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小松取下嘴裏的煙節,使勁向虛空一擲。煙節直線飛上去;它碰在壁上,煙屑紛紛散落,然後翻身落地。

  他好奇地望着煙節在空中的遊戲,一邊伸直四肢,讓周身的血液自由無阻地暢流。他悠然地閉上眼睛。他聽得見生命在動脈中和諧而規律地搏動着、歌唱着。

  沒有工作的感覺--由紛繁冗雜的工作中得到解放的感覺是無比地醉人而舒適。他記不清多少年來就沒有體味過這種境界了。

  屋外,太陽正璀燦地照耀着,但屋子祇有一面小窗,所以裏面便顯得陰涼而幽暗,院裏一直不間斷的有喧騷的聲浪。這些聲浪有時候是歡笑、是辯論、是吆喊、是喁喁私語;很少的時候它變成了被抑止的爭吵。有時夾雜着女人那像鋸銼洗鋸似的尖銳刺耳的笑聲,使得聽的人心裏一陣一陣發毛。偶而從前院送來汽車的聲音,於是才略顯平靜的屋子又重新翻騰起來。顯然,那住在遙遠的縣份,或因臨時發生某種阻礙而遲於出發的“在留邦人”(日僑)又已到來了一批。

  小松翻頭去看部裏的同事,經濟班的小個子橫山。後者毫無動靜一直弓着背向裏側身躺着;已有好大工夫他即以同樣的姿勢和同樣頑固的緘默躺着的。小松心裏明白他並沒有睡着,祇是在想心事罷了。幾乎有大半個下午,他們兩個人就一直誰也不理誰的各挺直了身子,讓時間自他們嚴閉的嘴角邊悄悄地滑過。好像他們的話已經說盡了,再也沒有可值得一談的了。

  事實幾日來除站崗之外,他們盡有着多餘的時間,多餘的腦袋和多餘的嘴巴。他們燃着紙菸談起了一切。他們由毛蟲般爬動着的青色煙雲的背後透視着世界。無論大小,凡每一件在地球表面上發生或可能發生的事情,都經過了他們熱烈而詳盡的分析:波茨坦宣言、原子彈、集中、難民、食糧和節育,民主和秩序,……。

  他們以更多的關心和情熱談起戰敗日本的出路問題。橫山立刻就陷入馬薩思的悲哀裏。很明顯的,那又窄又小的扶桑四島行將面臨龐大人口的壓力,對此他們想不出有何有效的解決辦法。日本也許該走英國的路子。但日本卻沒有英國輕工業所立足和發展的地盤。它有英國的困難,卻沒有英國的機會。多難的日本,它將往哪裏去呢!

  能夠解決的問題差不多都在他們的嘴巴上適當地解決,剩下不能解決的問題便像魚骨似的梗在他們的喉嚨裏。現在,他們那好辯的,歇思迭裏的熱情已成過去,每個人都願意不受干擾的讓自己沉湎在思想裏。他們必須好好地想想。他們應該想的事情太多了,多得使他們茫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恰似由強光下突然被領進暗室裏,他們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然後始能給自己認出方向來。

  久別的,擱置在故國的家園,父母和妻子,很久就沒有去理會了。這一切,似乎也該趁這閒來無事的時候,仔細想想。從前,一切都簡單、都一致,都有人替他們去管理,無須我多費心思。國家、家庭、和生活都連成一氣,用同一條繩子串着。如今可不同了。那條繩子已斷,以前連成一氣的,都變成個別的獨立事件,必須個別處理。

  牀上的橫山仍舊不聲不響地躺着。小松迷惘地看了他一眼,便起身向窗子走去,用他那肩膀闊大的身子像窗幔似的塞住窗口。

  --還是讓他去給日本想辦法吧,可憐的傢伙!


