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散记
上
夜里,落了一场春雪。雪落得很大,仿佛要补足冬旱的缺似的,从鸡叫时起,扬扬拂拂悄无声息地一直下到天亮。早上开门一看,户屋田野一片白,屯南的江面上,重又冒起热腾腾的雾气,人们一打寒噤,好象又回到冬天去了。
这是春天最后一场雪。
雪和丰年总是联系着的。在雪后的早上,任凭天气很冷,人们还是走到屋外,站在墙根和高高的土堆上,向田里、向江上赏观着雪景。
湿云飞过东天边去,三竿高的太阳露出来了。红日渐渐升起,地上的积雪,有点受不住了,白白的表面,渐渐变成淡黄。江上的雾气消失了,在远远的晴空里划出了一行雁字——已到备耕的时候了。
大队部的院心里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都穿着青棉上衣。他们一面赏雪,一面谈着备耕工作。矮个子声音响亮,说话时,双手抱在胸前,红黑的团脸上的一对圆眼睛,定定瞧着对方,这是支部书记丁九。高个子是大队长万方,生着刀条脸,黄白睛子,说话时不住作着手势,看样子,好象彼此间有些争论。实在说,从万方一到大队,他们之间就有了争论。有些人说,那不是什么争论,只是老丁对老万加以批评,因为他们俩的性情不大相同。大队里的评论家们,可以分成两派:年老的一派这样讲:老丁为人很实在,人家说话、办事,总是撂地扎坑,不论干什么,不十拿九准他可绝不伸手;人家安排工作,象名角出场一样,有板有眼,每走一步都能落到点上。另外一派就抱着不同的看法。他们这样说:老丁很稳老万活;老丁喜欢稳坐钓鱼台,让小鱼自个来上钩。老万不同,你不上钩他就下网打。老丁安排工作,每件事(不论大小)都得有根有据,绝对不肯迈大步。一个新的工作任务下来,他首先要问:上级说没说具体作法?要是没有,那就得等一等,看看别的大队怎么做,如果前面的车翻了,自己就可绕开走。这是他这几年来亲自摸到的工作经验。
整社后,公社把大队长给调走了。老丁暗憋暗气了好几天。因为他不愿意改动他的班子,熟人相处,彼此摸透了脾气,合心又合手;换了新手,难免要重新打起一番交道,这不是硬添麻烦?但他是讲服从的,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关于新队长的人选,公社党委和他考虑再三,最后选中万方;如果老万不是整社当中评为好干部的小队长,以前对于某些工作,还合他的脾胃,他还是不会同意的。
万方比丁九小四岁(三十四岁),高小毕业,丁九叫他小知识分子。这人眼睛尖,头脑也活,对新鲜事很有兴趣。酝酿选他当大队长时,他对公社书记说:“我当也行,可是有个条件。”书记说:“党员对党的工作还能讲条件吗?”后来还是让他提了出来。他提的条件很新鲜——请书记讲有关人民公社各项的政策精神(从合作化决议——到人民公社的决议)。这个要求很正当,自然不好拒绝,书记借着这个机会,召集各大队干部,开了一次党课。在讨论当中,万方提出了一些问题请书记解答,书记心里想:“这家伙,真鬼道,这哪是提问题,是向公社堵死门呀。”因为万方提出来的问题,全是从前公社让大、小队干过的事。书记从这以后对万方有了很深的印象。
万方到大队后,对丁九才有了较深的认识。也就是说,从前当小队长时,他们大、小队长在对待某些问题上还是合拍的,到整社后,在一个桌上办事时,他们就有些合不来了。问题在这里:丁九从前对待工作,总喜欢后走一步;万方能够走上去,却有意留点余地,这样他们就碰到一起了。现在不同了,既然不是事后会合,就要在事先提出自己的意见,问题立刻就浮出来了。老丁不大同意万方的意见,却又觉得他很有见解。万方肯拿出自己的看法,又肯干工作(这种勤快劲儿丁九还是赏识的),但他就是不满意:事情商量得好好的,万方一作,总不是原来的样子。可是事情办的并不错;不但不错,而且还很圆满。虽然这样,老丁心里总是不太痛快。万方知道书记有意见,却不加以解释,直到丁九提出时,这才引起一些争论:争论得不到结果,老万就说:“好吧,我接受你的批评。”
