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末年,生行年十六,偶於市買酥餅,見貴勢導從如雲,乃生故人,請爲記室參軍。生以其聚斂無厭,不許。他日又遇之,故人曰:“我能富人,我能貴人,思之,勿悔!”
生曰:“子能富人,吾能不受人之富;子能貴人,吾能不受人之貴。”
故人大怒,將脅之以兵,生遂逃。至欽州,易姓名曰陳善,爲人灌園,帶索襤褸,傲然獨得。
是時南境稍復雞犬之音,生常行陂澤,忽見斷山,嘆其奇絕,躡石傍上,乃紅壁十里,青萼百仞,殆非人所至。生仰天而嘯,久之,解衣覓蝨,聞香郁然,顧之,乃一少女,亭亭似月也。
女拜生,微笑而言曰:“公子俊邁不羣,所從來無乃遠乎?妾所居不遙,今稟祖父之命,請公子一塵遊屐,使祖父得睹清輝,蒙惠良深矣。”
生似不措意,既又異之,覘其衣,固非無縫,且絲襪粉舄,若胡姬焉。女堅請,始從。生故羸疾,女爲扶將,不覺行路之遠。俄至木橋,過橋入一廬,長蘿修竹,水石周流。女引至廳中,斯須,一老人出,須鬢皓白,可年八十許,笑揖生曰:“枉顧山藪,得無勞止?頃間吾遙見子立山上,知爲孤潔寡合之士,故遣孫女致意於子。今觀子,果風骨奇秀,願息吾廬,與共清談,子有意乎?”
生知老人意誠,而旨趣非凡,應聲便許。
老人復嗟嘆曰:“吾山棲五十年矣,不意今之喪亂,甚於前者。”言次,因指少女曰:“此吾次孫也,姊妹二人,避難來此,剛兩月耳。以某將軍凌其少弱,瀕死幸生,不圖季世險惡至於斯極也!”老人言已,悽愴不樂。
生亦喟然曰:“嗟乎!有道之日,鬼不傷人。於今滄海橫流,人間何世!孺子所以彷徨於此。今遇丈人,已爲殊幸。孺子門戶殄瘁,浪志無生,慢而無禮,唯垂衰恕。”
老人聆生音詞,舒閒清切,每瞻生風采,甚敬悅之。
俄少女爲設食,細語生曰:“家中但有麥飯,阿姊手製。阿姊當來侍坐……”言猶未終,一女子環步從容,與生爲禮,盼倩淑麗,生所未見。
飯時,生竊視女。少女覺之,微哂曰:“公子莫觀阿姊姿,使阿姊不安。”
女以鞋尖移其妹之足,令勿妄言,亦誤觸生足,少女愈笑不止。時老人向生言他事,故老人不覺。
飯罷,老人請生沐浴易衣,館生於小苑之西,器用甚潔。二女爲生浣衣,意殊厚。生心神蕭散,嘆曰:“天之待我還未薄也!”
於時升月隱山,忽聞笆籬之南,有撫弦而歌,音調悽惻,更審聽之,乃老人長孫也。生念此女端麗修能,貞默達禮。恍然凝思,憶番禺舉子劉文秀,美貌年少,行義甚高,與生有積素累舊之歡。此女狀貌,與劉子無參差,莫是劉子女弟耶?時女緩軫還寢。明日,生欲發問,而未果言。老人語言,往往有精義,生知爲非常人,情甚相慕。
又經日,老人謂生曰:“吾二孫欲學,子其導之。”
乃命二女拜生,生亦欣然,臨階再拜。既已,老人謹容告二女曰:“公子人倫師表,善事公子,無負吾意也。”
生於是日教二女屬文。長女名阿蘭,小生一歲,次女名阿蕙,小生三歲。二女天質自然,幼有神采,生不勝其悅,而恭慎自守。二女時輕舟容與于丹山碧水之間,時淡妝雅服,試學投壺。如是者,三更秋矣。
一日,阿蕙肅然問生曰:“今宇宙喪亂,讀書何用?識時務者,不過虛論高談,專在榮利。若夫狡人好語,志大心勞,徒殃民耳!”生默而不應。
他日,又進曰:“女子之行,唯貞與節。世有妄人,舍華夏貞專之德,而行夷女猜薄之習,向背速於反掌,猶學細腰,終餓死耳。”
生聞女言,怪駭而退。喟然嘆曰:“此女非壽徵也!”