  部舍是合兩所互相毗連的民房構成的。他們把後院的大門堵住,只留下前院一道大門出入;另外把兩院之間那高出人頭的土牆打開一道門,以溝通兩院的交通。原來收藏在兩所院屋裏的東西,在那一天裏該拾掇的拾掇,該消滅的統統消滅,然後通共打掃出十幾間屋子,地下鋪上葦蓆,臨時作“在留邦人”的收容所。四日來,那同星星一樣散在廣大黃土平原上的“在留邦人”,從四面八方一齊向這裏集中。他們搭乘的軍用卡車,每隔一段時間便倉惶地出現在門首,它帶着滾滾黃塵一直奔進敞開的大門,然後在有一株高大的榆樹的庭心停下來。他們驚惶失措;原是呆呆地看着遠方出神的,卻忽而張大了眼睛詫異地看着四周和地下的人們。他們費了很大的困難才由雜亂無章的行李堆間慢條斯理地爬了下來,女人們則讓男人們抱包袱似的一個一個的抱下車子。那是些用淫亂和污穢養肥了的肉袋,天才曉得她們來這裏幹些什麼。她們把全副重量委給男人們,兩足在空中亂踢,在男人們的懷抱中滿足地歡笑着,做作地尖叫起來。他們的臉孔沒有例外地都因了擔驚受苦而細落,又因沾滿塵土而只剩下三個圓洞:上邊兩個,下邊一個。兩道彷徨無定的光芒,便由上邊兩個圓洞裏發射出來。他們那種失魂落魄像在做夢的可憐相,愈益加深了戰敗的印象。

  院裏的屋子,現在便由這些“在留邦人”和他們的行李什物,皮箱呀、背囊呀、鋪蓋包呀、塞得海水似的一直氾濫到門檻邊來。這些人起始也有說有笑,或哼哼歌曲,但這躺兒,卻歌兒也不哼了,也不說日本這樣那樣了,祇是東倒西歪的睡倒着。

  斜對角那間屋裏,有一個女人用一隻淺綠色的包袱當枕頭和衣仰臥着,似乎是睡着了。她那西式印花白紗長衫,開了上邊兩顆鈕子,雪白的胸脯和左上邊半個乳峯,便毫無羞恥地拋露在外面。她的睡臉像患了顏面神經痛的人一樣痛苦地歪曲着。這臉俯貼在胸上,彷彿在欣賞自己這部份的美似的。

  另一間屋裏,一個蓬頭髮的瘦子坐在門邊,時不時自襯衣間伸手到腰部以下的地方摸搔一陣子,旋即用二支指頭捏住什麼東西,把它放在手掌上,捧到光線下仔細檢視,然後送到門外倒掉。在他那差不多已在忘我之境的每一個動作裏,深伏着原始的本能。這令人想起猴子來。

  小松背轉身,伸手到窗邊的桌上拿起一支紙菸。這些看來好像祇靠觸覺生活的人們令他感到不適。

  牀上的橫山不知幾時已向這邊掉轉腦袋,此刻正瞪開了那一對小孩般滾圓而清純的眼睛,向小松迷惘地凝視。似乎已有好大工夫,他即在注意小松的行動來着。

  “來一支,”橫山懶洋洋地坐了起來;“你看今天準能到齊嗎?”

  “管它呢!”小松簡截了當地說:“反正明天就把他們送走。”

  因爲窗口受塞,星裏異常晦暗,這晦暗在橫山的臉孔,身上和四周撒下灰濛濛的陰影,在裏面盤膝而坐的橫山,儼然一幅肖像。他那對滾圓的眼睛,穿過灰色的圈子注到更遠的地方去。

  “這是一堆累贅,”橫山說,他慢慢地吐出一口煙。“平時他們懂得怎樣理管自己,到了這會兒,可就得有人來把他們運走,奸像他們是一堆磚塊。”

  他說着,打開右手掌,神經質地在眉際揮掠一下,彷彿他正要把那堆累贅趕走。

  “他們爲什麼要跑到這地方來呢?”橫山繼續說下去。“男人嘛,那是爲了想發發財,這也罷了,可是女人,這就難於理解了。這裏是前線哪!”

  前院又掀起一片人聲和汽車引擎的轉動聲。顯然“在留邦人”又到來一批了。

  兩人默默地抽菸。

  驀然,一條彪形大漢手提國防色帆布背囊,旋風似的奔了進來。

  “嚇,他媽的,簡直累死人。”壯漢嚷着說道:“光那黃塵就叫你吃不消。”

  壯漢摘下軍帽,把它和背囊一塊往牀上一扔,隨手扯下腰間的手帕,和女人拍粉一樣不住拍着臉孔和額頭。

  “咦,鈴木,你也來了,”橫山看着客人微笑地說。“多難爲情,像娘兒們似的逃命!”

  “難爲情?我還跑在最後的呢!”

  鈴木說罷大笑。他的腦袋因長年戴着軍帽,額頭以上的部分白得像只饅頭,這和下邊那被曬赤了的多塵的面龐,成了極顯明的對照。

  “你該想好了吧,鈴木?”橫山又說。

  “什麼?”

