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清晨的工作,一气赶完,稍微觉得神思清轻了些,只有些纸角墨痕,尚留在案上。他也不愿意再去收拾了,紧迫地烦忙过后,便觉得软软地倦意又来攻袭了。窗外鸟声散碎,更添上催人欲睡的意态。猛然地由镜中看见杂插的花光,他不禁觉得精神爽然,由疲惫中唤回。
当前比较着尚是幽闲的境地,使他记起旧日随口凑的一句诗来,他喃喃地念着:
花光人面相映愈娇丽,
世界上不可一日无花;——
更不可一日少了女郎们的笑颜呵。
这时他的思想的倾向,显明地与作诗时有歧趋的倾向了。他在第二遍低声重读这句诗时,只读到“世界上不可一日无花……”便中止了,或者是为现实的境界,将虚空的其他念虑骤然打断。当此三月的上午温煦而怡靡的天气里,风止了言语,日光柔和地照临着万物,这片刻的享受,他虽不是诗人,却感到满足的快感。于是思想之流的斜转,便使他记起前几日译《叔本华哲学》时,中间有几句话是:“过去者已逝,未来者不可知,只有现在呢。”他咀嚼着“现在”的意味,他的绵渺的遐想,便越引越长至于飘渺无际。
正自在舒服的安乐椅上,经营着现在的梦境,而划分开梦境丛中所留下的碎痕。忽地佣人推门进来,递过了一束邮件,丢在案上,照例的没有一句话,穿着破皮鞋梯拖梯拖地走出。
他是平日习惯于每天拆阅外来的邮件的,这时的心思虽没系属在这上面,但这却像一定习惯的压力,使得他不能不暂将清幽的思想打断。他便从案头上取过那把攒钢的小刀来,一手从容地将邮件捡起,除了一份报纸以外,还有两封信。在上面的一封,是淡绿色的洋纸封皮,用胭脂色的墨水写的,下面有行小字是英昌由西湖寄。他自然一见这个袅娜的字迹,与用有色墨水的特别记号,他便知道是他那位友人了。他一面拆开封口,心里却笑着想这又是一封美术式的书翰了。他其实并不惊异。信封拆开,却从里面抽出一张数层折叠的布纹洋纸花笺来。他便两手展开往下读去:——
剑君吾友:西子湖中的一夜春雨,我乃得此良机,寄此函与你。此时朝雨犹零,四山遥集的淡雾,似都向我的寓楼包围着。远处濛濛看不清湖畔停棹的船只,只有穿破柳丝的燕子飞来飞去。……
他看到这里不禁微笑了,又往下读去是:
本拟昨晚即想致书与你,但雨声碎咽,使我不能执笔。推窗四望,四围黑魆魆地,只有湖上的两三灯火发射出薄光来遥遥相映。小坐窗前静极,不欲有他务扰我心神,直至深夜雨止,方才归寝。方黎明时,又被雏莺啼声觉醒,于是西子淡妆,现于我的眼底。
剑君,你以百忙之人,不得恒来领受此天然的清趣,其失甚大。我一生闲适,不愿共他人在都市作纷乱扰攘的竞争。我自幼年恒好独坐海滨,夜宿古寺,以为惟有这样我们方可在大宇宙中少少受领得有限的意趣。“百年旦暮”,更何必自促其生日为他人作傀儡的竞争?将全神注定此泛泛的人生,曾得过何等报施?反不如徜徉于静默无言的大自然中,尚可以有膜拜讴歌的安闲之趣。一切的行为,必在此等意境中产出,方为真实。我心醉在自然的醕醪之中,不愿他逝。你知我亦曾在一时期研究伦理,力治哲学,实在呵,由这些深晦强解,反复譬喻中所给予我们的“真理”的指导,只是“勉强”罢了,天真的漓没罢了。原来活泼泼地心灵的愿欲,何尝是在此中曾植得一些种子呢?世人都穿了暗淡的纱衣,在冥途中踯踯冲撞,其途多歧,幻光迷离,他们从哪里去找得到照灵魂的烛支呢?问题愈解而愈纷,人生欲望愈高而礁石愈多而锋利,破船终有破的一日呵。……
这些话愈说愈远了,但言为心声,声非耳可得闻,又怎能从笔尖上曲曲传出?
