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汪汪的眼

  第一部初戀有一年的夏天,夕陽紅得像鮮血般的在地平線上流淌。何本從一個小鎮的市梢出來,急忙忙地向那不遠的村子走去。他是一個九歲的孩子,在這暑假中天天出外頑耍,好像野馬出了籠子似的;他的父母也漫不管他,任他所作所爲的。他走近這村子了,於是沿着田陌,繞到村子的後面。這裏一片草原上,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農家女兒,看守住一頭綿羊,口裏在唱歌;何本在她的背後輕輕的走上,她沒有覺察,何本將她的辮兒拉了一拉。

  “是誰?”她迴轉頭來,“你嚇死我了。口哀,口哀,我要告訴媽媽的。”她舉起右手,掩住眼兒裝做哭的樣子。

  “毛大,毛大,你別要哭!你哭我不和你要好了。”何本說了,心裏有點驚慌;像石像似的動也不動,凝視看她。過了一歇,她放下了手,嘻嘻地笑了;他才放心,便一同坐在草地上說話。毛大對他說:“何本,你總是騙我的!你說有個痧藥瓶送給我,你帶來了沒有?”

  “我帶來了。”

  “放在哪兒呢?”

  “在我的袋裏。”

  “那麼你送給我呀!”

  “不,在這兒不送你,到一塊地方去送你。”

  “那一塊地方呢?”

  “那邊竹園裏。”

  “那麼教我的羊怎樣呢?”

  “我先去等在竹園裏。你把你的羊牽了回去,馬上就來。”

  毛大動身,把她的羊牽走了;何本跟她進一個村子的後門。

  天光漸漸地暗了,在幾間破屋的後面,一處叢竹插滿的林中,颯颯地搖出涼快的晚風,何本一個人,偷耽耽地穿過林子進去,找到一處亂柴堆;他就躺下,二足靠在二株竹上,口裏咻……咻地叫着。一忽兒毛大來了,走近何本,他就拉着她說:“你也坐下罷!”

  她靠近何本的左邊坐下,和他睡的姿態側對着,她微笑地問他:“你允許給我的那個痧藥瓶呢?”

  “因爲你不和我要好,我不送給你了!”

  “我和你要好的。”

  “那麼你和我一同睡在這裏。”

  ——她便並着他的肩兒睡下,於是何本從袋裏摸出一個方的小瓶授給她;她把這小瓶兩手捧到眼前,借了日光已盡的餘輝,注視了一下;好像得了什麼奇珍似的撫弄着。這時何本抱住她許久許久了。

  “毛大,你爲甚還穿的開襠褲呢?”

  “呀,呀,你別要摸我呢!人家怕癢的。”

  “你癢不關我呢。”

  “呀,呀,我要喊了。”

  “好了,好了。”

  “你還不放手嗎?”

  天光更加黑了,遠遠地有種聲音在喊着:

  “阿毛大!阿毛大!”他們倆嚇得一聲也不做,靜靜地聽着;毛大推了何本的肩兒說:“媽媽在喊我了,我要回去呢。”

  “我也要回去了,門口有狗的,你送我到門外罷。”

  隔了兩三天,何本在街頭又遇見毛大了。她提了一個筐子回去。何本跟在她的後面,漸漸離去市街。這是一個下午,太陽熱烈地曬在他們倆的身上,汗流滿面;他把右手的衣袖,一面揩汗,一面問她說:“你們那邊的田間,有白娘瓜嗎?”

  “有的。”

  “那也有像買來的甜嗎?”

  “比買來的還甜呢。”

  “我們同去採罷?”

  “不,要被人家罵的。”

  “不要被人家知道就是了。”

  毛大走近自己的村子了,就不作聲響;何本有點着急,便低低地問她:“你不和我一同去嗎?”