  鈴木把手帕按在額門,怔怔地瞧着對方。

  “還有什麼;集中呀!不知幾時完結的集中呀!聯合國要你誠心悔過的日子呀!”

  橫山故意恫嚇地說,但那聲調和那意義卻不很調和。那裏面有着一隻在深夜間向天長嗥的,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聲音。小松不自主的瞥了橫山一眼。

  “嗨,你別提啦!你還不知道,戰敗者多……”

  “我知道!”橫山的嘴角微微痙攣着。“有些獵戶用套兒套住山豬的後肢,讓它在相當的時候自個兒慢慢地斷氣。這是最慘的死法,日本正是這樣敗了的!”

  “好吧!你的牢騷回頭再來領教,我得先擦把臉來。”

  鈴木打開背囊,由裏面取出肥皂盒子和保險刀盒子走了出去。他那像鐘擺一樣向兩邊擺動的走法,從後面看起來活像一個醉鬼。


  鈴木剛剛出去,總務班的廣津便在門口出現了。在一班同事中,他是年事較長的一個,好像他自己常常說的若不是他的女兒不理睬那些跟在屁股後面的一羣小夥子,則保險外公已做過幾重了,然而在一羣人中也就是他最明朗快活,無憂無慮,夜裏一放倒頭,便可睡得像條大豬。他的個子高高,但不像鈴木似的是一個瘦子,而是生得一身好肉頭,有着紅潤的臉色。他那常常剃得光滑的飽滿發青的頭皮,以及一身的肉頭和雙頰的血色,幾乎使每一個人都相信他比誰都年輕。

  “橫山,來,咱們下一盤。”廣津一進門來便用他那宏亮愉快的聲音趕走屋裏沉悶的空氣。

  “什麼,你還在想日本嗎?”然後轉臉向小松說:“部長叫你呢。”

  他說罷,走到牀邊,自牀頭拿出一塊木頭枝和兩隻小布口袋,棋盤和棋子。他解開布口袋,嘩啦啦地倒出一大堆黑棋子。

  “方纔有一對邦人,他們夫婦倆的行李,你們猜有多少件?”廣津把手圈成漏斗,一手抓起棋子來,自這隻手漏進那隻手。“大小八件!鍋爐鐵桶碗筷,全副傢伙一項不缺。他們當是搬家呢。像他們這種人,日本給他們還沒有一隻花瓶值錢!來呀!別像女人似的想不開啦。”

  小松走出屋子。他走到斜對角的屋門邊時,不自覺的往裏面看了看。剛纔女人睡覺的地方空着,女人已不知上哪裏去了。屋裏另外有幾個男女;他們若不是翻弄行李堆,便是索然枯坐,或懶散地歪睡。兩個在牆角處坐近了低聲說話的女人,此時都停了嘴不客氣的向小松看着。

  前院停着一輛大卡車,正在卸下最後一批貨物;地下有一對男女在搬行李。

  小松心想:這兩個男女莫非就是廣津說的那一對不懂事的夫妻麼?

  部長的寢室和辦公室在前院正屋的樓上。小松踏入屋裏偶而向左邊副官的臥室瞥視一眼。副官、指導官,阿久澤支配人三個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擺着酒盅、碟子、杯箸之類。三個人像被人揭穿了祕密一般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小松,”副官曖昧地笑了笑,“部長找你呢。”

  指導官則向小松招招手:“來嗎!”

  小松辭謝上樓。

  這三個是他們同事間背地裏稱之爲“三巨頭”的人物,他們時常偷偷地聚在一起暍酒和玩女人。對此,部長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這三個人中,除開指導官之外,其餘二個都不爲他們所喜。副官大腦袋,大鼻子,蓄着八字鬍,挺着大肚子;滿臉商人的陰險和詭譎。他以平日的驕傲和媚上欺下的卑鄙行徑,部裏同事們恨之入骨。

  阿久澤是三井系統所屬某某會社的現地支配人,他在地方上的交易,就是一連串沒有盡止和不知羞恥的欺詐、恫嚇和榨取。他稱中國人爲“豬玀”。在他叫所有中國人“你呀!”那句話裏面,有着世間最最輕鄙最最惡毒的感情。他的惡行,頗使部裏的政治宣傳工作蒙受到意料不到的障礙。有一年憲兵同時在各地大規模檢舉各大會社,拘捕了許多社長及支配人之類,一時弄得風聲鶴唳;但民心土氣卻因而大振,當時有多數人主張把這班奸商處以極刑,部長即是其中之一。有一次小松曾隔着一重壁聽見部長在裏面咆哮着,說:“砍掉他們的腦袋!砍掉他們的腦袋!砍掉他們的腦袋!”