一天晚上,为了养猪问题,两人又起了争论。丁九坚持旧办法,万方主张采取新办法,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万方说:“算了,我们下盘棋吧。”丁九喜欢下棋,棋艺也满不错,于是在办公桌上摆开了战场,结果三胜一负,万方领先。老丁下棋,开局总是那一着——“仙人指路”。他先走第三行的小卒,然后依次拨士角炮,然后再跳出马来。他的老将绝不轻动地位,除非被“将”无奈,才肯离开中军帐;否则左右一步就可取胜,他也绝不使用。老万可不同:第一局用当头炮,二局用过宫炮,三局就用盘槽马,这就让丁九难于应付。丁九说:“冲你下棋,也看出你诡计多端。”万方说:“冲你走的棋又看出什么来呢?……”他不说下去,只对丁九呵呵一笑。
丁九对老万总有点不大放心。认为他搞工作没有一点准稿子,好迈大步,不够稳当,——快牛容易把车拉坏的。但是尽管你不放心,却不能不让万方去搞工作。前天开过春耕准备会议,现在又落了春雪,丁九和万方分片到小队去检查备耕情况,并对社员补自留地,开小片荒作些安排。
新城大队共有六个自然村,分为十个小队。南面四个队靠近一座小山,也就是说,山南山北各有两个小屯子。万方就到这几个小队里来。
万方骑车临走时,丁九嘱咐说:“老万,南四队问题不少,你可要按照上级规定办事呀。”
万方是傍晌出来的,田野正在化冻,地面上好象涂起一层油泥。甸道是个斜坡,油泥遮着夜里冻起的“贼”冰,老万骑车没走出多远,就滑下“马”来了。走在前面的三个刚下学的红领巾,看着他哈哈大笑。
“幸好你有长腿当支架,不然就演杂技给我们瞧啦。”前面戴大耳帽的孩子说。
“人家技术高,哪是腿长!”中间的小胖子说。
“别骑啦,我们给你赶着走吧。”另外一个孩子,伸手甩出一响。
“你们是念书,还是学赶车的?”万方看见他们三个人手里各有一把小鞭子。
“暑假考不上中学,不愁不去赶车。”前面那个说。
“赶车也不错啊!……怕考不上,就要赶快用功,一天光耍鞭子,将来就会考不上。——你们是南窝铺的吗?……好,领我走吧。”
走出不远,小胖子说:“大队长,听说你会讲故事,讲一个给我们听听。”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队长?”他不认识这个孩子。
“大队长一大队只有一个,还不好认吗?”胖子又甩出一响,“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
“唉,有意思。”万方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意思,你就讲一个吧。”另外两个说。
“好,讲一个。——从前有个老头子,他有一百垧地,一箱子元宝……”
“这老头是个地主老财!”胖子叫起来,“老财不会有好故事!”
“你听下去吗!……他还有一箱子书,和一架犁杖。老头有三个儿子,都很聪明,老头只喜欢老大老二,不喜欢老三。他临死时候,把一百垧地分给老大,一箱子元宝分给老二,老三只得着一箱子书和一张犁。过了不上十年,老大老二因为坐吃山空,全变成了要饭花子,可是老三的日子越过越好,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因为他能劳动。”胖子说。
那个戴大耳帽的孩子说:“你没说全,因为他还有知识。”
“对啦,人要是有知识又肯劳动,什么没有都不怕。”万方向另外一个孩子,“这个小家伙,你怎么不出声啊?”
小孩子回过头来,大眼睛古鲁鲁转了两下,一字一板地说:“我不说,我可记住了。我要把它写出来。”孩子舔舔嘴唇,“不过我写时要把你讲的改一改,——你说‘三个儿子都很聪明’,那不对。”
“你叫什么名字?”万方哈哈大笑,很吃惊地看着这个红领巾,“你是谁家的?”