  “我要把筐子放到家裏才得去呢。”

  “那麼我等在這兒。”

  “是的。”

  何本找到一處有樹蔭的,靠在籬笆上發呆,他看她從側門裏出來,站住了轉了一個身子,像在找尋他。

  “在這裏!”何本說了,毛大便走近他;指着向西北的一條田陌上走去,不多時光,他們倆站住了,毛大忸着他說:“這裏王家伯伯的瓜田,定會有好東西呢!”說了指着不遠的瓜棚給他看。

  “去採罷!”他說了拉着毛大跨到田間,毛大還瑟縮地向四面望了一望,才一同走進;到了瓜棚的旁邊,便一同蹲下去採拾。

  他們倆的衣砊裏,兜滿了白娘瓜,露出驚慌的樣子,踏上了一條小路,向着不遠的別一個村子走去;踉蹌蹌地背後像有人追襲他們,他們也不敢回視。

  村子的近旁,有許多成蔭的大樹;把銀矢似的陽光遮蓋住了。涼風吹到左面的一片河溝裏,清清的水兒在微笑。他們就在這河邊歇息,把白娘瓜堆在草地上;何本選揀了二個,走下河灘洗淨了一下,用一雙手捧住,大嚼了一陣。毛大也照他這們辦了。一忽兒,八九個白娘瓜都到他們倆的肚子裏了。

  何本脫去了一雙鞋兒,赤着足,坐在河灘上;二足升到水裏,攪個不住。毛大站在他的旁邊呆望着。

  “喂!毛大,我們洗一個冷水浴罷?”

  “那是不行的,要沉死在河裏的呢。”

  “沒有這種事的,你看這裏很淺,我一雙足伸下去,就有泥漿泛上來。”

  “你不怕落水鬼嗎?”

  “這裏沒有的,有了落水鬼它會變一雙紅鞋,或是一朵鮮花浮在河面的。你看這裏沒有這種東西。”他說完了,就把他的上衣下衣一齊解掉,跨下河去;他托出一雙小小的腕臂,像翅膀似的泳上去,於是河水浸到他的頸項;他得意地對她說:“毛大你也來嗎?”

  “不,不!”她站在河灘上,發出一種驚奇的神情觀望他;又像替他耽憂時時發着寒顫。過了一歇,他泳回到河灘來“喔”的一聲,他一滑足半身橫在泥土上,半身浸在水裏。毛大忙的用了全力拉他的手,纔上到灘來:一個赤裸裸的身子,背上和臂兒上腰裏,都塗着泥土了;他不由得呱呱地哭起來了。

  “教你不要下河去,你偏不聽!”毛大帶着怨聲羞澀地說了,便解去自己污穢的一襲上衣,把他的泥塗處揩試乾淨;又柔順地將何本的下衣,交給他穿上;而且替他穿上那件上衣。於是她赤露了上身,挾着自己污穢的上衣,催促他回去。

  這時陽光漸變得很微弱,和他們倆同樣顯出掃興的神氣。

  第二天早上,何本牽了他的母親的衣角,站在大門前,候那副糖糕擔。那些上市的人們,過了不少,卻瞧不見一個賣糖糕的。有一箇中年的農人,提了菜筐,慢慢兒走近他們了;他先和何本的母親招呼了一聲,然後從筐中拿出二塊糖糕,含笑地送給何本。

  “小弟弟,昨天你在洗冷水浴。這是動不得的,下次別要這麼做!”他把糖糕送給後,勸告他這樣說。

  “真的嗎,在哪兒?”他的母親發出驚問。

  “我的阿毛大的衣服,弄得一身污泥;但是,師母他不懂事的,不要去責備他。”他說了便辭別他們回去,這人就是毛大的父親李正常,他歷年替何本家裏做工時,總帶着毛大到何本家去吃飯的;他們二家是很熟很熟的賓主了。

  自從這一次,何本被李正常揭破了罪狀後,他的母親便天天看管他,不許他一個人出門,他像犯了什麼大的罪過,和住在監禁裏一樣。

  第二部不可思議的魔術何本從小學校卒業後,考進了中學;他離去家鄉,寄宿到上海快有五年了。今年他長到十六歲了,混在這個煩熱的虛榮之市裏,也不覺得甚麼有異。有時他隨着同學們在幾個著名的女學校前,徘徊不已;但他的心中還忘不掉毛大。

