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隊伍有一個奇特的標幟,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底背上都揹着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這箬帽,頭是尖的,有着一條大而牢固的邊,上面是一重薄而黃色的油紙,寫着四個字,“銀合金記”。我底朋友們也戴這樣的箬帽,並且也在上面寫着四個字,什麼“浪合諸記”,“補合凍記”之類,大概都是自己安的番號,冠首的兩個字還沒有什麼,所覺得珍貴的是那“合”和“記”兩個字,幾乎無論怎樣都不能把它們拋掉。江平客籍的居民平常安的是短帶子,短帶子只適合於把箬帽戴在頭上而已。我們把這短帶子改造了一下,安成長帶子,不戴的時候可以在背上背,這是從軍隊裏傳染到的氣習。我們,幾乎每一個都覺得非把箬帽背在背上不可,頭上呢,有日頭的時候讓日曬,下雨的時候讓雨淋,都沒有什麼關係,大概是我們現在都自以爲已經變成軍隊了的緣故吧。我們都很年輕,而且一大半脫離學校生活的日子還不久,大家都有點孩子氣,愛學人家的一點皮毛上的東西,而況我們向來對於一切工作所取的態度正也是這樣。雖然一面是嚴肅地並且幾乎是機械地在功利上講究效率,別一面,卻像小孩子戲玩似的,樣樣都覺得很有趣,很生動。因爲這戰鬥無論怎樣野蠻,殘酷,對於我們,卻都有着更深一層的東西,我們竟能在這野蠻殘酷的裏面去尋出饒有趣味的消遣,從戰鬥的本身就感受到一種剛強的美,沉毅的美!……
楊望所帶的箬帽是新的,安着綠色的長帶子,那上面所寫的四個字是“貓合狗記”。他的結實而堅硬的腳穿着“千里馬”。“千里馬”的帶子也是鮮豔的綠色,就連繫在墨水筆上的一條小繩子也是綠的。墨水筆上繫着繩子,好教在夜行或跑步的時候不會把墨水筆丟掉。本來是爲着實用,慢慢的也就成爲一種時髦的習氣了。至於爲什麼一定要是綠色,那可並不是他自己的嗜好。當然,綠色在鮮豔的一點上和楊望總指揮老大哥的粗野而壯健的體態就已經太不相稱了。但是他管不了這些,他忙得很。在這些日子中,從他一身所發泄的精力是強勁而有近於暴戾的。雖然有時候,他的沉着和精細,可以使一件嚴重的事也化爲一種輕快的美談……並且,憑着少年人的充沛而奔放的感情,他可以有一種異乎別人的嗜好。這不單指的是所用的帶子一定要是綠色,就是別的也一樣。例如儘管手緊握着槍桿子,而嘴裏卻還老哼着引逗田邊少女的情歌;或者,如一般的朋友們所最易染到的習氣,木棍般的黑色而粗糙的腳也穿起最漂亮的緋紅色的襪子來了;諸如此類。但是對於楊望總指揮老大哥,可不要冤枉他吧,他連對自己的箬帽上的帶子看一看,鑑別它是紅是綠的時間都沒有!而況這箬帽又是別人給他的。他身上幾乎沒有一件物品是通過自己的嗜好、用自己的錢去購買來的。他穿着一件黑灰色而有着極難看的黃色花紋的短衫,據說這短衫是在廣州的時候,一個莫名其妙的車仔佬朋友給他的。而他的褲卻是有點怪異了,那是一件十足的日本貨,赭褐色,有着鮮黃色的細小的條紋,條紋上還閃閃發亮。這些亂七八糟的顏色塗在一個總指揮底身上,多少要使他變成一個戲子,在動作上顯得矯揉造作了吧。這又越說越和他底性格離得遠了……
