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姥爷与世长辞,我请了丧假,匆匆赶回老家,这也是我第一次深度参与葬礼。赶到时已是晚上,踏入那熟悉的老房子,堂屋已经被布置成灵堂,姥爷的遗像摆在桌上。一刹那间,我感到一阵恍惚,明明过年时姥爷还握着我的手问我在外地工作的情况,如今却已是阴阳两隔。
父母、姨妈姨父们,还有舅舅舅妈以及一众亲友,已经披麻戴孝,忙碌了一整天,此时他们正聚在一起闲聊。屋里铺满草席,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听着大家低声唠着家常,伴着屋外的蝉鸣,屋内烛光摇曳,威严的姥爷在遗像中眼神也变得和蔼亲切,我突然感到一种静谧,那种释然的感觉让我忘乎生死。
姥爷以前做过医生,退休后在村里开了一家诊所,后来舅舅子承父业,现在他们一家在子女里是最富裕的。母亲常念叨:“好处都给了儿子,女儿又在哪里?”但是在农村,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一代一代重男轻女,母亲和姨妈们也都习以为常。舅舅是子女里最小的,作为唯一的男孩,从小多少有些娇生惯养,成家立业后,遇事仍依赖姐姐们,挑不起家族重担。姥姥、姥爷生病时,子女怎么安排照顾,看病开销谁出多少,在这些问题上他们总是争论不休,姐弟间也都多少存在些隔阂。
但,现在。一切纷纷扰扰随着一声一声的哭声也都落下了帷幕。
这次葬礼,舅舅担起重任。姥爷这辈子省吃俭用,攒下了不少钱,舅舅理所应当的成为财产唯一继承人。舅舅平时爱财如命,但这次他按照村里的最高规格来举办葬礼,也让村里人知道他是个孝子。村上负责白事的一般都叫管事人,他们大都在村上人脉广,会来事,又深谙祖宗传下来的繁琐的丧葬礼仪,从丧事第一天起,他们就开始算日子,搭灵堂,请乐队,安排至亲们买祭品,订棺材、寿衣,舅舅和姨妈们被安排的满当当,但也在这忙碌中暂时忘记了失去父亲的悲痛。除了几个管事人,村上几个“树先生”们也开始活跃起来,平时他们在村上都是受人冷落,遭尽白眼,但一到白事,他们忙前忙后帮着搬东西,搭棚子,只为混上几顿热乎饭,仿佛那时他们才变成一个鲜活的有意义的人。
在草席上半梦半醒中熬到天亮,屋外的大棚里,厨师开始忙活起来,大棚外,乐队也吹起了唢呐,混着哀乐,倒显出一份凄戚。天刚蒙蒙亮,管事人就已来齐,他们煞有介事地命令着大家各就各位,俨然已经成了这个房子的主人,母亲、姨妈、舅舅还有孙子孙女,依然坐在堂屋的草席上,守着灵堂,不间断地烧着香和蜡烛。姨父和外孙们则站在院子里,迎接前来吊唁的人。每到一位,我负责向屋内的人喊上一句“男客!”或者“女客!”,随后接下祭礼,送进屋内,此时,屋内便会哭作一团。吊唁者则会对着姥爷的遗像磕头祭拜,年长者大多还会干嚎几嗓子,姨父见到此景便会上前拉起他轻声安慰一句逝者已去节哀顺变,而年轻人大多对跪拜仪式表现出无所适从。起身后,吊唁者跟姨父相互作揖,屋内的哭声也随即嘎然而止,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由于姥爷生前几乎给村里所有人都看过病,在村里也算得上德高望重,远近来吊唁的人很多,中午时分,屋内屋外,院里院外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午饭后,大家似乎早已忘却悲伤,宾客们吃过了午饭零零散散聚在一起,年纪大的人凑在一起聊着家常,小辈们则低头刷着抖音玩起游戏。就连至亲们在姥爷的灵位下坐成一圈,谈论着家长里短的事情,仿佛葬礼只是一场大规模的亲友聚会。我独自一人来到屋顶,看着屋后的小路已是荒草丛生,我想起童年寄居姥爷家时的夏夜,那时姥姥、姥爷都还健在,晚饭后,他们总会叫上邻居到房顶乘凉聊天,我躺在凉席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姥姥的蒲扇摇啊摇,伴着大人们的笑谈声,我昏昏的进入了梦乡。如今隔壁邻家老人也早已作古,房子空置了许久只剩下了残瓦荒房,再也没了故人的身影。