無何,生寢疾甚篤。二女晨夜省視,敬事殷勤,有逾骨肉,生深德之。月餘,生稍愈,徐步登山,凌清瞰遠。二女亦隨至,生止之,二女微笑不言,徘徊流盼。久之,阿蕙問生曰:“公子莫思歇否?”生曰:“不也。”
此時,阿蘭悵然有感,至生身前言曰:“公子且出手授我。”遂握生手,密謂之曰:“公子非獨孤粲耶?妾嘗遇姻戚雲,公子變易姓名,嘗傭於其家。姻戚固識公子有邁世之志,情意亦甚優重,特未與公子言之。請問公子果如所言否?”生曰:“果如所言。”
生良久思維,遂問阿蘭曰:“識劉文秀乎?”
阿蘭驚答曰:“是吾兄也。曩日吾等避亂渡江,兄忽失蹤,後聞在浙右,今即不知在何許。妾亦嘗聞兄言,朋輩中,有一奇士,姓獨孤,名粲。妾故企仰清輝久矣,不圖得親侍公子之側。妾曏者朝晚似有神人詔妾曰:‘獨孤公子,爲汝至友,汝宜敬奉。’妾亦不知其所以然,然妾心侍公子,實奉神人之詔。妾早失父母,公子豈哀此薄命之人,而容其陋質乎?”
言畢,以首伏生肩上,悽然下泣,生亦嗟嘆無言。
忽聞阿蕙在側曰:“公子病新瘥,阿姊何遽擾公子?阿姊固情深,公子豈是忍人?悲乃不倫,不如扶公子歸耳。”
時夜將午,忽紅光燭天。老人執生臂曰:“噫,亂兵已至此矣!”言已,長揖生曰:“吾老,不復久居於世,我但深念二孫。吾久將阿蘭許字於子,阿蕙長成,姻親之事,亦託於子。”
老人言畢,撫其二孫,慟極,嘔血而死。生與二女,魂飛神喪。時有流彈中屋,屋頂破,三人遂葬老人於屋側。
生念,吾身世孤孑,死何足惜?但二女可憐,他鄉未必可止,吾必護之至香港,使自謀生,不負老人之託。時二女方哭於新墳之側,生勉攜之至山腳,二女昏然如醉,生抱之登小舟,沿流而下。已二日,舍舟登陸,憔悴困苦,不可復言。村間煙火已絕,路行無人,但有死屍而已。此時萬籟俱寂,微月照地,阿蕙忽牽生手,一手指叢屍中,悄語生曰:“此屍蓬首挺身欲起,或未死也。”
生趨前問屍曰:“子能起耶?”
屍曰:“苦哉!吾被彈洞穿吾肩,不知吾何罪而罹此厄也?汝三人慎勿前去,倘遇暴兵,二女寧不立爲齏粉?暴兵以半日殺盡此村人口。此雖下里之民,然均自耕而食,自織而衣,素未聞有履非法者。甚矣,天之以人爲戲也!”
生既扶其人徐起,其人始哭。哭已,續言曰:“吾有老母愛弟,併爲暴兵戮死,投之川流。繼而吾中彈,忍痛潛臥屍中,經一夜一日。今遇汝三人,謝上蒼助我。此去不遠,爲吾田莊,汝三人且同留止,暫避兇頑。”
生扶其人,徐步至莊。莊內已焚掠一空。其人赴圍柵之側,知新米一包尚在。二女於是採葵作羹,四人得不餓。過三朝,其人出村邊一望,閘口有木片釘塞,傍貼黃榜朱字曰:
此是鬼村,行人莫入!
其人歸告生曰:“吾姓周,名阿大。此即周家村,好事者今以‘鬼’名吾村,鹹相戒不敢近,不知猶有我周大一人未死。天下奇事固多,不料吾年四十,始身受之。”
更逾數朝,有人於閘口潛窺,見生等形狀枯瘦,疑爲行屍。二女久不修容,憔悴正如鬼也。
忽有一人窺見阿大,問曰:“汝是鬼邪,或阿大未死也?”