我自从文科卒业以后,世人责我,朋友笑我,然我自有我的乐园。——不,是我的造像吧,我何误世界?世界又何曾有丝毫分予?我且自徜徉且自领受。
我以为爱无从起,憎亦无从起,譬如我所爱的,或为你所憎。你所憎的,或为我所爱。人口哓哓,只不过好多添画线之痕罢了。其实银灰色的线痕都在光明的月色下消失了。造像的意念不同,造像的手术不同,妄生分别,又何尝见得出线痕上的点积来?又何尝见得出点积中的微而又微的分体来?
他读到这里,方才愉怡的神色,渐渐变化起来,眉头微微皱起,仿佛正自思考着信中的微旨。但他不肯不一气读下:
我恋爱自然,是为的自然可以化我融消我的一切的意志。在如拖了碧练的湖波上,在如奏着清音的鸟歌中,在四山轻漾如绵一般的浮云里,在晨日的淡金光的跃动时,在晚霞灿烂罩住发光辉的叶影时,我便抛弃了我的狂热,心中清淡淡地不知其他。一切烦恼,捐弃;一切欲望,排除;一切一切的心头的渣滓,都如在秋江中濯过的清洁;只有伟大的自然与我相遇,相悦,而不留下一丝毫的罅隙。剑君,我所赞美的不过如此罢了!我不敢鄙弃人间,我不忍轻视人生;我不须嫉妒,不必愤气;我的生性的适合融解,只在此狭小的世界——自然也可以说在浩渺无涯的世界之内。……
他看到这句觉得信的背面,仿佛有不尽的热力,在那里向他跳动。他觉得一个异样而曾经与他熟谂的人立在身侧。瘦长的身躯,淡而秀美的眉下一双澄洁的目光,常似将一切物象的外体与内秘摄取着,白色的面皮,没有一点的伧俗气。立时这个面貌在纸上似乎是淡淡地映现着。他将精神稍为凝住,便重复读下:
我不愿谈哲学,我永不信从世界内有何真理?人们只是牵引促迫互相为娱呢。有什么目的?果使达到,也不过向大气中盲捉吹散的花痕罢了!我不信社会是如何如何结构的;我不知人生是有如何如何的意义的;山雨落了,羊儿便归去,山日出了,羊儿便食草去,细流的清泉,终不能留住游鱼儿呵!人间,……人生,正复如此。
阴云沉沉压紧了我的寓楼的竹檐,微风动竹,似撞响了碎玉,其音清越,使我停笔多时。想你在凌乱匆忙中,会景有心,终怕未必能得此微妙的领受。昔日同校时,我常常将此等话向你长谈,你今尚将昔日的话痕留有几分在你的脑际否?我今一无念虑,老母健在,我妻能侍候慰安,且有一子才能学步,我除此外更别无可萦怀,也有,只不过流云样的梦迹,常觉绕附于耳目罢了。或者我一生就止如此,然我意已足,更何劳苦向人间顿足冲击,或作哀求讽嘲的声音呢!……虽然免不得受世人的笑骂。……
修竹高过了楼檐,蔓萆的花蕾伏开在地,高下又从何差别呵?朋友,再谈吧,远远的黛痕展开了眉宇,我不得不将空虚的心张开去迎他了。
英昌书于西湖寓楼的雨窗之下。三月二十二号。
他读完这封美术式的信,不止在文字上突然引动了他的灵思,而且恍然自失。觉得自己刚才所偶得而不可多得的意境全消失了,而且两两相较,自己是何等的无趣味与恶俗呀。日日埋头在纸堆中,教课中,何曾寻到了一点真谛。他呆呆地将一叠信笺放在案上,抬头望着瓶内的杂花,似乎都在微睇着笑他作劳苦而无谓的奴隶的工作。他这时忘了去日的我,并且忘了现在的我,只在憧憬的感触里,对着花蕊凝神。手尖忽然移触到未曾启视的那封宣纸的中式信,他便低叹了一声,又从案上检起。不留心地看到封面的左侧,只有两个大字,是“泰如”,他不禁道出一个“咦”字来。他忽地记起泰如从北平动身到湖南去后,这是第一封来函呢。他不能不暂将西湖畔荡来的思潮权且压下。
急急地用力将有绵性的封口撕开,不知为什么他竟将适才用的小刀忘了。于是便从封内拉出一大张连行纸的信来,还没等得细看,已见欹斜潦草的笔迹在纸上突现着。及至看时,却是——
