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史

  傍晚的时候,她们都聚拢在葡萄架下,东拉西扯的闲谈。今天早晨曾落过微雨,午后才放晴,云朵渐渐散尽了,青天一片,极目千里,靠西北边的天空,有一道彩桥似的长虹。风微微的吹着,葡萄叶子格外翠碧,真是清冷满目,景致幽雅极了。

  她们谈些学校的近况,谈来谈去,都觉得平淡无奇,谁也鼓不起兴致来,小良忽然提议报告各个人初恋的历史。

  这确是新颖的题目,惹得在座的人都眉开眼笑的期待着,——仿佛期待名角出台的情形。可是谁不愿意先说,你推我让的,最后仍是无结果。小良她是提议的人,理应她自己先说,可是她最是有名的小鬼头,当大家拥着她的时候,她两只眼不住的东瞧西看,远远的看见徽笙往这边走呢,她高声叫道:“徽笙快来!”又回头轻轻对她们说,“你们不要作声,我知道徽笙有很好的恋史,回头我们大家要求她说……”果然大家的注意点,立刻转到徽笙身上去。

  “你们作什么呢?”徽笙含笑说。

  “决来吧!我们知道你有很美妙的恋史,正预备请你来说给我们听呢,可巧你就来了!”她们一壁说一壁将徽笙围在坎心,然后大家都在四下里的石头上坐下了。

  徽笙也就坐在一张小石桌上,看见人家都凝神息声的期待她的讲述呢。笑道:“你们真要听恋史吗?……可是我说完了我的,你们亦得说你们的。”

  “那是当然的。你就说你的吧?”竹韵挤着眼含笑说。

  “好吧!我就说……这是一段很神秘的恋史呢!”徽笙说完,稍微顿了一顿,便开始讲述她的恋史了!

  “大约是前年吧!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正降着鹅毛片似的大雪,我从家里到学校去,这一段路程比较得远,我坐在四面用篷布幔罩的车子里,不时听见呼呼的北风卷着雪片,打在车篷上,一阵阵作响。车夫拖着车子,踏着雪沙沙的前进。我觉得气闷极了。就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新买的杂志来,任意的翻翻,忽看到上面有几首恋歌,写得十分美丽:字里行间,充满了燃烧的热情,我由不得沉沉如醉,拿着那本书思想起来。”

  “我记得我念过一篇西洋小说——写一个贵夫人和一个诗人作邻居:她开了窗户,就可以看见那诗人所住的屋子。白天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去看,每到晚上,那位诗人就伏在他的书案上写诗,他的面影正好映在淡绿色的窗幔上,很直的鼻梁,倩笑似的嘴角,颀长的眉梢,蜷曲的头发,都很清楚的表现出来,那贵夫人就坐在墙角下的一张沙发上,尽量的欣赏,不知不觉心头暗暗生了爱苗,非常热烈的爱上那位诗人了。于是她背着她的丈夫,为那位诗人写了不少的恋歌,真仿佛但丁和比特丽斯的故事——那诗人始终没有知道这回事,虽有时偶然看见贵夫人,凭窗遥盼,但觉得她那一种尊严的神色,那里还敢存丝毫非分之想呢?”

  “有一天晚上,贵夫人依然开了那扇窗,坐在墙角的沙发上,等待那美丽的倩影,然而终至于杳无消息。贵夫人心里很感到怅惆,一夜失却心似的过了。第二天早晨,细细打听,才知道那位诗人已搬走了。贵夫人不禁哭了。”

  “我回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又把那本杂志上的恋歌念了两遍。觉得这恋歌里的情节,和那篇小说差不多,并且情感似乎比较得更热烈些。我细看作者的署名是寒星——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别的杂志上,也曾见过,不知道他到底是男性还是女性,可是我知觉里总想她是女人。”

  “后来我到学校图书馆里,打算再找一两篇寒星的东西看,可是我因为功课太忙,也就没有看成。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同两个朋友,到陶然亭去看雪景,我们站在小山阜上,忽见远处有一个穿棕色呢西服的青年,低着头在一坐新坟旁边徘徊:那是一座西式的坟茔。四面植着苍松翠柏,绿色枝叶上,满缀着银色雪花。那少年就倚在一株小松树傍,默默的站着,有时仰起头,对着那彤云凝闭的天空,仿佛在祷告似的。不禁惹起我们的好奇心来,不久那少年走了,我们就跑到那坟旁去看,只见坟前立着一座石碑,正面题着漱泉女士之墓,背面题着两句诗,旁边署名寒星——那诗句正是恋歌里择下来的。”

  “这时候我心里发生一种不可名言的情绪,似乎惊喜,又似乎悲凉,我怔怔的站在白雪地上。默想适才那个青年的行动,奇怪他的印象,竟是很深刻的印在我心膜上了。

  “但是从那一次见面以后:又经过半年,我虽整天来往于十字街头,而总没有遇见他的机会。我曾暗暗打听他的来历,可惜朋友里没人认识他,我也只得算了。”

  “然而这莫名其妙的恋感,仍然逢到机会便向我侵击,我每次独自坐在院子里,听草虫唧唧的叫唤,或看清幽的月光的时候,他便上了我的心头。有时我散步在夜来香的花丛里,我更是如迷如醉的恋念着他——这样美妙的星光:温馨的气味,最适合情人低语密诉的环境:然而我是孤独着数遍星点,望穿了银河,他在那里?——又怎能使他知道我是在热烈的恋念着他?但是我又设想他若果真知道,这宇宙里,有一个女儿是真诚的爱着他,不知他心里作何感想?也许他因已有情人了,他要拒绝我的爱,那时我的痛苦必致不克支持,因之我又怕他知道我的心:还是不要戳破这个谜,让我独自参详吧?”

