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别一个者即是亚力舍托尔斯泰(Aleksei Tolstoi 1817—1875)。他是诗人戏剧家,又作小说,最有名的是《银公爵》(Kniaz Serebriannyi),——十六七年前我曾译为古文,寄给上海书铺,回信说他们也已译出,退了回来;后来有一部《不测之威》出现,据说即是此书,我的译本经人家拿去看,随后就遗失了。这是他的著作与中国相关的一点因缘,除此以外我们便不知道什么了。近来看德国该倍耳(Koebel)博士的小品文集,才略知托尔斯泰的思想,使我发生很大的敬意。一八七四年意大利具倍耳那帖思(Gubernatis)教授要编一种列传体文人辞典,征求各人的自叙略历,托尔斯泰的答书中说,“简短而自憙的答覆你一句,使能知道我在俄国文学上的位置。我被一部分的人所迫害,又被别一部分的人所爱好。此外还有奇怪的事情。一方面我被目为政治上的逆行者,别一方面在有威权的社会里又几乎以我为革命家!”他在后面又说明道,“我的著作里的伦理的基调以及根本情调,可以简单的说,在于表示——一方面对于专制政治的憎恶,别一方面对于努力提高恶劣而抑下优良之伪自由主义的憎恶。这二重的憎恶使我对于一切压制专断,无论在什么境地,用什么形式与名义,都表示反对。”我们相信立在文化最高处的精神上之贵族主义者其主张不外对于一切压制专断的憎恶与反抗,那么这亚力舍托尔斯泰真是可以景仰的人,而且由我看来似乎比那禁欲的老弟还要可亲了。
达尔文的《人种由来》译成俄文的时候,检查官想禁止它的出版,因为达尔文所说与圣书的抟土成人不同。托尔斯泰听见这个信息,便写了一封又诙谐又严正的信给检查局长郎吉诺夫(Mikhal Longinov),其文曰,
“密哈耳兄,听说达尔文的学说使你非常惊愕懊恼,至于想禁止它的翻译传播,这件事是真的么?请你容我说一句话。密哈耳兄,你仔细的想一想吧!足下的后面未必长着一条尾巴,那么对于在大洪水以前或者有过也未可知的事情为什么这样的着急呢?人类这种东西,他所做的或者只在播种罢了,对于这种子里出来的果实他是不负责任的。哥白尼之说已经与摩西不同了,在足下——对于古希伯来传说同我的老乳母一样地抱着畏敬之念的足下看来,那么伽理勒也非由检查局禁止不可。但是倘若听从理性的呼声,承认一切学问不能忍受如何的禁制,须在完全自由之下才能繁盛,足下有什么权利可以宣布禁止呢?创世之时你曾在场么?为什么人类一定不能逐渐的变成现在的形状呢?足下又未必想对于造物主的工作指示他比这个更好的方法吧。神怎样地工作,怎样地创造,为什么创造,又正是那样地创造而不是别样的,这些事情即使是检查局长也到底不能知道。但是以我所知,并且欲对足下一言者,即以达尔文为异端而加以迫害,反将使足下多少有异端气味是也。何则?主张除了《创世记》所说的方法以外不能造人类者亦异端也,而且比达尔文更是恶性的异端。这岂不就是限制神之全知全能么?好像是说神不得不那样地造人类,而且不能用别的方法去造!朋友,这个结论很是明了,于检查官之足下更特是危险。盖足下因此始创不信任神的主属性之恶例,且因此颇有为教会所罚之虞,恐非在极边的修道院里挨过服役年限不可吧。
或者生为人类的足下之威严因为达尔文的猿猴说而感到侮辱么?在我个人看来,土块的祖先也并不见得比猿猴更为高贵。——
但是这些都暂且不说,达尔文在那里胡说乱道或者是有的,惟因此去迫害他,这实在是百倍的胡闹而且可恶。又或者你从他的学说里看出虚无主义的旗帜么?这真奇了!虚无主义与达尔文有什么相同之点,这两者岂不是相反的么?达尔文想把我们从动物状态提高到人的境地来,虚无主义者则想把人间抑下到动物状态去,他们自己就是猿猴说的活证据。在他们的性质与粗暴的动作里可以看出隔世遗传之最明了的征候。他们现在已是污秽愚笨无耻傲慢疏忽,要咬人,倘再进一步,这个复归于动物状态的事业便成功了。——女人,牧师的妻与女儿也都研究起达尔文来了,这件事足下也不必怎么着急。那也只是与穿了王侯的衣裳俨然阔步的家伙同一种类的猿猴罢了。这个罪也并不在达尔文身上,密哈耳兄,听我的话,不要生气,不要为了那发疯似的牧师的女儿们的缘故去迫害达尔文吧!
好朋友呵,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们俄国人并不是有支那的万里长城那样东西把我们从别的国民隔离开来,所以不管你锁住了门,学问还是一声不响地侵进我国里来。学问这件东西,真是大胆的,他并不顾虑你检查局的决议与禁止,还是散布出他的光明。所以,好朋友呵,你想迫胁他,拿了用旧了的木塞想来阻止他的潮流,你是决不会成功的呵!”
后来达尔文的书居然不曾禁止,据许多人推测,与这封信多少有点关系。我们固然景仰托尔斯泰的胸怀宽大,但也不能不佩服密哈耳局长之还有一点知识也。
俄国人是宗教的国民。现在制度改变了,神,圣书,据说是不相信了,但这不过是没有那旧的一套罢了。新的密哈耳局长还在那检查局里决议,禁止,这回轮到托尔斯泰老弟的身上,我们方才知道。所依据的是什么呢?神,圣书,当然是;不过这当然是新的一套了。这并不足奇,而且是别人家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还是讲自己的事吧。中国人是——非宗教的国民。他与别国人的相差只在他所信奉的是护符而非神,是宗教以前的魔术,至于宗教的狂热则未必更少。他能比俄国好么?我即使十分爱国也万不敢说。爱和平,宽容,这都是自己称赞的话,我却不敢附和。我觉得中国人的大病在于喜欢服从与压制,最缺乏的是对于一切专制之憎恶。俄国有密哈耳局长,也有亚力舍托尔斯泰,中国则满街都是密哈耳局长(而没有那一点的知识),所以我对于俄国的禁止事件不敢怎么批评,还是我们自己趁还可以说一两句话的时候好好地利用这个机会吧。
亚力舍托尔斯泰信中的虚无主义者当然与克鲁巴金《自叙传》里所说的不是一类。自《父与子》至《苍白马》中所描写的英雄,即使不是可爱,也总是可敬的人,然而天下之鱼目恒多于真珠,所以虚无主义遂几乎被猿猴所专卖了。托尔斯泰的地位正如庚子年的聂士成,实在很可同情,现在那位老弟尚且禁止,那么他的文集或者早已做了粗纸了吧。十四年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