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车祸。

  回家的大巴上,窗外不消的雪粒被狂风裹挟,像一条怒气冲天的白龙,在路中央急速游走。下一个转弯处,大巴车猛地一斜,人们尖叫着倒向车的一侧,我还来不及叫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努力睁开眼,透过狭长的眼缝,只看见满目的苍白,灯光白,天花板白,人的衣服也白。我头疼得厉害,可是感觉不到胳膊和腿了。家里人等我很久了吧。

  很快,我又闭上眼睛,像掉进深海之中。我努力地想往上爬,可头顶的黑暗沉重得惊人,我放弃了。时间过了好久好久。

  我该回去了,家里人已经等了太久,她也等太久了。我挣扎着起身,荡悠悠地往外走去。

  回家的路我很熟。路边的景都在我的闪念中后退。我到家了,家门紧闭,我用力拍着大门,声音像被海绵吸掉一样沉闷,连我自己都听不见。门外有一对石狮子,有一只摇起了尾巴,扑到我身上舔我的手,我揉着它的脑袋问:阿财,家里的人呢?可它不说话,只是舔我的手。家里无人应声,只好去我奶奶家。

  黑色大门的就是我奶奶家了——那房子原来是我叔叔的,一个很凶的人。我没敢敲门,因为那铁门的声音,总是像我叔的吼声一样让人心惊。可我想见奶奶呀,那就翻墙进去吧。“你回来了?” 我奶奶笑了,她的牙真好,镶得真好。嗯,我回来了。我进了堂屋,爷爷的牌位上有些灰尘了,墙上挂着他的遗照,很像样子,而不是他最后两年那样。我转身看窗外,好大的雪,“这才叫雪啊。”我说。

  我又踉踉跄跄走了出去,像生病了一样无力,但又觉得步伐轻盈,感觉自己是个气球。外墙脚下的石头上坐着一位老人,身旁放着拐棍。他树皮般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可言,身体枯瘦得像一只鬼魂。他和身下的石头都一动不动,也和石头一起,走出了时间。这样想时,我觉得他就是我的爷爷了。“人竟然变化的这么大!”比起墙上年轻的遗照,真难相信啊。

  旁边有一大堆砖瓦屑,多年来没有一块砖一片瓦挪过位置,它们早就长在一起,铸成了一座小山。雪停了,砖铸的小山慢慢站了起来,墙角的老人也站了起来,小山站成了小小的旧砖房,而老人站成了照片上我爷爷的样子。“你回来了?饿不饿?”我爷爷问我,仿佛他这才看见我。

  旧砖房是一个光棍的家,记得他每天都会打扮得很好。他从砖房出来,往西边走了,灰色衬衣整齐地塞进西裤腰里,头发梳得发亮。我久久地注视着他,他走到那几棵树下时,高处的枝桠把斑驳的黑影落在他的背上,他一走动,背上的影子就像电影一样动了起来,真好看。我也走进树影里,我扭得脖子都疼了,可还是看不见自己的背。

  我爷爷往回走了,不是我叔叔的家,而是我爷爷奶奶原来的家,我追上去,可他越走越快,背也越站越直,最后健步如飞。我推开木门——无比熟悉的一声吱呀——院子里一股清凉涌了过来。

  我迈进西屋,熟练地从水缸舀出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好热啊,真想跳进水缸里。”我爷爷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叶子跟我说过,“回忆是一棵倒长的树,你知道什么是倒长的树吗?”我仰着脖子望着院子里参天的杨树。“不知道吧?”她追问。

  “我知道!”我指着树根旁雪水积成的水洼说,“这里边的,就是倒长的树!”

  我蹲到水洼边,看着水里杨树的影子,正深深地探向地底的另一片天空。树越长越高,越探向回忆深处。人越活越老,反而越想起小时候了。

  水底的杨树梢上有一片叶子,风一吹,就掉了,打着转儿,慢悠悠升了上来,最后贴在水面上。我捡起叶子,举向阳光,清秀的脉络曲折动人。不知怎么,我就哭了起来。爷爷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也不知道,越哭越止不住,哭得手脚冰凉。等我抬起头来,已经是秋天。

  “别哭,没出息!”我爷爷笑话我,我好像想起来为什么哭了,向我爷爷吼到:我妈呢?

  “等会就回来了”,他总是笑着。

  “我找我妈!”我不依不饶,转身往外跑。这时天边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医生,他怎么样?”我妈的声音。我冲我爷爷喊:“听到了吗?我妈的声音!”“哈哈哈,那是打雷的声音。”我爷爷说。

  刚说完,我妈就站在院子里了,满脸泪水。她怎么会来这里呢?我是说她从来不来我爷爷家啊。 我妈说:“咱们在这里的南屋住过,我在这里生的你。”我疑惑地扭头看向我爷爷,他点点头说:“你是在这里生的,你要是能活到我这把年纪,就记起来了,哈哈。”

  我爸也来了,没说话,他总是沉默不语,却担忧地看着我。 我妈说:“在这里生下你的时候,你不会哭,不会哭的孩子会死掉的。” 我就这样坐在我妈生我的床上,几乎是幸灾乐祸地听我差点死掉的事。我妈继续讲:“我当时求医生说,医生,你一定要救他!”

  她说这话时,天阴沉沉的,一个打雷般的声音轰隆隆传来,仿佛是我妈妈的回声:“医生,你一定要救他!”

  我感到头晕目眩了,这样的天气让人头晕。

  我妈继续讲着:“医生狠狠地拍你的屁股,你还是不哭,后来把你放进蒸笼里蒸,你才哇哇地哭了起来。”

  “蒸笼?哈哈,你们要吃我吗?”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很困了,干脆躺在床上,又听见天边伴着打雷声,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节哀吧,伤得太重了。

  那是什么声音?我想问我妈,可我知道,那声音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是怎么哭的?”我问我妈。我妈忽然扑到我身上,哇哇地哭了起来,泪水流了我一脸。这时窗外大雨瓢泼,风声呼啸,像要把房顶掀掉似的。

  又打起雷了,我太困太累了,终于,我蜷缩在我妈的怀抱里,沉沉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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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乌有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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