  他想到近二三年來,暑假回去,偶然看見毛大,也一年長大一年了;就是在中途遇見,二人都含着羞澀的神氣,過路人似的不招呼了;李正常雖是還來做工,可是不帶她來吃飯了。

  他又忘不掉的,遇見她時,她總不敢正視;而一雙水汪汪的眼兒,流轉得非常神祕,使他的心情也流蕩不息。

  她的一雙水汪汪的眼兒,套上了一副橢圓形的面架;如果加以美麗的裝飾,穿了貴重的衣服,也是一個繁華場中的尤物,何致委在蓬蒿之間呢。

  春天張着她的催眠的羅網,處處使人疲憊,無力;他對於學校裏的功課,漠不關心,整天的發些無謂的空想。

  有一天,他和幾位同學,在四馬路的一帶書店裏閒逛;他們買了許多新出的雜誌小說,何本也無意之間買了一冊《祕術一百種》。這一天是星期日,他回到學校的寄宿舍裏,坐在牀上把那本《祕術一百種》翻看。

  他突然注意在目錄上的一條:“夢中與所思人相會”。

  於是他認了頁數,平心靜氣地躺下去,隨後翻到這一頁上,這裏說:

  “用四方的白紙一方,將天竹枝的根,和自己剪下的頭髮,包攏來藏在枕邊;不使別人知道。夜間就會與所思人在夢中相會。”

  他看了這一段話,便反覆沉思;他以爲這個方法並不煩難的,心中躍躍欲試了。於是他乘着他們晚飯的時候,一個人到校長室前面的花壇上,掘了些天竹枝的根;忙的歸到寄宿舍,照書上的一個方法弄妥了。他雖是犧牲了一頓晚飯,覺得毫沒有損失的樣子。

  他心裏懷着一種歡喜,又躁急,又不安,弄得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甚至像手足無所措的樣子。睡眠的鐘聲響了,他才安閒,好像解去了一件重大的心事;他忙的攤了被褥,垂下帳子;他在帳中還注意同室的人覬覦他沒有?像是帳中藏了一件無價的奇珍。燈光熄了以後,他稍稍清淨一點;輕輕的在枕邊探索一下,那個紙包沒有逃去。於是他的頭擱在枕上,動也不動,心裏一刻不停的默唸着:“今夜夢中與毛大相會!”唸了又念,唸了又念,差不多快念過五更了。

  這時他覺得有些疲倦了,便朦朧地睡去。忽然他好像在故鄉的一處廟宇的廣場上玩,看見毛大在前面走過,他忙的喊她:“毛大,毛大!”

  “哦,你幾時回來的?”她迴轉身來走近他。

  “前天回來的。”

  他覺得毛大一點沒有變更,還是五六年前的樣子;於是他拉了她的手,進到一所高大的殿堂裏;又走到裏天井,進一間藏柴槁的小屋子;他們倆坐在柴槁上,發現了許多吃的東西:什麼餅乾呀,蜜糕呀,什麼水梨呀,蘋果呀,堆了一大堆。他們倆歡喜極了,不管是誰的東西,拿來任意大嚼。

  這時他的一雙眼兒,紅赤赤的癡望着毛大;顯露出一種性的饑荒,生理上的機能也突然奮發了。他一看對面的毛大,眉兒眼兒什麼多美;她像會到何本的意思,也露出種種的媚態,於是他像奔牛似的撲上去。……磟的一聲,把他驚醒了,他依舊在寄宿舍裏;日光浸到窗上了,他忙的換了衣服起身。

  他到洗漱處去,幾個同寢室的人,正在談論他昨夜怎樣夢囈,怎樣呼喊。他像負了重病似的,沒有氣力和他們爭論;心裏只是藏着一個祕密,始終驚異那本祕術書上的神奇。

  以後他的早熟的心情中,生起了一種無名的煩悶,把他的胸坎圓滿地佔據住了;他昏昏然醉酒般的不能自主,他的纖細的神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第三部死與熱病何本在上海的一箇中學裏畢業後,他又考取了北京的N大學。在北京混過了五年,好像昨天的事。今年在N大學畢業了,他的年紀也長到二十一歲了。自從他到北京去後,這回暑假畢業回來,算是第一次歸到故鄉。

  天氣煩熱,他也不想往外,只是在家中看書消遣;就是親戚朋友們來問候他,他也覺得乏味極了。他雖是二十一歲的年青人,但是幾年來經過都會的豪華,一切希望盡付烏有了;回想起來只有些悲歡離合的薄影,現在的情懷,較中年人都平淡,幾乎成枯寂的老僧了。他覺得在家鄉住在與市聲隔絕的老屋裏,非常稱意呢!