  部長獨自一個人趿了雙便鞋,坐在靠背比他的腦袋高出許多的一隻寬大藤椅裏靜抽香菸。他交給他一件公函,要他送到駐軍那裏。部長言語簡短,腦袋半俯。當小松接過公函時擡頭看了部長一眼。部長的眼睛充血;在他的臉上,他看見了一個人心中越悲哀外面便越裝作鎮定的極複雜的表情。他還覺得部長在說話時嘴脣有些顫抖。

  在路上,小松想起了橫山的話,山豬和日本的比喻。不管是戰爭的日本或戰敗的日本,對此他和橫山的想法兩樣。他覺得除開嘆息之外,橫山的話和比喻都缺乏真實性。日本並不是後足,而是心臟--正是這心臟被打中了。因此,他馬上聯想到這個齋藤部長。當真誠心地用自己的身子去承受和悲悼祖國敗仗的人,在這裏大概也就只有部長一個人吧。小松看到部長那想找什麼東西來咬一口的可怕的神色,心中感到莫名的悲哀。

  在部長和橫山之間,又還有另一種人。那些“在留邦人”也許即可歸入於此部類裏,這些人一碰頭,也日本如此這般的討論起來。可是在他們那混沌和糾纏的言語的河流間,日本常常肥皂泡似的消逝了,而祇剩下他們個人間的事情空洞地懸掛在那裏。

  至若支配人之流,那是“非國民”,是戰爭的破壞者,應爲全國人所共棄。

  部隊住紮在城裏;在那裏小松有許多熟人,還有幾個同鄉。不過這裏所謂同鄉,其實祇是同一地方人罷了。

  辦完公務後,小松見了一位鄉親聊了一會兒天。這位鄉親告訴他,他們有一個部隊昨天由前線撤回來,途中有一個弟兄在睡夢中從火車上掉下來,火車從他的腦袋軋過去,腦袋爆炸了,就像手榴彈一般。

  “你看,”鄉親說:“數年來他南征北伐,都不曾戰死,如今剛剛高興可以回去了,可就這樣糊里糊塗的死去,是不是有點不像話?假使讓他的父母妻子知道他是這樣死的,會有什麼感想呢!”

  又說:從前祖國要他們去殺敵,他們便去殺敵,他們每個人都忠誠爲國,他們希望祖國打一個勝仗。但是現在,既然他們貢獻了一切,而祖國仍是打輸了,那麼就應該讓他們想想自己的事情了。

  然後小松又見了幾個朋友,他們的話,說來說去都離不開一個小小的願望:家園、事業、生活、老婆、和孩子。總之是:回去!回去!

  這些私人的剖白,其坦白直率與熱烈的程度,使小松吃驚,使他發生很大的感觸。

  過去,不,即在數日之前,就沒有一個人敢於說這樣的話,抱這樣的思想,也許有吧,但祖國不允許他們說出來,如果有人敢於說出來,那他馬上就會被人指爲“非國民”,而這又是使人畢生擡不起頭來的最最可怕的一句話。他們衝鋒陷陣,出死入生;有的便這樣瀝血沙場,馬革裹屍。他們每個人都認爲這是對的,他們應該這樣做,祖國就要求他們這樣做。然而現在,他們把這種思想這種態度棄之如蔽屣,無復絲毫留戀。轉變竟如此急速,坦率和潔白,好像大夢初醒。這種思想似乎已普及於全國民心中,不論前方與後方。

  二個多月前,小松曾接到母親一封信,信中述及一個名叫豐田的鄰人的事情時,字裏行間便流露出一種近似羨慕的口氣,這位鄰人和小松的兄弟俱服役於太平洋艦隊;他的兄弟在關島爭奪戰中葬身海洋,而這位鄰人卻祇喪失了一條腿,後來便被遣返家鄉了。現在據說已經營一間小零食店。母親在信中說,零食店的生意很好;他們夫婦倆早出晚歸,常常在半夜三更聽見他們回家來時帶着歡笑的說話聲,生活過得十分愜意。