阿大見此人是鄰村舊識,具陳本末,且言:“有友攜妹,欲詣前村求食,求友爲先容,庶不見疑爲鬼魅。”友遂開閘,與四人行至其家。友曰:“村人父老,死亡過半,幼少者亦隨亂兵而謀衣食。”友出資,爲四人略置衣服。
停數日,阿大瘡處已平,四人僱帆船,風順,五日達於香港。二女有姨氏,住德輔道,甚有衣食,二女得姨氏所在。姨氏老矣,見二女婉慧可愛,大悅。姨氏止有一子,歲歲往外國經商。姨氏每顧二女,事事過人,頗慰晚景。周大即留爲綱紀。生自是如釋重負。
一日,與阿蘭連臂登赤柱山,望海神傷。生顧阿蘭曰:“我行孤介,必不久居於此。”
阿蘭聞之,戚然改容,幾半日不言,俄低鬟問曰:“公子今欲何行?”
生曰:“吾自今以去,從僧道異人卻食吞氣耳。”
阿蘭便曰:“妾同行,得永奉歡好,庶不負公子之義。使妾殞歿,亦無恨也。”
生曰:“是何言也?餘孤窮羸弱,何足以當!”
女凝思久之,顧生曰:“妾知公子非負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
生聞言,聳然掣阿蘭之手。歔欷不能自勝矣。
此時,阿蘭深感嬌泣,言曰:“士固有志,妾與妹氏居此,盼眄公子歸來。”
生諾,二女便資給於生,莫知去處,阿蘭再三嘆息。
其年,香港霍亂甚厲,姨氏挈二女移寓邊州。沿海風光秀麗,二女日與漁婦閒話,亦覺悠然自得。
姨氏閒向阿蘭曰:“語云:‘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汝姨母爲汝關懷久矣。吾有梁姓外甥,才貌相兼,家道頗贍,吾昨以求親之事,聞於外氏,外氏甚悅。但願汝福慧雙修,以慰吾念也。”
阿蘭聞語,視地久之,具以誠告其姨氏曰:“吾舍獨孤公子外,無心屬之人。今雖他適,公子固信士,異日必歸。請姨母勿以爲念。”
姨氏笑曰:“公子佳則佳,然其人窮至無褲,安足偶吾嬌女?吾非不重公子爲人,試思吾殘年向盡,安忍見吾嬌女度貧賤之日?此婚姻之所以論門第,吾不可不慎也。”
阿蘭曰:“士患無德義,不患無財。人雖貧公子,吾不貧公子也。”
他日,姨氏復勸阿蘭罷其前約,阿蘭終不改其素志,致於九喻。姨氏怒。阿蘭日夜悒怏,都不寢食。
經一月,生更無消息。阿蘭知村間風俗劣,有搶婚之事,遂背其妹、阿大等,潛至香港,傭於上環伍家。女居停遇之甚殷渥,收爲義女。
女居停有外甥莫氏來省,忽窺見女,以爲非人世所有。及歸,神已癡矣。父母苦問之,始得其故,於是遣人至伍家說意旨,居停欣然許之。
其人去,居停乃微笑向阿蘭曰:“古有明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吾今爲汝覓得佳婿矣,則吾外甥莫氏。其人望族也,嘗遊學於大鹿國,得博士銜,人稱‘洋狀元’,今在胡人鬻餅之肆任二等書記。吾爲汝賀。”
阿蘭聞言不答,居停以爲阿蘭心許矣。
過三日,阿蘭知期已逼,長嘆曰:“人皆以爲我貿易,我無心以寧,無顏以居,我終浪跡以避之耳。”遂行。
時薄暮,於九龍岸邊逢一女子,年猶未笄,斂裾將赴水死,阿蘭力救之。女曰:“吾始生失母,父名餘曰眉娘,繼母遇我無恩,往往以炭火燒餘足,備諸毒虐。父畏阿母,不之問。鄰居有老嫗,勸餘至石塘爲娼,謂一可免阿母猜忌,一可擇人而事。嫗之言雖穢,然細思,嫗實至情之人,嫗之外,更無一人愍我喻我者,爲可哀耳。”
言已,哭泣甚哀。
阿蘭亦泫然流涕,不知所以慰之,久乃撫女言曰:“汝且勿悲,吾身內有金數環,可與汝潛遁他方,暫覓投身之處。”