從這一次戰役中發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楊望,這總指揮老大哥的鋼般堅硬的格調是造成了!這之前,我從他的身上所得的印象還是有點雜亂。他從廣州回來的時候,背上揹着的是正規的隊伍所用的銅鼓帽,穿着藍布衣服,很髒,赤足,腰邊歪歪地揹着一個黃色皮袋,面孔是比現在還要黑,頭髮的蕪長和雜亂還是一個樣,不過那嚴厲而沉鬱的神情比現在還要老一點。我們第三區梅隴市有一個類似郵差的替人送信的人物,那樣子是和他相肖極了,並且連他睜圓着長睫毛的大眼,獰惡地笑了起來的表情也很相肖。他說話的時候,曲着五指,像抓住了一件什麼,眼睛向前面直射,牢固的雙顎互相地作着有力的磨動,磨動得很痛苦,以至嘶嘶地噴着口沫。那一次,他的樣子有點鹵莽,一徑衝入我們的“俱樂部”來,也不按門鈴;那時我在這“俱樂部”裏當着祕書長的職務,我是有權力阻止他的,但是他抗拒了,彷彿他是百年來長居在此間的老主人,而我不過是一個新近才被僱傭的僕役一樣。我不認識這個人就是我們的老大哥楊望,而他在廣州的××情報《先鋒》上面每次發表的文章,卻已經讀過不少了。……他曾經請我和女朋友慧端去茶館裏喝茶,他說他身上有八個大洋。在茶館裏談起了一些有趣的事,竟至露出了他的一排整齊得,潔白得類似女人的牙齒,哈哈地大笑起來。一隻手把他的皮袋揉動得吱啁吱啁的響,這吱啁吱啁的響聲非常新穎,好幾次使我們停止了對其他一切的注意,立意地去尋究這響聲發出的源頭。的確,他全身都發散着新的氣息,他的談話使我對於遠方從未見過的情景也開始思索和想象了。我起初是有點怕他,以後卻很親近他,由怕他到親近他,我可摸不出此中的界線。
有一次,我在自衛軍的總指揮部遇見他,他熱烈地接待着我;這時候恰巧他的母親來向他要錢,說自從他的父親死後(父親是眼看這兒子做出了許多殘暴的事情,恐怕將來要累及自己,所以自殺死去的),她的日子很苦。楊望在自己的袋子裏搜尋了半天,卒至把袋子搗翻了,許多碎屑發臭的東西都跌落下來,只得到一個銅板。楊望把這個銅板交給他的母親之後,揮着手叫他的母親“走!”像我們平時對付乞丐一樣。這些事情,在我們許多朋友中都很喜歡談起,有時甚至還激起了小小的爭論,參謀團的主席董仲明就不齒他的所爲。例如有一次,楊望叫他的弟弟去放哨,他的弟弟是一個什麼都不懂,駝背,鷺鷥腳,又患着“發雞盲”的可憐蟲。那一夜恰巧是楊望自己去查步哨,那可憐蟲忘記了叫口令,楊望竟然立即一槍把他結果了。像這樣的事,主席董仲明就譏笑他過火,或者做假!以後,關於楊望,還有種種的謠傳:據說楊望有一次到碣石、金廂沿海一帶的地區去解決了許多軍事上的困難問題,當地的農民竟然像信仰菩薩一樣的信仰他。“這是不吉利的現象,”那時候有人投給縣政府的匿名信是這樣寫着,“因爲,我爲什麼要那樣激烈的反對他呢?豈不是,如果長此下去,民衆的整個的信念,要轉移到個人的信仰上去了嗎?……”而總指揮楊望,他一向是這樣的樸素,他決不在口頭的聲辯上去費工夫,他着着實實的工作着,他渡過了不少的難關,也爬過不少歷史的極高的頂點。他所取的全是一種闊達、高遠、俯瞰的態度。他彷彿腳上穿着厚而牢固的皮靴,不管腳底下有多少荊棘,只是向前邁步着,這在他幾乎是失卻感覺而麻木了的一樣,……