  很明顯的,長期的戰爭已沖淡了國民在初期所表現的那種緊張熱烈的情緒,而投下陰鬱的暗影;人們已對戰爭失去興趣和關心了,而一種普遍的願望在潛滋暗長;希望戰爭早日結束!這一切,都可以概括在那位鄉親的一句話裏:應該讓他們想想自己的事情了。


  回程,小松捨去商店街,繞出城郊。走了一段路,有一道既是塹濠又是灌溉用的水溝土堤。部址即在接近土堤的街邊。

  土堤二邊:一邊是田壟,果樹園;另一邊,這是連着城廓的,是果樹園和菜圃。菜圃裏處處有矮小的草房。柳樹便用它那低垂地面的枝條和深邃的黑影塊,把草房和屋前窄窄的土庭一塊遮起。

  爬上土堤,小松看見在接近部址那端的堤上有一條人影,它孤寂地佇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那傢伙呢!”

  小松突然帶着憐憫和輕蔑的感情向那條人影瞥了一眼。

  那是橫山。

  “你聽!那是野炮吧?”

  待小松走近身邊時橫山這樣說。

  小松靜聽。果然有炮聲自什麼地方傳來,它沉宏而有力,時斷時續,聽來似乎並不很近。

  “消息不穩呢!”

  小松說,他方纔在部隊裏接獲一個情報,說是今夜中國某部隊要開進城。

  太陽已斜了。天空上有兩朵雲長長地由二邊接合,好像二隻合攏的手在等待太陽落下來時好把它西瓜似的捧住。雲背的天。呈現着晚夏的渾融的蒼白。由地平線起,西天已漸漸的牽起暮前的蒼黃和淡紅的霞彩。前面那些疏疏朗朗的村莊,即以此爲背景,謙卑地在地面貼伏着,看上去荒涼而蕭寂,彷彿是些已死的村子。此時只賴間斷的炮聲時不時打破周遭有壓倒之勢的寥漠,使人想起在這索漠的大平原上還是有生人在活動着。

  “好怕人的平野!”橫山驚歎地說。“小松,你看日本是不是打錯了主意?”

  “你這樣想呀?”

  “我問你呢!”

  “我不知道!”

  太陽平安地分開二朵接合的雲落到下面來了。雲向西邊散開,變作深灰色的幕,把半個天空遮蔽掉。金黃色的晚霞用它那紅豔豔地像火的邊兒,在地平上燃起閃耀的光的海洋。

  暮靄開始在平原四處流動並且氾濫。

  平原又深、又闊、漫無邊際。它彷彿由不知處的遠而又遠的地方伸展過來,一直伸展到他們的腳趾邊兒,然後越過他們伸展到更遠更遠的地方去。在它面前,一切都顯得渺小、平凡、無力。

  也許正如有些人說的,它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大泥沼,而不幸日本竟讓自己二條腿,插進這裏面來了,這是不是一個悲劇呢!


  部裏自民間買了一條肥豬,由四五個中國廚子燒了十幾桌不算很豐盛的筵席。給“在留邦人”餞行。他們即將於明早出發經某地去集中了,這是最後一次的聚會,部裏要讓大家快樂快樂,也不枉在戰地上大家共處一番。

  上首那席由部長、副官,部裏的高級幹部,及當地第一流人物佔着。臨時從“在留邦人”間選了幾個年輕美麗的婦女充任侍者,以勸酒助興。此刻,這小宴已飲過幾巡酒了。黃色液體正在一點一點的把人們的規矩和地位觀念消解了,好讓大家更開懷更痛快的飲幾杯。

  雖然有些婦人早已散席了,而男人們卻正在酒酣耳熱,扼腕悲歌。他們的心情是相當沉重。他們喝起酒來可能是愉快的,卻也是苦的。他們一刻都沒有忘記,他們的祖國是敗了仗的,只有天上的明月能夠窺見他們那紅的心兒吧!

  鏗!又碰杯了。然而他們飲的,你能說一定不是淚嗎!

  來吧!再來一杯,再來一杯呀!

  美麗的侍女又給他們滿滿地斟了一杯。

  飲呀!

  舞呀!

  鏗!