“我叫赵有容,我爹是赵成德。”
“回家告诉你爹,让他在家等我。”因为成德是小队长。
“你不说,我也会告诉的。”孩子安静地说。
这时,他们走过屯子北头,万方把车架在道边,走进田地里,踩着垅台,直向小山奔去。
他走一段停一停,向四处放开眼睛了望这暖融融的春天,对着这广阔丰饶的田野,看着那几个聪明活泼的红领巾,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希望。
中
万方走上了小小的荒山。小山象个月牙,山东边是陡坡,长着新栽起的杨柳、柞树和榆苗。春雪之后,细枝子由乌黑转成紫色。在柳枝上,蹲着一群“傻半斤”。这种鸟,麻色的羽毛,红红的胸脯,油绿色的尖嘴,叫起来很是好听。在树林深处,雪还偎在树根底下……一只野兔突然从面前窜了过去,地下的柞树叶,发出一串沙沙的响声。万方从山半腰爬上山顶,向四下望了望,就从西面走下来,他刚走下山角,赵成德来了。这人个子不高,有点拱肩子。黑红脸,厚嘴唇,说话慢头小尾的。不等万方发问,就把队上备耕情况一一说了出来。最后,他认为有两个问题不大好解决:牲口饲料还不够充足;社员要求开小片荒无地方开:
“……我们不同意大家来山上打掌子。山上是我们牧场,还准备搞个果木林,如果到处乱挖,什么也弄不成了。可是社员听见别队开荒又眼热的不得了,这倒是个问题。”
万方不作声,只是听着。他一面走,心里一面掂算着,嘴里“嗯嗯”答应着。走到队委会的院子,他说:
“老赵,你把队委们找来,我们大伙唠一唠。”
队委会座落屯东头,土墙围起大院。北面三间正房是办公室,西边是三间马棚,东面是新盖的牛圈。他到马棚里看看牲口,饲养得还不错,只是草切的长了一些。料是谷糠炒的,发散着一股香味。“这个家当得还不赖。”他心里说。
院里走进来三个老头,四个小伙子,还有两个妇女……队委真不少啊!——他把积极分子全都叫来了。大家到一块,站在院心里就唠起来。万方让赵春老头讲备耕情况,老头说的和队长说的一点不差。谈到结果,还是那两个问题。
万方说:“饲料问题好解决。说到开荒,只能在田边地角种点小杂粮,不能到山上去开大片的。我同意你们的意见:以后发展大牲口和养猪羊,一定要有个宽大一点的牧场。现在大家已经有了自留地,把它种好就很不错啦。另外还要说,你们活计够多了,你们是劳动力少的队,现在粪还没送,紧接着就要芟楂子、扬粪、整理春菜地……如果一忙开荒,队上的活计怕就没人干了。你们不知想到这个没有?我们不能拿手往磨眼里面塞,如果自个妈没穿上裤子,就先别忙着给丈母娘买鞋……你们不要笑,这时笑,将来可别上大队去哭……”
“我们从来没哭过,别挖苦人!”油黑脸蛋的小媳妇不答应了。
“你们没哭,可有人哭过。”万方笑着说。
“也要照顾一点大家的积极性呀。”赵春老头咂着嘴唇说。
“你这老头怪会说话的,”万方赞美似地笑笑,“如果一家的积极性太多了,三十二家的积极性就会少下来。”
“你说的倒是,”老头点点头,“不过,我有个想法:山北头的铧尖上,树砍光了,只剩些根子,年年拉土,挖出一个挨一个坑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地。要是能把树根刨掉,把土坑填平,至少能开出两三垧地。这样开法,既不损坏牧场,也照顾了大家的要求。”
万方觉得老头很有些心劲。方才他在山上也这样想过。可是他说:“你的想法很对,可惜你们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你们三十二家的人力畜力办不到。”他嘴说不行,心可活动了:扩大三十亩耕地,真是诱惑人啊!他想了一下,忽然计上心来:
“如果别的队有力量开这块地,你们让人家种上一年,然后收归队上种菜,你们看看行不行?”
赵成德说:“我同意这个办法,就怕没人肯干。”
赵春老头说:“有人,孤家子队就肯干。他们土地少,几年来就想种点土豆子。”老头面向万方,“大队长,你是不是想打孤家子的主意?”
万方指着赵春,很佩服地说:“你算把南北二屯这点事全吃透啦。我看,你好象也同意这个办法?”