但是不管怎樣,我卻要重複地再說,從這次戰役中發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楊望,這總指揮老大哥的鋼般堅硬的格調是造成了!我們,背上揹着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的隊伍,在九月初旬某日的下午,乘着日將下山,暮氣籠罩的黃昏,從夏風城出發到紅花地前線去。我們沒有在公共體育場集合,開歡送會,演說等事,一點也沒有。我們從各分隊的駐地獨自出發,分散了外間的注意力,到距縣城二十多裏的雙桂山地方纔作一個總的匯合。我們決定和敵人接觸的時候作一次不怎麼認真的輕兵戰,服裝和所帶的物品都力求簡單,一點多餘的東西都不帶。平時我們作一次示威遊行就預備了一些救傷隊,現在卻什麼救傷隊都不用;工讀學校的女生幾乎全都願意在救傷隊裏服務,她們都是些體格壯健、膽略過人的女朋友,但是我們不需要。如果她們誠懇地請求着要跟我們來,我們也拒絕。我們現在最着重的是輕便,像單單隻剩了兩手兩腳時的輕便。在黑夜中進軍,我們願意我們的隊伍是一條黑——和黑夜一樣,不要參進別的任何色彩,就是農民的梭標隊也不要。看來,總指揮楊望是有着這個企圖:因爲我們這新組織成的三個分隊擔任作戰還是第一次,總指揮楊望要給我們這新的隊伍以最乾脆的考驗,他要看清這個新隊伍的機能,如果戰鬥一旦擺在它的面前,在它上面所喚起反應是怎樣。這些,他都非從一次最單純的戰鬥中去細心地加以試練不可。其實我們夏風城的軍隊都開到別地去應戰去了,如今要守禦紅花地的陣線,這職務就只好留給了我們。在雙桂山集合的時候,總指揮楊望對我們的說話簡單得很:
“諸位,”他的聲音遏制得低低地,他彷彿知道我們在初次上火線之前都有着可怕的死的凝思,以至成爲一種有力的沉醉,這樣他的聲音一高了起來,就要把我們從這沉醉中驚醒似的,“我們的陣地在紅花地,你們知道紅花地距離縣城不過三十多裏遠嗎?如果紅花地不能守,就逃回縣城去挖自己的墓穴去吧!……喂,記得嗎?在路上要靜,連一點咳嗽也不準有!”於是揮動了他的右手,“走吧!”低低地叫着。他的面孔堆着怒容,似乎很憂鬱。但是他平靜地說完了他的話,聲音沒有抑揚,始終不曾稍爲有所激動。他的怒容也始終沒有改變多少。
我們很靜默,不過都沒有立正,用各人自己喜歡的姿勢站立着,大家互相地來一個壯健的微笑,有近於散懶或鬆懈的樣子。這時候,太陽發出粗線條的光焰向我們平射着來,整個的隊伍呈着腐敗可怕的白色,總指揮楊望的黑麪孔幾乎有半邊也變成白的。別的人卻避免了夕陽的猛射,把面孔躲在灰黯的陰影裏去。槍尾的刺刀有的有,有的沒有,很不整齊;彈藥帶有的是皮革制的,有的是藍布制的,圍在各人的背上。此外是在胸前作着交叉的紅紅綠綠的箬帽帶子,簡單,明瞭,再沒有別的更復雜的配備了。……當我們在撒滿着粗粒的砂石的小路上走着的時候,總指揮楊望默默地走在我們的前頭,他的身邊跟隨着的兩個武裝的傳令兵,自覺得很寂寞的樣子,當隊伍一彎曲的時候總是頻頻地對我們回顧着。我們整個的隊伍都靜靜地走着,路上的砂礫在草鞋的踐踏下互相地磨動着,跳躍着,低低地發出了一片喑啞的噪音,這嘈音並且還似乎標誌着我們隊伍行進的速率。的確,我們的隊伍是行進得意外的急促。夏風城的屋宇本來不成樣子,是那樣的又破爛又低矮,離開了它,就顯見得更加乾癟了,回頭一望,只有一些高低不等的樹梢在地平線上聳立着,彷彿是一座廢圩,蹤跡不明似地模糊下去了,疏遠下去了;蒼色而闊大的天,冷淡地毫無異樣地把這個給千萬人的熱血衝激着的城覆蓋着,簡直是有意拋擲了它,從而乾脆地忘掉了它似的。