  可是有一天——大约是四五月天气吧?风是温馨得使人迷醉:窗前满挂着紫色藤花,拂动着丝丝的柳条:情景是特别的美妙,精神也格外松散,热烈的情流,好像决了口的黄河:滔滔奔赴,心里一阵阵怅惘,如同失掉了什么东西般,——真正良辰美景奈何天,——最后我找到一张淡红色的花笺,写了一封不想投递的信:

  “‘寒星!美妙的寒星!你曾经捣碎我青春的心。你曾经扰乱了我安甜的梦境!寒星啊!这宇宙里有了你,我将永远如饮酿醴般的迷醉了。这地界上有了你,我将被情感之火焚炙成了灰烬,我若再能看见你——就是一分钟也好,但是……’”

  “我的信只写到这里便不能再往下写了,将信看了两遍,叹着气把它又烧了。正在十分懊恼的时候,吟春来找我去逛公园,这时公园里,到处是开遍了锦绣灿烂的花,仿佛是艳装的美女。阵阵微风吹来各种温香,更使人懒洋洋抬不起头来。我们在两株海棠树下的铁椅上坐了。彼此沉默着,两眼不住的送往迎来,有时看见美丽的少女,我们也就与那些轻薄儿般品头评足的乱说取笑。”

  “远远来了两个少年,有一个穿着咖啡色的哔叽洋服。非常面熟,我陡然想起正是陶然亭畔曾经一面的那个寒星。——也就是我天天恋念的爱人,我的心不住的狂跳,两颊如火般的灼炙起来。吟春很诧异我的神态,她一直问我为什么。我如失了灵魂似的,怔怔望着从我们面前走过去寒星的背影,好久好久我才恢复了知觉,吟春说: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何妨告诉我呢,我想想这种神秘的恋史,不能随便告诉人,恐怕闹得对方知道了,究竟不好意思,所以我始终掩饰不肯对她说。当夜从公园回家以后,我独自怔怔的坐了一整晚,有时我流泪,有时我微笑,有时我愤恨,心绪复杂极了,我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滋味!”

  “天气是渐渐热了。人本来就比平日懒倦,再加着心头焚着情感的火,更觉得无精打采,精神一天坏似一天。渐渐弄到爬不起来,请了医生来看说是忧思过甚,肝气不顺,——病相虽有些说着,可是他那里晓得这是心病,不是药品可以医治的呢?”

  病里天天记日记,写上许多热情的伤感的话。每次写完了,心里好像是松快些,有时也写小诗,其中有一首我还记得是:

  ‘美妙神奇的碧火之焰,从它闪烁的火舌里毁灭了愁情,炙销了爱念:只有一点无力的残灰,任他沉于海底:飘到天心!唉!吾爱!可怜我没有勇气向你泄漏这秘密!’

  ‘好吧!爱人!让我悄悄的迷醉,好像蔷薇醉于骄阳,永远沉默,永远美丽!’

  ‘吾爱!我感谢你,在你深邃的眼瞳里,我认识了爱,了解了神秘!’

  ‘吾爱!世界如果有多情的英雄,那英雄便是你!’

  ‘吾爱!我愿变一只蝴蝶,飞到你的身边,我更愿变一阵清风,直扑向你的心里。’

  “我病后的第七天,吟春来看我,她送我一束白茶花,另外还替我带了新出版的杂志,我翻开第一页看见一行大字写道:‘艺术家寒星逝世!’下面登着他的遗像,我如同失了魂似的怔住了。半天半天我才回过气来,我便伏在枕上痛哭。吟春似乎也猜到几分,她一面安慰我,一面追问我的经过,我不能再隐瞒了,就把这事情的原末,告诉她了。吟春虽觉得这段恋史太神秘了,然而她也觉得有些怅惘,怔了半天她没有说什么,临回去的时候她是叹着气。”

  “理想的情人,好像昙花一现即逝,我经过极痛苦之后,才渐渐清醒了,觉得这种迷恋,实在太无味。这样一想心倒宽了,病也渐渐好了。我的恋史也就算告一段落,不过还有一些余波,就是在我病好后的一天绝早,霞光正满布于东方的天空时,我曾作了一首哀悼的诗,并拿了一束鲜花,到陶然亭的鹦鹉坟畔的高坡上,祭奠了一番并且放怀痛哭了一次。于是这一段事实,便永远成了过去的历史了。”

  徽笙述说完,在座的听众,虽然很满意。但同时大家心情也有点怅惘,东山上新月的淡光,照在她们的素颊上,更觉得黯淡,各人都惹起自己的心事,于是都悄悄的散了。

  寂寞的葡萄架,依然悄悄站在月影下。

  繁星满布了天空,

  一切都沉入夜的幽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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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庐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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