黑脸蛋小媳妇马上插进来说:“这样办,人家不会好好开的。”
“会!——你怕他们不刨树根吗?他们缺烧柴,”赵春很有把握地说,“只要树根归他们,开山机他们就会弄来的。土坑填不平,倒是可能的,将来平平坑,那是小事一端了。”
万方站起来说:“怎么样,你们都同意吗?”
“当然同意。”赵成德说,“不过话要说明白:他们只能种一年。”
万方看着成德直是笑,“人家干不干还难说呢。”
万方去到孤家子。当天晚上,孤家子队长大老黑就来找成德,吵闹一阵之后,订了开荒的合同。
万方吃晚饭时,来到了岗子队。这个队住在山这一头,和窝铺队斜山吊角。屯子后面有一片斜坡,坡下一个水泡子。队长李保田,是个矬巴子,两只小眼睛,看人时溜溜打转。万方到他家时,他和老婆孩子坐在炕上吃饭,屋里飘着苞米饭的香气。一见万方进门,他腾地跳下地来,一只手拉万方上炕吃饭,一只手拉着老婆的袖子,大声喊:“你上炕吃饭。——你去给我们炒几个鸡子来!”
谁都知道,矬子发出话就是命令,不听他的命令,他会暴跳起来的。万方只好服从,坐在炕上,老婆也就乖乖地作菜去了。
“正在盼你来,你就来了。”矬子说。
“让我检查你们的备耕工作吗?”万方拿起勺子,端起饭碗准备盛饭。他这样不客气,因为他和保田是一对老搭档,从前一起扛过几年大劳金。
“你先别忙,”矬子挡住他的手,“我们工作你检不检查都可以。我们冬天就把粪送到地里,草料不缺,犁杖镬耙,已经让二木匠在修理着,前几天我们大车还帮三队去送两回菜,难道还怕你检查?”
“这样说,一点问题也没有了,你还盼我来干啥?”万方并没放下勺子。
“有问题——我们自留地不够。每人按照规定的数字,一共还差三十多亩地。你看怎么补法吧?”
“你看怎么补?”
“怎么补?别的队都拿熟地补。”矬子仰仰脖,拿手摸摸下巴,“我们还不是照着别人样子办。”
“我不同意。实在没办法,才能这样干。你们没有另外办法吗?”万方说。
“没有了,我已经想过。”他拿筷子敲打着碗边,“你不同意?……今天下午我到二队去,人家正在房后地里拿着绳子分啦,这家分三条垄,那家分四条,有的只分到一条。人家说老丁同意这样办的。我们已经选出两块地,你指定一块,我们就下手分。”
“我不同意。”万方盛上一碗饭。
“前头有车,后头有辙,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喂!你鸡子怎么还不端来,你是到城里去端菜吗?”保田扭头对堂屋叫起来。
保田胖媳妇,应命而入,一盘炒鸡蛋放到桌上。
“你这是想抹抹我的油嘴啊!我不能同意你的想法。”万方笑着逗保田。把鸡蛋给孩子各夹一块放在碗里。
“老万,你这是富农思想。”保田忍着气,“现在土地归大队,分出一点来,就象割你一块肉。你一点也不替社员想想!”
“我这是富农思想?那你又是什么思想?今天我到几个队,所有队长一见面不是提出开荒,就是要补自留地,没有一个先提提今年怎么才能把地种好。你看,怪不怪!?自留地应该补足,这是不成问题的,可你们为什么眼睛只盯到社地不向别处看看呢?你们不提开荒,因为生活已经够过,再挖点自留地就心满意足了。你当队长的,宁可把一块好地,这家分三条垄,那家分两条垄,——你能分到几条垄啊?……”
保田火了:“我一条也不想分!”啪的把筷子砸到桌上。
万方说:“你生气不吃饭,我还是要吃的……”他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这个家可真不好当!”保田气哼哼地说,“社、队是公婆,社员是小姑子,一件事来了,上面批评你,下面嘀咕你……算了,我再说下去,你会说,我有意气你少吃饭。”
“生气不要紧,就是别诉苦……来,还是吃饭吧……你不吃饭,看你老婆拿什么眼光瞧着我?……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来时我到甸子看过,屯子后面可以开点荒。拿荒地来补,不是一样吗?你想想,分社地补私人,就是削弱集体来肥壮个人。现在队上有力量开荒,把新荒分给各家,一方面补了地,一方面免得将来大家自个去开荒,这不是一举两得吗?如果你把社地补给大家,将来他们还是要去开。他们会说:‘别的队不是也开小片荒吗?’那时你这队长就被动啦。”
“啊啊……是这样吗?”