這個城現在卻也變得很寂靜,所能望見的深藍色的樹梢,正和近邊的一些死灰色的小山阜銜接着,簡直是荒原一片。天是一陣黑似一陣,而那深藍色的樹梢,也很快地變成了一簇簇的陰影。我不曉得我們和夏風城離別的那個黃昏爲什麼是這樣的憂鬱無聲,……我們的隊伍也是這樣出奇地靜默着。戰鬥,似乎只是可以遠遠地傳聞着而不會在自己的近邊發生的事。我們現在是親自地承受着,擔當着;並且,從這裏所將要發生的一切變動,我們是親自地承受着,擔當着。就這樣,我們靜默着,我們要用這靜默來陪伴那靜默的城,來安慰那靜默的城,……
最初出現的星兒,遼遠地發射着壯健而充溢的光亮,並且默默地互相鼓涌着,激動着,發出了誓言似的,要用那光亮來延接已經過去的白晝,渡過這個夜晚,以抵達明天的晨曉;這個活躍而生動的掙扎使夜幕變改了黃昏的衰頹而沉進了更深的黑暗,星兒們也因之更加鮮亮,更加企圖着把黑暗區別在光亮以外的地方。路上的白色的砂礫漸漸地在黑暗中顯現了,不過泛出了河水一樣的油光色,教我們像看見了磷火一樣的怵惕着,然而我們行進着的草鞋卻還是急促地一步步踏實着它。——冰冷的夜風送來了遠近的村落的狗吠聲,這狗吠聲總是那樣的若斷若續,似乎是疑懼不定,又似乎是故意發出的訊號,這訊號彷彿要使一切祕密地行使着的暴力都失去效率。——黑夜中的樹林,貓頭鷹學着最古舊最可怖的聲音,驕倨,自大,拉長地重複地呼叫着,彷彿所有一切黑暗的勢力都被召集來了。路邊的小溝渠,爽朗地彈動着喉嚨,長遠不息地歌唱着,……
當天色微妙地從黑暗開始慢慢地變白的當兒,我們,還不到兩百人的三個小小的分隊,就在紅花地的深邃的森林裏掩藏好了,……
紅花地是夏風城北面蓮花山麓底一幅長達五十多裏的斜坡,濃密地長着由老鼠畏、杉木、黑山綢、白土藤、有刺的麻竹等等混合而成的大森林。我雖然在夏風這一小塊的土地上出世,是一個道地的夏風土人,但是這有名的紅花地大森林於我卻還是生疏得很。這裏面,一向給夏風的鄉民認爲神怪的地區。樵子和“割草婆”們的口中,關於這神怪的地區有令人懾慄的可怖的故事在傳聞着,這些傳聞使所有的樵子和“割草婆”們都趑趄不前,教全夏風十數萬人羣把這富饒的森林拋擲不用,而他們在日常生活上所需要的燃料、木具,以及建設上所需要的木材,就只好仰給於外境。在那些不能一一命名的種類複雜的樹木裏面,不曉得有多少憑仗了那可怖的傳聞的威力,和世人隔下了強固的長城,保全了幾千百年的壽命。這實在是一座森林的最古的城壘,現在,爲着軍事上的需要,我們把這城堡佔據了。這裏有一條小路是夏風縣境西面一個頗重要的進入口,據確實的探報,敵人的進襲夏風,除了用他們的主力向後門、梅隴一帶推進之外,他們的別動隊正採用了這條小路。這別動隊的前頭隊伍約在這天(我們從夏風城開拔的次日)午前到達邊境。我們是這樣匆匆地,冒失地走着來了,依照一句叫喊了很久的口號——歡迎敵人的來臨!