突然,楼下仿佛吵了起来,也打破了房顶的宁静以及我的思绪。噔噔噔跑下楼一看,管事人正和大姨夫互相拉扯着,因嫌给的钱太少而不满,当他们去找舅舅要钱时,却发现舅舅早已躲了起来,他们无奈又堵住了大姨夫,七嘴八舌地向他要钱。老实的大姨夫一面陪着憨笑,一面说自己没钱,钱应由当儿子的出。管事人不依不饶,情绪越来越激动,这时,三姨夫想上前劝架,被三姨使劲拽了回去,还狠狠瞪了三姨夫一眼,生怕丈夫上去做冤大头,这种时候,谁上去谁就要出钱。
姥爷的遗像还在正中放着,阳光照在封照片的玻璃上冷冷的反着光。
旁边的人悄悄地说,领头的管事人,算起来还是姥爷的远门表亲,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我不由感到一阵讽刺和尴尬。最终,舅妈出来将管事人拉到一边,在一阵讨价还价之后,又补上了三百块钱,才算平息了这场小风波。一直以来,农村都被认为是人情味最浓厚的地方,在农村,血缘、宗族等关系紧密相连,但是这种关系也很复杂微妙,并不纯粹,既会表现出互帮互助的温情一面,也会放大人性中妒忌、自私等阴暗一面。
又守了几天灵,大家已经连着几天没睡过好觉,尽显疲态。这天,丧礼也最终走向了最后的结尾,出殡的日子到了。大家也都收起了笑谈,一个个面色凝重起来。姥爷的棺材要下葬到不远的荒地里,到了中午,管事人开始钉棺,棺材钉上那将真是永别,听着砰砰砰的声响,子女们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回他们都泪流满面。抬起棺材,出殡队伍开始缓慢向着墓地,向着姥爷的最终归宿出发,表弟举着遗像走在最前面,舅舅姨妈他们仍不住抹着眼泪,嘴里呼唤着父亲。悲凉的唢呐再次响起,姥爷最后一次走过他呆了一辈子的小村落。
唢呐响,纸钱飘。
棺木起,人生落。
到了墓地,出殡队伍已经剩下一半,只留下至亲们见证姥爷入土为安。这座新坟还散发着泥土的清香,紧挨着姥姥的坟丘,大家在四周摆满了祭品和纸钱。管事人用绳系棺入墓,安放妥当后,大吼一声“起!”一把把泥土开始砸向棺盖,当泥土被填满,大家跟姥爷将彻底沦为两个世界。亲人们再次哭的昏天黑地,纸钱、纸人、纸马燃起熊熊烈火,风呼呼的卷起灰烬,伴着哭声,鞭炮声,铁锹声,燃烧声,姥爷似乎在这喧闹中向我们挥手告别,渐离渐远。当哭声渐渐停止,纸钱全部化为灰烬,一座凸起的新坟悄然出现,姥爷也将再度跟姥姥团聚,长眠于这黄土地下。
回到姥爷家后,屋外的棚子已经拆去,灵堂也被撤下,屋内恢复成曾经的样子,只是不见了屋子的主人。大部分亲友离开后,只剩下姥爷的子女和孙辈们,虽然大家都在寒暄着,可每个人都知道,此次一别,以后众兄妹将聚少离多。这座简陋的平房不久后就会蛛网密布,失去人气,我突然心生不舍,在卧室、厨房又转了一遍,看着屋内的老物件,不由想起严肃的姥爷,温柔的姥姥,年轻的父母,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童年,虽然并不幸福,但早已刻进脑海里,难以磨灭,这里的一切终将渐渐埋藏在回忆深处。
带着母亲回去时,已是夕阳西下,当路过村口,我回头望了望那熟悉的村落,袅袅的炊烟已经升起,曾经,每次从姥爷家离开时也是这熟悉的场景,而今,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母亲也感叹道:“唉,以后我就没爹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