“怎么不是这样?二队没荒可开,只好拿社地来补。他们地多,分出一点给社员,还可以过得去。你们是人多地少的队,拿出四五十亩好地,将来你会不好受的。我这‘富农思想’对你们并没什么剥削吧?”
保田脸红了。他一声不出,把粥抽得呼呼响。
胖媳妇说:“他说话总好乱噗哧,多咱也不掂一掂分量。”
“你得啦吧!”保田看着老婆,“你不答腔,没人拿你当哑叭卖。”
万方忍住笑说:“老李,你同意吗?如果同意,吃过饭把队委找来,我们开个会,假如没有更好的办法,明天就下手开荒,——缺少三十多亩?开它四十亩。你看怎样?”
“你这家伙,鬼道眼确是不少。”保田放下筷子,他这是同意的表示。
保田卷上一支纸烟,出门找人去了。
胖媳妇对万方说:“老万,我们这口子,可难摆治了。在外面受了气,回到家来在老婆孩子身上出。”
“大嫂,他敢跟你动武巴操吗?”万方笑着问。
“他敢!我到听不得时候,倒是想揍他一顿。”她得意地笑了一声,然后放低声音,“他好跟人吵嘴,嚷嚷完了,气也就消了。人家不消气,他就跟人家长一声短一声地说好话,弄的别人对他没办法。日子长了,别人知道他的脾气,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大嫂,你别看不起你的矬子,如果我们队长都象保田这样,我们就更好办啦。”
“老万,你这话可别当面对他说,不然他更炸火起来了。”
说着,人来了一大帮。
结果呢,同意开荒。
下
公社党委会,座落在山下面的高地上,从窗间可以看见静静流着的松花江。书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内,对着明净的窗子,看江面上的水鸟飞翔。鸟是白色的,只有一只,在淡黄色的江面上懒懒地搧着翅膀,如同一片羽毛,随着微风轻轻飘动着。江对岸的田野,浮起一片透明的雾气,远处的树林、村落,好象隔起一层玻璃,就象浸在水中似的。这景象只有春天才有,只有留心观赏的人才会觉察出来。书记并不在观景,他在考虑着春耕。
这个人四十左右,脸色微显苍白,还略带着一些倦意。从神色上看,这是个善于思索的人。他在这段时间,开了不少日子会,听见了许多意见,明确了许多问题。但只是对于过去的。“将来应该怎么办?”因为了解了过去,对于将来更引起他的深思。他坐在那里,正在思索着干部问题。他把全公社每个大队的负责同志,检阅一般,让他们一个个在他思考中走了过去……
门被推开了。丁九走了进来。
书记从椅子上转过身来,向丁九点点头,面上毫无表情地说:
“来得很早。还没吃饭吧?……是来告诉我们备耕情况吗?”他不说“汇报”,只说“告诉”。
“是来汇报……”话打了顿,“在汇报准备春耕情况以前,我想先告诉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觉得很是重要。”他象犯了错误似的,不好意思地勉强笑着。
“好吧,你就先说重要的。”书记让丁九坐在他的桌对面,递给他一支白山牌纸烟。
丁九吸了口烟,“问题发生在万方同志身上。昨晚上我跟他谈了半夜,把他批评了一顿。后来我想,这事情光批评不行,还得向党委会汇报。”
“你说说,倒是怎么一码事。”书记提醒他。
“是这样:老万不该乱出主意,随随便便更改上级的规定。”
“他更改了什么规定?你直截了当的说。”
“是这样,关于社员自留地,不是这么规定的吗:原有的如果不足数,用队上的地去补足;这是你对我们亲口宣布的。可是老万这色人,他随意乱改,他不让七队拿地补足,鼓弄人家去开荒。这不是违反规定吗?我批评他,他不说理由,他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只好一个门的笑。违反了上级规定,笑能完事吗?当然不能。”
“另外还有吗?”