臨晨的北風吹得更緊了,這古舊的大森林咻咻地呼着長氣,間或又深深地嘆息着。我們——實數一共一百八十五名的隊伍,按照着複雜多樣的計劃,單薄地分散在不同的地點。隨着天色漸次的明亮,我們躲避了所有顯露而易於被覺察的地方,接連變換了不少次掩藏的地點。梅隴人高偉、莫愁、彭元嶽,捷勝人劉宗仁、劉友達和我,一共六個人,在一條山澗的岸邊,面對那相距有六七步左右的小石橋據守着。這山澗的兩岸、澗底,總之它全身的骨骼都是一些奇模怪樣的亂石所造成。奔瀉着的流泉,從上到下,十分威猛地披着瀑布,飛濺着,怒噴着,廢除了所有的節拍和韻律,瘋狂的叫囂着;兩岸,在黑色的大石的邊旁,長長的紅腳草很有禮貌地、隔着那瘋狂的流水,互相的點着頭;一種不知名的深綠色的土藤,用厚而多汁的怪異的軀幹,悄悄地從石底裂縫裏爬了出來,分了支,又各自據着不同的方向出動,在石底每一突出的部分,前行的蛇似的高舉着頭,互相的窺探着,渾身發散出一種強烈得幾乎令人噴嚏不止的奇臭。水面上升騰着白煙,彷彿那瘋狂的流水是真的在沸着。上面,森林的巨粗的木條交織着集密的楹棟,楹棟上又給枝葉鋪成了極厚的屋頂,隔絕了天空,新的陽光從這屋頂的縫隙漏下來,斜斜地從這一邊射過那一邊,奄奄地變成了蛛絲一樣的嫩弱了,……
就在小石橋那邊,來了三個敵人的尖兵。他們,一樣高低的個子,穿着一律的黃色制服,戴着赭褐色的鋼盔,敏捷、精警、要覺察別人,不要被別人所覺察。走起路來,像精警的野獸,可以完全聽不見腳步的聲音。正規的隊伍,受了嚴格的軍事教育,在操場上和講堂裏所學得的一切都可以搬到山林裏來應用了,瞄準,射擊,都可以依據着一定的姿勢;彈道在空氣裏所繪畫的弧形都可以分出最準確的角度來!
但是我們卻從最不易被覺察的地方在窺伺着他們。我們看得很清楚:開望遠鏡,耳語,糊里糊塗地皺着眉頭思索了好一會,鹵莽起來就拔足挺進的表情和動作都一無遺漏地映入了我們的眼簾。……我的膽子大起來了,不知怎樣,急於要放小便似的,渾身總覺痾癢得難以忍煞,情緒已經變成了極度的暴躁和野蠻。——在這裏,我覺得除了宗教二字之外,當戰士在處理他們的獵獲品的當兒,再沒有更虔誠更果決的形容辭了。想到敵人在臨死的千分之一鈔鐘的時間以前還可以不覺察自己將至的運命,而這運命是恰好在自己的手裏掌握着,什麼是強勁,什麼是勝利的真諦也深深地領悟了。這又是唯有戰士才能享受的幸運!六個人中的首領,梅隴人高偉,一個當木炭夫出身的壯健的少年人,他的圓大的眼睛,像下等動物的複眼,拼命地去凝視敵人,並且拚命地把敵人的影子擴大着;他是委實太鹵莽了,他對於這戰鬥的範圍的大小是可以說毫無計算,就是處理一件最微小的事,也不惜動員了畢生的精力。對於他,戰鬥和世間上所有一切有趣的玩藝完全兩樣,他是徹頭徹尾地把戰鬥當作一個最殘暴、最嚴重的主題在發揮着;他對於戰鬥的兇惡,戰鬥的醜野毫無忌諱,他喜歡赤裸裸地在戰鬥的紅焰焰的光輝中濯浴着。……他斜斜地倚靠在大石邊的上身擺動了,他在瞬息間所決定的主意,不單是他自己,而且還有我們五個人在絕對忠誠地一同執行着!這是一個奇蹟:彭元嶽、莫愁、劉宗仁、劉友達和我,我們五個人在戰鬥中和我們的分隊長高偉,完全地互相配合,高偉的左手緊緊地握住了槍桿,槍尾的白色的刺刀分外地發亮着。
約莫過了吃一頓飯那麼久的時間,什麼都完畢了。總指揮楊望所決定的最初施行的計劃,成功得像無意之間從路上拾得的一樣。當然,敵人的密集隊伍這時候是可以安心放膽地向這神祕的大森林裏長驅直進了,而他們安在額上的觸角給我們悄悄地拔掉了卻還不知道!