女感阿蘭言,從之。二人又以灰炭自污其面,爲乞婦狀。旬日,至東館西約十里,日將西墜。有軍將似留學生,策馬而至,見二女,勒馬欲回。二女拜跪馬前求食,軍將笑,以手探鞍,舉一人腿示二女曰:“吾儕以此度日,今僅餘一腿,爾曹猶欲問鼎耶?”言已,縱轡而去。
二女驚駭欲絕,相扶徐行。至一山村,有老者荷薪而歸,二女問:“是間有亂否?何以軍中以人肉爲糧也?”老者不答,女凡三四問,老者厲聲曰:“一何少見!吾袋中有五香人心,吾妻所制,幾忘之。”言已,出心且行且嚼。二女見狀,憂迫特甚,此村以人爲食,他事豈復可問?然日暮窮途,無可爲計。
二女相攜,至一旅店求宿,有女人出應,款對頗周。店內舊劣不堪,後有小門,鄰屋即主人所居,無門相通。主人既出,倒鎖店門歸寢。
時夜將半,阿蘭忽聞隔屋有老人細聲笑曰:“女子之肉,嫩滑無倫。”又聞女主人笑聲。阿蘭就板縫中潛窺,則向所遇食人心者。
女人又言:“刀已四日不用,恐有鏽。”老者曰:“吾當磨之。”言已,向牀下牽出一蒲箱。老者方啓箱取刀,阿蘭命眉娘即起,輕拔後關而遁。既出,於疏籬外覘之,老者燈下磨刀,窣窣有聲。二女急走,時有新月,至村側東轉有堤,覓稻草堆。二女俯身匿其下,覺甚空虛。遽入,中如小室,上有數孔通光,女心稍安。阿蘭更於草下得一箱甚重,審其爲富人之物,旁有駝毛氈、氣枕,以及裏丁餅乾十數罐。意村有富人藏此,用備不時之需者。二女分餅乾一罐,納袋中,餘無所取。
天明,二女方行,回顧村中,積水彌望,繼有淒厲之聲,隨風而至,始知大水爲災。二女於村廟中得破鼓,僅容二人,遂乘之,順流而往,若扁舟泛大海。數日中,見難民出沒,絕爲悽慘,頻以餅乾分贈之。
眉娘爲阿蘭言曰:“吾記得幼時,居外家,亦遭水患,吾隨外大父,止於屋背。同村有貧富二人,亦息樹間,經八日有半。富人食物將盡,貧者止餘熟山薯二,此其平日飼豬之物。富人探囊,出一金錠示貧者曰:‘若以薯子分我,我即與汝此金。’貧者以一薯易金。久之,復出一錠,向貧者言如前。貧者實飢,而心未決。富人曰:‘子何不思之甚?昨夕天邊發紅光,明後日,水必退。子得金,何事不辦?’貧者心動,竟從之。富人留薯不食。又半日,貧者飢甚,垂死,富人視之恝然。迄貧者氣絕,富人徐將所予二金錠取還,推其屍水中。入夜,水果退。吾外祖見富人大惡,取楯擊其頭,富人不顧,但雙手堅掩其袋,恐楯中其金錠也。”
阿蘭曰:“此非怪事,世人均以此富人之道,爲安身立命之理,可嘆耳!”
亡何,大水既退,二女行乞如故,親愛愈極。閱兩月,阿蘭暴病於道中,彌留之際,三呼獨孤公子,氣斷猶含笑也。
眉娘顧左右悄無人居,時夜已深,行入林中,遙見有燈火之光。既至,有宅門,徘徊獨泣。俄有人出問故,眉娘跽曰:“吾乞兒也,吾姊死於途,今欲鬻身以葬吾姊耳。”
其人入,商之其妻。已而出,對眉娘曰:“我是販布客,汝留亦善。”
明日,夫妻二人將阿蘭屍殯殮。見眉娘眉如細柳,容顏朗秀,夫妻倍憐之,視如己女。
居數月,夫妻攜眉娘往南雄販布,頗得資。將歸,過始興縣南驛三十里外,夜投逆旅,遇賊,殺夫妻二人,劫眉娘及錢財。方登船,見一男子馳至,捉賊左腕,揮劍斷之,三賊奔走。問眉娘何處人,眉娘掩涕拜謝,具言身世所經。
男子聞眉娘說阿蘭名字,默行數步,擲劍於地,仰天潸然曰:“阿蘭竟去人寰!我流離四方,友仇未復,阿蘭在幽冥之中,必能諒我。”
眉娘聽男子言此,回身怒詰之曰:“籲!若即吾姊臨命所呼之獨孤氏耶?負心若此!試問吾姊,停辛佇苦,以待何人?吾誠不願見若!”