  部長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很少說話。也許可以說正因他話說得少了,所以酒就喝得更多了。他閉着嘴,深深地埋身藤椅裏,兩手交攬胸前。他的眼珠射出兩道火熱的光芒,鷹視着座中那些激昂悲壯的人們的臉孔。沒有一個人理會到他的面孔繃緊得像一張鐵板,也冷峻得像一張鐵板。

  日間的大炮聲,自入夜以後顯得更加繁密,也像更近了。它那一陣緊似一陣的沉宏的巨響,不時捉住了人們的耳朵。在掌燈時分,他們接到了更不穩的消息。臨時駐軍往城外派出步哨,部裏也加強了各處的岡位。

  指導官側起耳朵。澄明的月色在他的臉龐上撒下悲涼的蒼白。他傾聽了一會,然後徐靜地說:

  “好像更近了;當真他們進來嗎?”

  “不至於吧!”

  四方臉的顧問冷靜地說。

  “--我們這裏還有強大的兵力,他們大概不會來冒這個險的。”

  “假使他們來了,我們就幹他,讓他明白皇軍是不好欺負的。”

  在部長左手邊的阿久澤支配人憤激地說。他已有幾分酒意。他的兩隻拳頭握得緊緊。

  “他們當是日本打敗仗了?笑話!日本沒曾打敗!日本曾把太平洋和支那大陸放到自己的腳邊。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那是因爲日本沒有原子彈,日本的原子彈發明得遲了時候。日本是在科學上輸了的!”

  “一點不錯!”

  指導官擊桌應和着。

  支配人爲自己所說的話深受感動,面部痙攣地抽搐着,頭稍向一邊傾側。他待感情稍落,才又接下去。

  “我們必須把我們的科學發展起來,充實起來!只須十年,日本就可以再起了。你們得把日本富強起來!十年,十年呀!來!”

  在被激發起來的慷慨激昂的氣氛中,支配人結束了他的雄辯。他神氣地伸出一隻手。他那扭曲了的面部和炯炯四射的目光,看來是那樣嚴肅和壯烈,令人想起古代那在月下擊長劍鳴的俠客。

  “是的,十年;來!”

  指導官也伸出一隻多毛的手。於是就在桌面上完成了熱烈真誠的握手,十年的神聖誓約!

  鏗!乾杯呀!

  小松坐在旁邊那桌,因而這一切他都看得非常清楚,但這隻能使他皺眉和噁心。他在這場極富戲劇性的動作下面,祇感到一層極爲脆弱的間歇性的忠誠。

  他放下酒杯,離開桌子。

  在下首那些“在留邦人”的桌子間,酒已充分發揮了它的作用;男人們已經是醜態畢露。有的在和女人調情;有的硬要和女人親嘴;有的把女人抱在懷中,嘴裏一疊聲說:“你是我的心肝,我的肉!”女人掙扎着,一邊母猴似的尖叫。有一個女人已拿出三味線來彈着。絃聲蓬蓬地、單調地響着,像老太婆咳嗽,那聲音給人奇異之感。

  小松走過上首那張桌子,忽然顧問伸手拉他:

  “小松,喝一杯!”

  小松告訴他下一趟就輪着他站岡了。

  “時間還多着呢!”顧問說,然後轉臉向侍女:“富子小姐,斟酒。”

  小松舉杯在手。部長仍舊那姿態,默默地俯望着那些激動的面孔,好像他們隔着一段距離。支配人用手掌蓋住酒杯,頭微斜,有雕像的壯美,眼光裏湛着亮晶的東西。噢!那是眼淚呵!

  小松又皺了下眉,然後一飲而盡,把杯子遞還顧問。

  富子小姐又斟滿酒杯。顧問目不轉睛的看着她。她年青、美麗、笑口常開。

  “富子小姐,你好美!我敬你一杯酒。”顧問說。

  富子燦然一笑。“我不會喝酒。”

  “那不行!你今晚招待得很好,我很高興,我要敬你一杯。”

  “我不嘛!我不會喝酒。”

  “不行!不行!”

  顧問伸手去揪她;她急忙向後退着。此時恰好廚子捧了大碗熱騰騰的肉湯走到桌旁,乍見富子退來,連忙向一邊閃避。顧問也看到了急着叫:“富子!富子……”但富子已碰在廚子身上。湯潑出了。它潑得廚子一手,燙得他直皺眉;有些則撥在指導官和支配人身上。

  廚子嚇得目瞪口呆,捧着剩餘的半碗湯立在那裏。不知所措。不提防支配人跳了起來,揮起一隻手向他右頰直擊下去。

  “混蛋!你瞎了眼睛是不是?”