西面,距我們這裏約莫二十里遠的地方,大森林像突然暴病了似的喑啞地深隱地叫號着,因爲老大哥楊望所直接帶領的戰士們已經把緊密的排槍放射了!
戰士們利用了複雜神祕的地形,並且憑着極短的距離,他們在每一顆子彈放射之前都握有着沉着地正確地瞄準的餘裕,當每一次的猛烈的排槍放射之後,趁着敵人的隊伍狼狽地分散的當兒,他們學着敵人的兵士所能懂的方言,喊出了清晰的最高音:“繳槍!歡迎投降!”……和敵人倉皇地還擊的雜亂的槍聲交換着……這火線是從最遠的地方點燃起,隨之迅速地蔓延到近邊的地方,我們這裏要算是火線的終點,而我們六個人的排槍,也已經遠遠地和最前頭的排槍呼應起來。
我們發現了從那整列的隊伍中分出來的一隊敵人,他們的人數約莫在三十左右,他們顯然很鎮靜,在這樣深邃的大森林裏面,東西南北的方向還能夠認清,但是他們一味兒只是奪路而走的企圖卻被我們阻止了!在這裏,我慶幸着,我發現了高偉的戰鬥的天才,他的膽量又好,射擊又準確,他每一次從“靜”入“動”,從沉默着至揮動着臂膊奮力高呼,其中都有着很足以使我長遠地記憶着的明確的特點。而我卻實在抱憾得很,我終於沒有把這些都微妙地加以雕塑的能力,總之,他作爲一個戰士的威武是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他在敵人的面前最先出現,他奔向敵人的時候,上身總是過分地向前面突進着,而他使用刺刀的姿勢,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有他父親教給他的自己的手法在應用着!他的父親在他們的村落中是一個有名的拳師,無怪他向來就鄙視着舉槍,瞄準,射擊之類的軍事教育。我好幾次看見他的刺刀還未對敵人的身上實行劈刺之前,敵人的槍尖就已經對着他瞄準了,射擊了,不,其實(如果可能!)這還是千分之一秒鐘以後的事,而高偉卻正在這千分之一秒鐘的時間之內,利用了最難於被覺察的優勢,把敵人制服着!他殺死一個敵人,總是用刺刀拚命地衝進敵人的胸膛,然後,他決不把刺刀很快地就拔出來,他要親眼看定他的對手是怎樣的在他的刺刀之下確實地死了去。而他的對手從身上着了刺刀的一瞬間起,繼之傾斜着身體躺倒下來,以至於在地上仰臥或俯伏,這些變動,幾乎沒有一點不是直接地受了他的刺刀的威脅的結果。其次是彭元嶽,他有點肥胖,個子不高,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農民,正和通常的農民一樣,沒有受教導的習慣,一種有力的教導到了他的身上,就要成爲一種遲鈍而不能深入的東西,幾乎是一種天定的性格使他和教育隔絕了。他的面孔是又圓又大,表情很皮相,看不出更深的東西!他又愛笑,不管和誰人交談,總是聽見他哈哈地笑着。但是他也有着他自己的特點,他的射擊是比高偉還要準,對於敵人,他有着很確當的輕蔑。爲什麼這輕蔑是確當的呢?因爲他在輕蔑中並沒有半點放縱敵人的意念在留存着;他的動作雖然有點近乎遲鈍,但是和敵人的惶急而倉卒的動作相比,這遲鈍在戰鬥的效用上是恰恰成爲了必要,而他愛笑的面孔也已經正式地緊張着!