言迄,於地取劍,欲自刎,生奪劍阻之;更欲躍身江流,亦未果願,生哭泣止之。良久,眉娘欷歔言曰:“吾聞姊有胞妹在邊州,汝能送我到邊州,見妹氏,返九龍,省吾母,然後死無憾耳。”
生善其志行,從之。收劍卷之,如卷皮帶然,與眉娘上賊船。解維,過湜江,下汝水,六日達紅梅驛。二人登岸,以兄妹相呼,免路人見疑。尋到邊州,二人果遇阿蕙、周大二人於海岸拾貝殼,二人見生,非常歡愜。及眉娘述其姊行狀畢,阿蕙慟哭失聲,思往謁姊氏墓,又不知處所。明日,生即送眉娘返九龍,生倏然不知去向。
眉娘至家,不敢入門,即訪鄰嫗。嫗即前日勸眉娘當娼者也,見眉娘,驚視,愀然問曰:“吾久不見汝,汝繼母言汝已死,吾甚哀汝生之不辰也。汝父前月無故而逝,或未知歟?”
言時就眉娘耳語再四,已而搖頭嘆曰:“天下黑心娘子,比比然也。”
眉娘哭不可抑,嫗慰之曰:“汝今後可住吾許,汝母見汝,必殺汝也。”
眉娘日夜涕泣,頻欲自死,嫗頻救之。
嫗一夕語眉娘曰:“汝未聞吾少年之事,有甚於汝萬萬倍,今爲汝言之,或能減汝悲懷。
“吾實非本地人也。吾父姓楊,是雲和人,有田十畝,娶吾母沈氏,頗有賢德,爲鄉黨所推。吾父終日縱酒,家計日艱。吾生而腰細,人鹹呼曰‘細腰’。六歲,慈母以時病棄養。吾父將餘託外氏,即往申江,購一牛頭車,爲行客載重,亦頗得錢,然每爲東洋車伕藐視。遂易其業,購一東洋車,得資倍於前,而又苦馬伕凌辱。
“吾父嘆曰:‘使吾爲馬伕,亦當受制於汽車伕也!’乃安之。
“忽一日,富春裏賽寓有一妓,名傅天娥,僱吾父車。偶於酒樓下,與同業者閒談,吾父因問曰:‘此妓貌不及中人,何以生意甚佳?’
“同業曰:‘汝不知此乃名妓傅彩雲之雛妓耶?彩雲爲洪狀元夫人,至英國,與女王同攝小影。及狀元死,彩雲亦零落人間。庚子之役,與聯軍元帥瓦德斯辦外交,琉璃廠之國粹,賴以保存。瓦德斯者,德意志雄主推轂之臣,乃慕彩雲之風流,詔入禁內,常策駿馬出入宮門。是故人又嘆之曰:‘曾臥龍牀者。’又聞任長嘗充彩雲譯官。今彩雲老矣,神女生涯,令人有尊前白髮之感耳。’
“吾父聞至此,不覺鼓掌而嘆曰:‘然則此人亦名留青史矣。’
“吾父思久之,私謂:‘此一粉頭耳,計今夕車所停二十餘處,顧曲之人,何止半百?一人一金,已足吾一歲之需。思吾女細腰已長成,容貌勝此女多多,吾何不攜來,令學歌舞,吾何愁不爲封翁?他日吾女或亦名垂竹帛,正未可料。’
“其歲,挈餘至申江,託餘於一蘇州婦人,命餘呼之爲母。明年,餘藝成,始知命薄而揹人搵淚也。吾父得資,僅足度日及吸菸之費。吾父常念餘孤苦,欲贖餘歸。初餘落籍,吾父僅收四十金,而是時餘身價已漲至三千,吾父何處得金贖吾?唯有忍淚吞聲而已。
“更一年,吾父一貧如故,來申欲一見餘面,假母亦不見許。吾飢不加食,寒不加絮。房中有侍兒曰阿崔,容態潤媚,客多悅之,常與我商量曰:‘身爲女子,薄命如斯,只得強顏歡笑。如遇性情中人,即可事之,不必富人,亦不必才子。’
“餘思其言有至理,然而餘視過客,無一善裔,正如過客之視餘儕,無一貞靜之人也。
“逾日,有廣東胡別駕,慨然以四千金爲餘脫籍。餘喜不自勝,以爲從此可以報父恩於萬一,豈知餘出苦海,而吾父已歿數月,亦實命不猶也已。吾夫帶餘來香港,家人與我均無緣分。我身世至此,雖欲上順翁姑,下懷弟妹,而翁姑弟妹,鹹以我爲外江妖怪,吾夫又日日虛詞詭說,視我爲一玩具。既不得家庭之樂,豈有人生之趣?我委頓牀枕之日,即秋扇見捐之時,我在雲和雖貧窶,或有鄉人愍我,今即一下堂倡女,誰復能一顧耶?”