  支配人怒目圓睜,惡狠狠地罵道。

  廚子立不住腳,踉蹌了幾步,摔倒在桌旁,幾乎把桌子壓倒。捧在手裏的碗則飛得更遠,湯和肉撥得滿處都是。近邊桌的人一齊驚叫着都跳了起來。

  顧問起身扶起廚子,一邊用生硬的中國話勸慰他:“他醉啦!他醉啦!”

  廚子爬起來,拂拂衣服,默默地走了。

  回到原位,顧問不滿地埋怨着支配人。

  “你這是幹什麼呢!”他說。“他又不是存心,你何苦打他。”

  “他不是存心!”支配人怒氣未息:“他沒有眼睛嗎?這些豬玀,就是寬縱不得,最好砍掉他們的腦袋!”

  他的話猶未落音,此時一直坐着不聲不響的部長開口了。他用嚴厲的口氣迫問支配人,那聲音是冷峻的。威嚴的。

  “你爲什麼動手打人?你什麼理由打人?”

  部長霍地起身,走向支配人。

  全場一時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敢說一句話,動一下身。大夥摒息靜氣,不住嚥下唾沫。

  天上明月照着;風吹得樹葉兒瑟瑟作響。周遭靜得似乎掉枚針都聽得見。氣勢肅殺,冷森。

  小松豫感到大事將到。要來的終於是來了,他想。

  部長一把抓住支配人的領襟,把他拖出桌子。

  “你什麼理由打人?嗯?你說!”

  他說着向支配人的臉孔掄起拳頭,啪!支配人的身子晃了晃,但沒有倒下。接着又是一拳。支配人又晃了晃。部長一躍上前,雙手攬着支配人的頸脖,一腳串倒後者腰下想把他摔倒。

  支配人不掙扎,不抵抗,也不討饒。但他個子雖小,卻生得結實,部長要摔倒他也不易。

  部長猛力一摔。兩人一起顛出好遠,撞在桌上,於是人連同桌椅發出巨響一起倒下。桌上的杯盤碗盞嘩啦啦地響着,狼藉滿地,砸成碎片。

  女人們嚇得面如土色,一齊驚叫着:“哎呀!”更膽小的,已沒有勇氣看下去,連忙用手遮臉跑進屋裏去了。

  支配人很快爬了起來;但部長又撲了上去了。這回他們撞在另一張桌子上,嘩啦啦地碗盞之類又復滾落。

  支配人依舊不招架,依舊默不作聲。

  他們第三次摔倒了。部長馬上抽起身子,提起右足往地下的人身上,猛力踹下去。部長髮瘋了。那是一頭食肉獸,飢於血腥的。

  “你爲什麼打人?”他咆哮着說:“什麼理由打人?嗯,你說!”

  情報班的北村掛着軍刀,左手插腰,將軍似的昂首立在小松左手邊。這是日常以他那莫明其妙的神奇行動,使部里人感到頭痛的謎似的男子。現在,這男子一臉嚴肅,面向圓圈的中心不明不白地叱喝着。無人能瞭解他向誰發話,而且什麼意思。

  “那樣就行了嗎?混賬!那樣就行了嗎?”

  部長第一腳踹下去,拔起來,接着又是第二腳,第三腳。至第三腳時支配人已經熬不住了。經這一踹,一個人的自尊、矜持、驕傲等等已不復存在,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基本感覺。

  “哎喲!哎喲!部長!哎喲!”

  支配人悽絕地哀號起來。但部長不管,繼續踢下去……四,五,六,七……。

  “哎喲!部長!哎喲!是我一時怒氣,是--哎喲!哎喲!”

  “你一時怒氣?不是吧!那是因爲你太看得起自己,你是優秀的太和民族!你瞧不起人家,當人家是劣等民族。可是多麼羞人,優秀的戰敗了,劣等的反戰勝了。這,你又怎麼看?你神什氣?”

  部長殺氣騰騰,咻咻地喘着粗氣。

  “哼!你當日本十年就能夠再起了?你想發展日本的科學?吹牛皮!日本戰敗,並不是因爲沒有原子彈,是因爲有了你們這批狗奸商;士兵在火線拼命,你們就在後邊發現成財。如果有人應該砍腦袋,那麼這個人就是你們,不是別人。明白了嗎?你十年就想扶起日本?哼,不要做夢吧!日本就再一百年,也爬不起來啦!知道了嗎?混賬!”