  一天下午,他挾了一冊外國文的雜誌:在走廊裏赤着足,靠在藤椅上休息。歷年替他家裏做工的那位李正常來了,走近他招呼了一聲,手裏提着什麼東西似的,往內室去;一忽兒他回出來,欣欣然問何本說:“小先生,你纔回來的嗎?”

  “是的。”

  “多年不見了,你長得這樣大,我聽說你要做官了?”

  “那有這樣話。”

  “你別瞞我,你小時候我常常抱你買糕餅給你吃的;現今你做了官,你要薦我做一個管門人呢。”

  “像我這不懂事的人,那會做官呢!”

  “不,你看那方言館出身的人,都做官了;你別客氣。”

  “小先生,我聽說你的媽媽選了H鄉桂翰林的小姐,給你訂婚了。”

  “不,不,……不!”

  他一句話答不出來,他的胸中千情萬緒,亂絲般的纏擾着;李正常看他沒有神思,便辭別退下。他稍稍鎮靜了一點,他想到李正常的額上,刻着一條條深刻的皺紋,露出他的勞苦一年年增進的特徵;不由得起了深的同情。他的話多少帶些應酬味,然而對於何本的熱愛,期望,一種純樸而深厚的高誼,使何本感激無地了。

  這幾天來,何本每天聽得像李正常那樣的話;尤其今天他起了一種特異的感情,自言自語的說:“忠厚的長者們喲!像我這樣一件廢棄的東西,不配你們的厚愛,也不配你們的期望。啊,啊,我恨不得把十年來的無聊,放浪,盡情的告訴了你們,你們定會拍案大呼,把我罵得鮮血淋漓。然而我那有勇氣來告訴你們,驚動你們純樸的精神;使你們爲我抱着失望,憤恨,不平,憐惜。我也沒有這個忍心,你們也不要掛記我這無益於你們,也無益於世的破東西喲。”

  他說完了,又要到訂婚的話,立刻聯想起,那位李正常的女兒毛大好像站在他的前面,一雙水汪汪的眼兒,對他凝望着;他昏醉得不成樣子,像是渾身汨沒在她的一雙水汪汪的眼兒裏了。拍的一聲。他手裏拿的一本外國雜誌落下了,驚醒了他的一剎那間的迷幻;他覺得仍是一個人坐在藤椅上。

  這時他的母親移了一個凳子來,坐在他近旁;他裝做沒有事的樣子接待她。她是一箇中年的仁慈婦人,對他望了一望,心裏覺得異常歡喜;便問他說:

  “本本,你身體舒服嗎?”

  “我覺得回來了很好。”

  “一個人第一件幸福,是沒有毛病。”

  “是呀!”

  “你回來的半個月以前,這裏時疫毛病流行得很厲害。”

  “沒有人家遭難嗎?”

  “有的,鄰近的王伯章也死了,張師父也死了;西村的楊阿二也死了;就是剛纔來的李正常的女兒也死了。”

  “那個女兒也死了嗎?”他聽到這裏,非常緊張,像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是的,也是死在時疫裏的。”她的母親說完了,就有僕人來喊他們去晚飯,把這個談話折斷了。

  他一個人,睡在一間空曠的寢室裏,明月照在對牀的紙窗上,銀灰色的,慘白色的,好像幻了一雙水汪汪的眼兒對他瞭望。窗外的夏蟲聲,唧唧地,嚌嚌地,好像幽魂的哭泣。他想到死去了的毛大,不由得悲感並來。

