真誠。他的作品纔會充實偉大,不受題材或文字的影響,而能持久普遍的動人。
這些道理,讀者比作者當然還要明白點,所以作品的估價永遠操在認真的讀者手裏,這也是這個選集不得不印書,獻與它的公正的評判者的一個原因。
原載1936年3月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