嫗言畢,於燈下重理其麻,續曰:“吾今日日爲店家壓麻爲線,可得少資自贍,亦不欲怨天尤人,但怨命耳!”
眉娘聽嫗言,低鬟垂淚久之,婉語慰嫗曰:“嫗勿憂,吾聞天無絕人之理,吾當爲奴婢,覓一棲身之所,然後助嫗度日,接歡笑。”
嫗聞言喜極,抱眉娘哭曰:“謝上蒼憐我也!”
眉娘乃傭身於煙館,夕宿嫗家。忽一日,眉娘見獨孤翻然而至,踞榻捉一煙客,徐喻之曰:“吾四方覓汝久矣,汝非蔣少軒之友乎?何以始謀其財,繼害其命,而終奪其妻也?”
煙客驚震,跪於地曰:“吾知罪過!吾與少軒在東洋讀書,甚相友愛。吾之所以至今日窮無所依者,均聽信其妻之言耳。今其妻已嫁一司令官,亦少軒同學。吾今殊追悔前此所爲,望饒命也!”
生即出劍割其兩耳,縱之去。時坐客皆欷歔感嘆。眉娘遂出拜生,生喜眉娘無恙。煙館主人備聞生及眉娘之事,慕生之義,而嘆眉娘之苦。主人遂請於生及嫗,收眉娘爲髮妻。後眉孃兒女成羣,遇嫗如己母。
生爲其友復仇之後,喜眉娘有託,即赴邊州。既見周大,問:“阿蕙何在?”
周大曰:“嫁矣。”
生曰:“無所苦否?”
周大淚漣漣答曰:“嫁一木主耳。”
生叩其詳,周大曰:“初阿蘭去後,姨氏即將阿蕙許嫁梁姓外孫,而不與阿蕙言其事,今春過門之期將至,始具言於阿蕙。阿蕙故婉順,不逆姨氏意。詎知阿蕙嫁前數日,梁氏子發癆而卒。
“姨氏問阿蕙意旨向背,阿蕙曰:‘既許於前,何悔於後?’
“姨氏喜曰:‘善。汝若不嫁至其家,即吾門亦無人過問。’
“阿蕙遂依期同嫁,吾亦隨往。其家故巨宅,先見一老蒼頭,抱木主出。接阿蕙至禮堂,紅燈綠彩,阿蕙扶侍女,並木主行婚禮。既畢,旋過鄰廳,即其夫喪屋也,四顧一白如雪。其姑乃將縞素衣物,親爲阿蕙易之。阿蕙即散發跪其夫靈前,慟哭盡禮,吾不忍久視。既歸,常念阿蕙幽嫺貞靜,今世殆若鳳毛麟角。阿蕙時一歸省姨氏,言翁姑視之甚厚,未嘗言及身世。如阿蕙者,復何人也?”
周大言訖,生默不一言,出腰間劍令周大焚之,如焚紙焉。自後,粵人亦無復有見生及周大者雲。唯阿蕙每於零雨連綿之際,念其大父、阿姊、獨孤公子不置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