  “哎喲!部長,饒了我這次吧;哎喲!部長,部長!哎喲!”

  支配人一直哀號着,挺直了身子不復動彈。

  這時顧問走前去,在部長耳邊低低地說了些什麼,好像懇求什麼事。部長停踹。

  “好!”部長昂首應諾。“要我饒他不難,可是隻一項:你問他要不要到廚子面前討個饒?要是他饒了他,我也可以饒他。”

  馬上有二個男人自地上扶起支配人。支配人渾身泥滾滾;面上幾處流着血。他已十分軟弱,腳站不穩,掛着兩手。二個男人架着他的脅下,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便把他拖向廚房去。

  “混賬!那樣就行了嗎?”

  謎似的男子又在叱喝起來。他那向前凝注的目光,映着月光的反影,越發加深了他的神祕性。


  小松進屋裝載齊整,便拿起架在壁間的三八式步槍走了出去。

  他的岡位是院子的後牆。在那裏牆崩了一段,造成一個大缺口,平時不願多走幾步腳的人,便總由那裏進出。他的夥伴鈴木已比他先到,坐在一條長凳上,架好了一挺輕機槍,槍口對着牆外桃園那溶沉一片的深沉的黑暗。

  小松把步槍架在凳頭上,由口袋掏出紙菸。

  鈴木默默地接過一支菸來點火抽着,又過了一會,然後開口說道:

  “你看見了吧!剛纔那場面?多麼醜惡呀!”

  隨後他即以記憶的口吻,給小松敘述他昨天混在隊伍裏由前線回來時一路上所見到的事情。那是能使他的心會無端發起冷戰來的。中國的老百姓以幽靈般的執拗和飄忽在他們屁股後邊不緩不急的一路跟蹤追趕,嘴裏喊着:

  把武器放下,把槍支留下--

  喊聲彷彿發自地下,又彷彿由前後左右一齊發出;它聽起來,淒厲、冷森、兇獷、固執。部隊素稱無敵的皇軍,終於不能不拔腿跑起來。

  “總之,”鈴木不勝幽怨地結束了他的話,“一切都慘,一切都叫人傷心!”

  小松不響。

  天空上沒有秩序地堆疊着一塊塊的白雲,好似一大堆沒砌好的白磁磚,磚與磚間留下的縫眼像大小方圓不一的井。

  那井的天,又深、又遠,像缺了邊兒的月,在那上面輕輕地滑過。此刻,它正在那第幾個井的邊兒上露出了半臉。

  鈴木望着天空,若有所感似的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隨後忽而感喟地說:“秋了!”

  小松依舊一聲不響。

  “小松。”

  停了半晌,鈴木又說。

  小松擡起眼睛。“什麼?”

  “小松,回國後,你打算做什麼?”

  “噢,我還不曾想到這上頭呢。”小松說。“你呢,鈴木?是不是仍回班子裏去?”

  在戰前,鈴木是在東京某舞廳拉小提琴的。

  “不!”鈴木搖頭。“出國時,我已把小提琴送給一個同班的了。”

  “你可以再買一隻。”

  “當然我可以再買一隻;不過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再幹這一行了。”

  “爲什麼?”

  “你看吧,小松。”鈴木在凳子上挺了挺身子。“我這模樣也配弄那東西嗎?”

  小松機械地轉過臉來,用奇異和考察的眼光把對方自頭至腳端祥了一遍,彷彿他們這是初次見面。鈴木的肩膀闊而大,兩人並肩坐着,幾乎要比小松高出一個腦袋來。讓這樣的壯漢來弄那樣纖巧玲瓏的樂器,小松覺得那無異讓莊稼漢來握筆,確乎不很合適。

  “我打算進工廠,”鈴木說,那剃得光滑的嘴角邊泛起淒涼神祕的微笑。“對我來說,捏鐵錘要合適得多。”

  又是很長的沉默。

  很靜,很靜。在城外什麼地方突然響起數聲步槍聲。桃樹受了驚嚇似地輕輕顫抖着,沙沙地發出一陣無人能解的幽幽的囈語。

  小松的視線越過桃樹梢看到那邊更遠的空間。在那裏,雲是很少的,現出大塊的澄清的藍天來。那是高遠而且清爽的。

  的確是秋了!

  小松想。於是又想到不知幾時始能實現的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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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鍾理和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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