劉宗仁和劉友達在射擊的位置是自頭到尾地並排着,他們兩位是同出一家的堂兄弟,面孔卻像親兄弟一樣的相肖,在陸安師範,他們是高我一年級的同學,他們同樣是出人頭地的體育家,直到進了我們的隊伍,體育家的身份還是保持着。
那奪路而走的數十名敵人,嚴正地保持着他們的成行的縱隊,而且是一個頗爲嚴緊的縱隊,他們在危急的時候惶亂地散開了,這當兒,他們一個個都幾乎要爲路邊的大石或大樹的橫根所絆倒,甚至手腳忙亂得槍也開不成,把整枝槍桿拋擲到我們這邊來了!但是一經集合而又成爲縱隊之後,他們的失去的膽量重又恢復,他們總是斜斜地向我們的近邊橫衝着。這橫衝所加於我們身上的決不是一種直接有力的壓迫,不過我們卻並不以爲這樣就對我們本身有利。我們要奔過他們的前面,迎頭攔住他們的去路,利用着他們魚貫而成的直線,使我們所發射的每一顆子彈都能夠殺死他們兩個至三個以上。於是那最激烈的“白刃戰”開始了,……我們,預早就給派定了負擔這特務工作的六個人,每一個的槍尾都掛着雪亮的刺刀。在這裏,莫愁,那很早以前就在軍隊裏混過的高個子,和我實行了最微妙最確當的合作。好幾次我們用兩把刺刀去逆襲同一個敵人,而當另一個敵人決定了他自己的方向,單獨對着他或者對着我直撲而來的當兒,我們似乎從中取得了約會的餘裕,又是一齊地用兩把刺刀去迎接着!
三十名左右的敵人已經有三分之一倒下,還有三分之一失去了戰鬥力,其餘的三分之一也正在急速地分解着的當兒,從我們的背後忽然又出現了三個敵人。他們取了適當的地形,三杆槍沉着地一同對準着高偉的背影發射。高偉在剛要爬過一個平斜面的大石的時候,毫無防備地用他的闊大的上身去接受那三顆子彈的橫襲,他無能爲力地倒下了,在倒下的一瞬間,他的槍還在手裏高擎着。於是戰鬥突然地陷進了危險的境界,原先被我們所追襲的敵人,好像一時有了新的警覺似的,他們已經轉回了槍口向我們採取攻勢。彭元嶽不知怎樣,他剛剛一閃過了一株大樹幹的背面就立身不穩起來,卒至搖搖不定的倒了下去。他是左胸上受傷了,但是他很鎮靜,他利用這一跌轉變了射擊的方向,出其不意地使那從我們背後襲來的三個敵人中的一個很準確地在太陽穴上接受了一顆子彈,其餘的兩個竟然狼狽地捨棄他們受傷的兄弟而走了!緊隨着他們的背後猛襲上去的是劉宗仁和劉友達兩兄弟,大概已經用完了身上的子彈了吧,他們決不放槍,他們這一去是隻管挺着血污淋溼的刺刀,一徑向那兩個逃走的敵人直奔着。不知怎樣,這兩個逃走的敵人竟然失去了他們原來的鎮靜和勇猛,而爲劉宗仁劉友達他們直奔而進的可怖的氣勢所懾服,他們變成了毫無戰鬥的能力。當跑在前頭的劉宗仁的刺刀接近他們還不到五步的時候,他們便發覺了,雖然武器在手裏緊執着也等於無用,都把槍桿子拋開了去,不知愧赧地在兩位勝利者的面前屈膝下跪。但是這得不到劉宗仁和劉友達的饒恕,他們是毫無憐惜地結果了這兩個俘虜,給高偉復了仇!
這其間,西邊一帶的槍聲慢慢地減少,在中部擔任作戰的兄弟和我們取得了聯絡。戰鬥似乎很早就失去了重心。對我們進行反攻的敵人,火力非常單薄。中部的兄弟有五個已經加上了我們的陣線,我們突然增加了一倍以上的火力,不消說,戰鬥的勝利從這一瞬間起就已經決定了下來!