  “唉,你這活潑潑的處女,暝目長眠了!你這無罪的處女,竟會瞑目長眠了!啊,啊,舉世都是行屍走肉們,扮出了男女老少,熱鬧地演那怪醜的喜劇。天啊!天啊!你還留着我做旁觀者嗎?可是我看厭了,聽厭了;你快來引導我到所愛的人前。……”他默默地自語了一回,左右轉側,通夜沒有睡覺。

  第二天清早,他穿了衣服,一直踱到門外,沿着市梢西往;走了二百步的光景,西村——毛大的村子涌在他的眼前了。他十年前時時和她在這條路上來往的;道路沒有改變,他的伴侶已成陳死人了。他站在路旁神經遲鈍,忘記到這兒來幹什麼事了。離他不遠有兩三處新封土的墳墓,送到他的眼前;他纔想到來找一個毛大的墳墓。他想:這兩三處的新墳,不知道那一個是毛大的?滿貯着一腔眼淚,灑到何處?他忍不住了,一滴滴的落下來,順了風兒,低低的說道:“像你那樣的人會死嗎?真是天道逆行,無所忌憚,怎不令人切齒痛恨呢!”你死了,我才覺得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在這裏對你懺悔罷。我自從離去故鄉,起初幾年我還把你的影兒藏在心坎裏;刻刻不忘;後來不知道爲了什麼緣故,漸漸的淡下去了。我在一個大都會裏,一時被妖豔的婦人戲弄玩狎的時候,你定在空房哭泣啊,我還有怎樣的面目來見你呢?

  “如果我不離去故鄉,不進學校,我想我現在也是一個少年農人;我娶了你,何等美滿,何等甜蜜,你也不會死,我也不會漂流到這樣田地。啊,學問有何用?徒然擴大了人的空虛的奢望,把一切美好機緣投在枯井裏了。

  “求你饒恕我罷!求你饒恕我罷!……”他說到這裏,有幾個上市的人,在這路上經過。他止住了聲息,欠伸了一回,裝做深呼吸的樣子;村子的矮屋濃蔭,背後襯托着一片無涯的田野,一絲絲的田陌網羅般的呈在他的眼前;他喝了一服自然的清涼劑,似乎清醒了一大半。遠處一個年青的女人,慢慢地走來;穿的素色的上衣,烏黑的裙子;她一雙圓活的眼兒,上下莫定,時時注望他;走近了他,便低倒頭看在她自己一雙高高的乳房上,害羞地繞道過去,進這村子的前門。他呆呆的目送她進去,至於不見;他發着寒顫又是自言自語的說:“依舊一雙水汪汪的眼兒!……她是毛大;……是了,她沒有死。……她明明死了,除非……除非我見鬼了。……不,不,白天裏那會……”他斷斷續續地說了一番,交着二腕抱住什麼東西似的,一雙腳也笨重不靈;他心裏起了一層無名的恐怖,鼓出殘餘的勇氣,走回家去。

  他的母親正是候在門外,教他去吃早飯;看見他這副神情,有點奇異,便問他:“老清早你到什麼地方去的?”

  “我去散步的。”

  “你覺得冷嗎?”

  “不,不,我今天見鬼了!那個李正常的毛大,在我面前走過。”

  “那裏是鬼呢?”

  “我昨天說她死了。”

  “不,毛大沒有死,毛大的妹子死了。”

  “她沒有妹子的罷?”

  “你出門了多年,當然不知道她有妹子的;毛大今年春天出嫁的,她的妹子也有六歲了,恐怕你完全不知道呢。”

  “是嗎,是嗎?”

  你聽得這番話,心裏放寬了一些;但是神經麻木,只是發出不自然的乾笑聲。一忽兒全身的血液,都聚在他的腦髓裏,一步緊一步的震盪着;他的眼前暗了。

  當夜他發了熱病,直挺挺的躺在牀上;閉了眼兒,任那急促的呼吸,安排他的腹部運動。他的深紅的嘴脣,半開半閉地時時顫動着。在這模模糊糊的燈光裏,他只見眼前,周圍,充滿了無數的小的大的水汪汪的眼兒;那些水汪汪的眼兒,又像變變地飛來飛去,無孔不入。他在靜候着這一場妖異的究竟。

十二年八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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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滕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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