“当然还有。关于社员开点小片荒,我们也是允许的。老万却让六队开起大片荒。这已经够新鲜了。可他还让九队去给六队开荒,六队答应九队种一年然后退还,这不是胡闹吗?这不是变相剥削吗?我批评老万,他说,‘你任嘛也不懂!’反对剥削,能算是任嘛不懂吗?……请你说说看。”
“这可能是协作?”
“怎么能说是协作?协作要等价交换,九队开荒用了多少劳动日,六队还给人家多少,这才公平合理。现在答应人家只种一年,如果种不出什么,九队就吃了亏;假如取到丰收,六队也就吃了亏,这能叫等价交换吗?”
“六队、九队不都是心甘情愿吗?那人家自个也都有个账算。”书记笑笑,“问题在这里:是老万压迫他们干的,还是六队、九队的群众双方同意这样干的?”
“双方同意也不行!将来哪一方面吃了亏,会跟大队找麻烦;找麻烦还是小事,将来出了问题,谁对上级负责啊?”丁九神色严肃地说。
“你和老万呗,还有谁!”书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脸色都有些红了。
“我不能负这个责!”丁九慷慨地说,“因为我不能负责,才来向你汇报。”
“好,我知道了。老万还有什么问题?”
“当然还有。八队准备集体开一片荒,他同意了,可他对人家下了警告:‘我跟你们说明白:如果你们大田里的庄稼长得不如荒地,我们要让你们荒地同样出负担!’他说得斩钉截铁,八队社员连声都没出。你看这是什么作风,谁告诉他对大家说出这样话?这是不是伤害了群众路线?这样弄下去,将来怎么得了?!”他为难地直搓手,“真是没办法,他的心太活,胆子又大,又不肯听招呼,真没办法。”
“不好处吗?”书记收敛了笑容,“你是不是想把老万调一下?”
“不行,我只向你汇报,只想让你知道发生了这些问题,调开可不行,老万对我还有用啦。”丁九忽然好象想起什么似的,他又有些舍不得了。
书记望着丁九含蓄地笑了笑,“你如果不同意调开,以后也别再来‘汇报’。只有咬紧牙关将来和万方一同作检讨。”
丁九急了个脸红脖子粗,他呐呐地说:“书记同志,你把老万叫来谈谈话,他会接受你的意见的,他不接受你的意见,我再考虑调的问题。”
“你呀,丁九同志,你太稳当啦。我告诉你,如果把万方找来,我要当面对他说:‘老万,你安排的都对!大家应该都象你这样开动脑筋。’我会支持他的。那时你更麻烦了。现在我不和你细谈了,你回去也别批评人家,你要用同志式的态度,请老万给你仔细讲讲:他为什么那样安排工作,如果他讲的,你还不相信,只有过上一个时期,让事实给你说明白了。”
丁九出了党委会,心里迷迷糊糊的。这倒是怎么一回事?不照规定办事,还能样样正确?他站在江岸上,看着静静的江水,看着白白水鸟在水面来回划圈圈,上下飞腾,有时象条白玉,有时象片羽毛,有时象片雪花……远处的村落、树木,也有点忽隐忽现的……
这时书记在作着笔记:
“……认识一个人并不简单。你以为一贯正确的和一直老练的人,有时候并不如此。比如丁九,过去我一直认为他工作很稳,办事踏实……现在情况一变,才看出他的底蕴。其实,他是蹲在点上的。这象行军一样,一个士兵掉了队,正赶部队,在行军的途中临时转个方向,唉嗐,他不但赶上了,并且走在前头来了。这样人对于万方的灵活性,当然受不了的。问题在于自己不爱动脑筋,又怕别人动脑筋,因为走老路总比新路方便。可是我们时时要向新路上走。这就得有眼力、有脚力、有辨识的能力。向前摸索吧,大家都来摸索吧。不要空想,不要畏缩,不要向后看;我们要向前摸索,谁能在前进道路上,摸索出一点经验,给后来人立下一个(哪怕是小小的)路标,他也将是幸福的……”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