剑兄:十号由西站登车,劳神相送,车远行过涿州后,犹复念念在怀。此次南归,匆促成行,念昨者南园之松荫下及陶然亭畔小坐时,又隔一尘。初在车箱内蜷伏一隅,以车中人物相比拟:破裂军衣之武夫,鼻涕拖曳之孺子,黄齿积垢白发盈颠之乡氓,衣油可鉴钱褡时响之行贾,世人可憎,触处皆是。轮声沙涩,尤厌听闻。而满野黄沙,风吹蓬转,日色失丽,风霾翳翳,种种现相,欲呕而难吐。弟无雅怀,而中心烦厌,几不知有何生趣?兼之心绪恶劣,闷坐难耐,欲借读书以释心忧,则皆在箧内,开视殊难。何需于锁钥,而必如此?探怀出《袖珍日记》小册,颠倒覆视,借沉心气。顾若为晴日,若为节候,若为东西哲人之格言,若为出入之帐簿,多事多事!此等事何殊以火绳自缚,我乃恨当时何为购此。我不知人生一世,有若干鲁莽之光阴,以从事于此等琐琐事。命物为万,岂终必难齐?不借大气之吹号,则万目万耳,何取乎此。……于是我乃将此金字皮装之小册掷下于铁轨中。
夜过黄河,本想乘兹月色,俯视浊流,比在翠微峰看松下清泉,当较有趣。但淡月黄晕,惨云阴罩,三五微星,在空际闪烁,而黄河乃在半梦中过去。……弟默坐沉思,偶而仰视车内惨惨之油灯如置身于活动之丘墓。人影憧憧,即鬼影耳,今何世?正群鬼由墓中爬出横行时耳。……天未黎明,一阵急雨,遂越河南境而南趋。
既抵汉口,无可浏览,纷扰场中,徒惹心烦!回忆七年前在此读书地,尔时心境悠然,今兹重来,乃有如入鬼墟之感,匆匆一饭,转车直赴长沙。今抵此间,业已数日,霪雨霏霏,满街泥泞,寓所外终日喧腾,令人时生反感。天阴如墨,气湿人稠,所遇之人,皆面冷心险;所历之社会,皆沉沉有死气。吾友!弟所适处,皆觉中怀郁结,无复快思!视此世界,如同赘疣。此可怜之陈死人的现象,如虱相积,饱吸血丝,身裂体肥,污血洒地,以我视之,诚不如同尽之为愈。
昨天午后,天忽放晴,晚霞灿烂,颇有血彩。适有友来邀作岳麓之游,我漫应之,实则心头积块,坟起难平,正无可往耳。今日昧爽,檐鸟声喧,起视旭日映窗,云雾收卷,郁郁胸怀,为之微快。早餐毕(此地日食三餐早餐在上午八点),趋至友人寓,相邀渡河至水陆洲。——洲在湘江中流,长约十里,各国领事署在此。——及渡河至山麓,经麓山即朱子讲学处也。现已驻兵,灰服壮丁,梭巡上下,若有重务必须藉此不祥之畸形人类为山水点缀者。人苦自扰,尤苦不能大扰,如此如此。登山穿丛箐而过,则丘壑起伏,风吹松涛,如听潮音。山中多为先烈墓地,黄克强墓当正中,犹未竣工,其他诸墓,左右环拱,遥遥相望。弟流连怅触,若棘在胸。追想彼辈,血久化碧,而赢得今日之狐狸横行,能不感喟!世界须日日在革命之中,日无停机,其目的为优为劣,且不俱论。效用之说,更须屏除。我以为社会须日日以炸药震之,我愿我身须时时以刃锋而刺透;平淡的人生,正自日掘其掩覆之坟穴耳。
山中有古寺二,一建于五代时,寺中有巨钟一,斑锈藓迹,不鸣已久,物弃其用,置之何如沉于水底。据闻为唐时所铸,此真有类杂志所讥为‘遗老遗少’者流。其一寺建于明时,颓垣败瓦,旧迹依稀。寺之西隅,辟为茶肆,以便游者。凭栏眺望,则烟雾沉沉,蒸湿纷扰之古长沙,历历可见。寺壁有一联,记其一句曰:“日夜江声下洞庭,”弟最爱闻此“声”字。盖此字与“动”相联属而成一体。弟赞美“动”,故赞美“声”,但除此清流之江声外,在此时各种“声闻”,恨不大且烈耳。