二十分鐘後,紅花地全線的戰鬥情形,瞭如指掌地擺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小小的三分隊,一共還不上兩百人的隊伍,奇蹟地克服了敵人兩團的兵力。
遺留在後頭,還未開進這森林裏來的敵人的大隊受了這意外的震驚,已經一拉而斷,向西撤退到三裏外的布心圩地方去。當然,我們的隊伍在這時被發現,對於他們正也是一種很好的情況,因爲他們只要抓住了我們這個目標,進攻這事就有了着落。我們呢,對於敵人的更嚴重的進攻之防禦,是從這一刻起就必須緊密地準備着,但是我們整個的隊伍卻開始了憂愁!
我們,在這一次初始的戰鬥中除了必須支付的正常的犧牲——死傷之外,剩下了一百四十三個人,用這一百四十三個人去接待敵人更嚴重的進攻,那是絕對地沒有問題!只是還有一件更繁重的任務,就是看押俘虜。這俘虜的人數有三百多,超過我們全數一倍的數目,我們就是用整個的隊伍來擔當看押俘虜的任務也還不夠。我們全部八個分隊的武力,有五個分隊已經開到梅隴方面去應付那更嚴重的戰鬥。在後方,全是赤手空拳的羣衆,可以說是一兵一卒也沒有,我們還能有援兵麼!那麼,我們只好把紅花地的寶貴陣地斷送了,我們根本就夠不上守禦!
楊望,我們的老大哥,這時候毫不動搖地決定了。三百多的俘虜的黃色制服,強烈地、佔多數地在我們的服裝不一律的、近乎敗壞了的隊伍中參合着!學生出身的兄弟們比在火線上呼口號更進一步的宣傳工作也開始了。三百多俘虜幾乎九成九是下級軍官和兵士,他們的態度是馴服得很;戰鬥,已經共同地都認爲是過去了的事,他們一般地都陷於一種愁苦而疲乏的狀態,有的用手巾在包紮手上或腳上的輕傷,有的在山澗邊喝水,雖然一堆堆地聚集着,而可驚的企圖在他們之中可以說是半點也沒有。他們也許多半都已經打消了各種的疑慮,靜待着我們的處理。我們對他們並不曾用過任何強暴的壓制手段。他們之中,間或互相地發出了談話,我們一給他們一個眼色也就把談話停止了。但是總指揮楊望所發出的命令,祕密地,像強烈的電流,在我們彼此的耳邊交流着,爲着神聖的防禦之繼續,並且爲着一百四十三名的祕密(在這神祕的大森林裏面,敵人始終不明瞭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不要在這三百多的俘虜中被髮露。總指揮楊望祕密地把他的命令發出之後,就屹然不動地在我們的側邊站立着,一隻手拚命地把他的長長的睫毛揉動着,似乎在叫他的兩隻圓大的眼睛要把這不容易控制的場面把握得更準些。
太陽光從樹梢的縫隙向下直射,時候已近正午,森林裏的冷氣低退了不少,我們也多少感到一種烘熱的氣流。我的頭腦卻沉重着,胸腔裏起了在戰鬥中還不曾有過的氣喘,呼吸也不容易起來,幾乎感受到窒息的痛苦。……我好幾次想要對楊望提出異議,但是一看到楊望的一副鋼般的黑而冷的面孔時,內心似乎又受了一陣強烈的警醒和啓示,因之我的頭腦也變成冰冷了,幾乎是指頭觸摩楊望的冷麪孔而起的感應。我得爲自己慶幸——在楊望所領導的戰鬥中,我和我手裏的冰冷而犀利的武器是自始至終緊緊地結合着。
這驚人的場面是終於痛楚地展開了!
我們,一百四十三人一齊地發射了一陣最猛烈的排槍。這排槍有着令人身心顫動的威力,黃色的俘虜崩陷的山阜似的一角一角地倒下了。隨着那數百具屍體笨重地顛仆的聲音,整個的森林顫抖了似的起着搖撼,黃葉和殘枝簌簌地落了下來,而我們的第二輪排槍正又發出在這當兒。
回顧我們自己的隊伍,是在森林裏的叢密的大樹幹的參合中,彎彎地展開着,作着對那黃紅交映的屍堆包圍的形勢,像一條弧形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