岳麓本恒山支脉,正中高峰,即麓峰,七十二峰之一也。弟曾登麓峰绝顶,岗峦倚伏,极目不尽,下视烟雾,弥漫于地平线远处。山半悬岩,古篆百余字,每字径五六寸,模糊难识。据闻历代皆有考证,确系禹碑,实则代远年湮,孰复知其真伪。但有一事,使我热血沸灼,书此时尚有余痛。去年冬日,有一兵士撞死碑前,题诗碑上,谓感于恶社会日日沉沦,光明无望,故追随大禹于地下。今碑下鲜血依稀,犹可辨认。爱与憎连,吾人慎勿轻出于口。光明何物?乃足引诱此以生命作抵押月仅得三元之可怜生物,以身殉之。是爱欤?憎欤?然彼终不失为独行者。弟沉思久久,热泪沿颊而下,坠于草际!念此多难人生,反不如禹时不平水土,不治洪涛,则今日仍不失为一晴波浩荡之水国。人类何用?徒自纷嚣!然既在斯时,宁能禁我为独行者。我无爱于芸芸盲目之社会,无依恋于此可诅咒之人类;但我赞美“动”,赞美“独行”,死亦有其道,我乃对此心酸意激,长笑而下。
弟父之疾,渐见痊可,到常德后,尚有他务。至时回洪与否,刻尚未定。在五月中旬,或即返京。盖皆不定。世界何曾有分毫定则之事。弟此时独饮剧烈之乡酿,辄觉胸中勃勃,加以许多印象横现眼底,噫!……且俟他日耳。……
弟泰如。四月八日晚十点。
他没有思索的余时,没有评判的勇力,及至目不停瞬地一气读完之后,他于是觉得似乎他没有思索的能力了。同时那位朋友由西湖畔寄来的那封美术式的信,也如演影片一般,风呵,竹呵,轻漾如绵的浮云呵,如拖曳着碧练的江色呵,安闲自放于大自然中的那位聪颖的青年,也带了以上这些印象,全来到眼底。与长沙客寓中满面沉郁的人所突起而汹涌的思潮的两者中间,如划清了战线似的,同时来侵犯他的中立的思域了。
本来他的安静静的心思,却被突来之异样的呼声冲破了。一封信在案上现出甜美般引诱的笑容,一封信执在手中,觉得纸角如火灼一般的热。他心中感到有两种相反而俱似锋利的针尖的不可避却的思想从两面刺入。西湖畔的自然醇化,岳麓山上郁勃的泪痕,同时他绝无偏重地领受到,却又没有偏倾的判别力。
于是他颓然地坐下了!
于是他的思潮,却互相冲突起来,——自然同时他想到两个异样朋友的特殊感觉都来扰动他了。
他想火灼着好吧,而饮着甜玫之酒,徜徉于月色的银辉之下,又何尝不好。但自己呢?……想到这里,回念到自己的平生,预想到茫茫的前途,便不能往下再继续寻思下去,单有一种窒息般的感觉,似乎将他沉浸下去了。
不错,世界是个可厌的虚谷。种种的,种种的都同儿童玩着的肥皂泡一般,有什么呢?但既在此中,恐怕忍不得憎恶与气愤的发生吧,免不得扬开未曾发光的火焰吧,什么是“物物而不物于物”?且向洁净无点滓的心灵之府,求安慰的安静的烛光吧。其实都是聪明者所应作的。……
他勉强再去分剖,终于找不到结果,他便觉得自己是坠在枯干的眢井中了。
这时紧对着窗子的院门,閕然开放,寓主人家的一对男女孩子的小学生,放了午学回来。背了绿底绣有黑花的书包,白边的小军帽,与两条扎有紫绒绳的发辫,一前一后的跳动着跑来。分明一阵歌声,从他们没有谱韵的口舌中发出,他听得却很清楚,是——
小小鸟儿,关在笼里;
小小花儿,栽在盆里;
哦!还有还有小小的星儿,飞在天空里。
飞到东,飞到西,
花儿,鸟儿,他(星星)都瞧不起,瞧不起。
星星星星,你不要瞧不起。
谁来谁来曾理你?
小小的花呀,我(花儿)曾咬过小姑娘的手指。
小小的鸟儿,我(鸟儿)曾尝过可口的小黄米。……
他们唱的很快,但儿童清脆的口音,他却一字不漏却地听到了。这时这一对七八岁爱淘气的小孩子,早一前一后跳过中门之内。歌声引长,还似留在静静的院里。
他不觉得微笑了,猛然抬头看见瓶中杂插的小萼的丁香,垂着淡白蓓蕾的樱花,娇丽如十三四岁女孩子粉颊一般的榆叶梅,缤纷相映。她们也似乎互相注视,向自己藐视地微笑了。
但在暂时隔离于思潮之外的在案上现出甜美般的引诱的笑容,以及在手中觉得如火灼热的这两封信,仍然似乎保存着它们的本来的面目,在淡淡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