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不會回來的了!又一定是陪那寡婦玩去的了!把娘一個人孤孤單單丟在屋子裏……”
老太婆憤憤的喃喃着,一面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切着砧板上的肉。
“說是今天禮拜六,十二點鐘下辦公後還有事!有什麼鬼事?還不是去陪那寡婦?”
一大塊血紅的肉一片片地在她的刀旁躺了下來,她忽然注意到已經切去一大半了,覺得很可惜:“我應該留一半起來明天吃的!”她轉身到碗櫃去拿碗;那些碗卻都滿滿地裝着午飯時不曾動過的菜把她瞪着,她於是憤憤的把碗櫃門砰的一聲碰上了。她又拐着小腳兒跑進屋子裏去拿出一個盤子來,盤子上滿鋪着一層灰,她又氣憤憤的把它塞進水盆裏。“這麼忙碌着究竟爲了什麼呢?有什麼趣味呢?”她這麼感傷地想着,立刻就覺得全身都疲倦起來了,手就在水裏停住,眼淚水珠子似的在她那多皺的兩顴邊彎彎曲曲的滾了下來,滴落在水盆裏。
“唉,我已經這麼大的年紀了!連一個媳婦來替手也沒有!”她扁着嘴傷心的喃喃着。“給他說搞一個老婆吧,搞一個老婆吧,他總是那樣:要戀愛!——戀鬼!一個青頭男人戀一個青頭姑娘也不管它,偏是一個寡婦!戀了大半年,也搞不進來!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鬼世界!我們從前,孃老子說一聲給你討一個媳婦吧!做兒女的哪敢做一聲!可是娘給他說了幾個姑娘,他都嫌鄉氣啦,又是什麼沒有知識啦,沒有思想啦;可是那寡婦是什麼東西?不過是給別的男人已經擠過油水,摸過,弄過,生過兒子的破銅爛鐵罷了!哼,這就是思想!……”
她這麼狠狠的咒罵了一通之後,才覺得痛快一些了。擦乾了盤子,把那塊切剩的肉裝在裏邊。她把肉塊和那些肉片對比地看了看,覺得今天一下子就吃了那樣一大半的肉太可惜,就又拈了十幾片起來添蓋在那塊肉上。她剛要捧着盤子走開,立刻又覺得遲疑起來了,好像一個重大的問題似的對了盤子躊躇着。
“是的,我應該多給些肉給他吃,”她一面說,一面又把那些肉片拈回砧板上。她看着那些切得很巧妙而勻整的肉片,不禁伸出食指指着,自豪地說起來了:“我要向他說‘你在家裏,哪點不好!什麼都給你弄得規規矩矩,樣樣都合口味,你到那寡婦家裏難道有什麼給你吃的?思想新,她弄得出什麼來?從前我們在她家裏住半個月,她弄了些什麼鬼菜呵!’娘總是疼兒子的!……”她同時想:“是的,我要弄得他滿意點,把他的心收復回來的!”
忽然聽見外面有聲音,她趕快把肉放進碗櫃裏,又開了廚房門伸出頭去。那荒涼的村落在她眼前立刻展了開來:附近是一畦一畦種着白菜的地,中間疏疏落落點綴着二十幾家白牆壁的瓦屋,炊煙狗尾巴似的在那些屋頂的小煙囪上騰了起來,把那些透過樹梢的金黃色斜陽光線攪得一團忙碌。遠處在零亂地響着女人喚豬和喚雞的聲音,前面的一家屋子前有幾個女人在逗着一個孩子歡笑,一羣亂鴉黑點子似的從樹梢騰了起來,掠過天空飛了開去。……
“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她抱怨地說,眼睛緊緊盯住前面蜿蜒在一行一行綠色菜畦間的大路,大路那頭的樹林間,憧憧的行人忙碌着,卻不見她那穿着很整齊灰色西裝的兒子。
“一定又是不回來的了!一定又是陪那女人玩去的了!那是多麼淫蕩的寡婦呵!”
她又非常痛恨起來,咬着牙,想:“我的兒子從來都是好兒子!往常一發了薪水,他總是提一紙包東西回來笑嘻嘻說:‘媽媽,我在大馬路給你買點心回來了!’就是自從遇着那寡婦,把我們快樂的家庭都破壞!——你這不要臉的娼婦呵!”
她砰的一聲碰上門,就憤憤的走進房來。她坐着,心裏非常不舒服。不服氣地拉開抽屜拿出幾張照片來:一張是在自己家鄉王貢爺的女兒,一個銀盆似的臉,穿着許多點子花色的旗袍,站在擺了一瓶牡丹花的茶几旁,一手還搭在茶几上;一張則是那瓜子臉穿着青旗袍的寡婦,右手挽着她的孩子萍兒,連一瓶花也沒有,背後就只是一張黑幔子。兩手拿着這兩張照片對比地看了看,她的嘴脣便惡狠狠的撅了起來,噴着唾沫星子說道:
“你看,人家王貢爺這女兒哪點不配!人又漂亮,標緻,又是青頭姑娘,又是門當戶對,又是親上加親!可是這寡婦算什麼?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一個好女人!她男人生前做什麼工作還給巡捕房抓去過!這樣的女人都可以要得嗎?而且是一張瓜子臉!我從來就討厭的是瓜子臉!”
最後她翻出一張她妹妹的“全家福”照片來了,她的眼睛立刻被有力地吸住。臉上打皺,扁下巴的妹妹坐在當中,旁邊站住她兩個圓圓白臉的兒子和兩個媳婦,膝前圍繞着四個睜大着可愛的黑眼睛的孫兒,她忽然記起來了:當在家鄉大家都出嫁了以後,她同妹妹走在村鎮上,自己總是走在妹妹的前面,街兩旁的人站起來打招呼,總是先叫她。她有時指着面前站的人說:
“阿發,聽說你家媳婦病了,我那裏有些痧藥水,你來我給你點吧!”
人們都立刻尊敬的望着她,阿發則垂手躬身的說:
“謝謝大姑娘!”
“不過,”她又說。“我看你也閒得夠了,明天來幫我種一天地!”
“是。大姑娘的事情我們總是盡力的!”
她一轉身,就立刻聽見人們在背後轟起一陣讚揚的語聲:
“那大姑娘比起二姑娘來真是一個了不起的腳色呵!”
可是現在妹妹卻是兒孫滿堂的——雖然生活也困難了起來,但她究竟是兒孫滿堂!而自己反倒跟着兒子來到這上海不相干的村落!到此刻還連一個媳婦也沒有!“要不是那死鬼又嫖又賭,一腳頭把家產踢光了,我就敢強迫我的兒子說:‘章!我要給你討一個媳婦。’他敢不依?但是呵……”
她又懷念起她的家鄉來了,那高大的黑漆龍門,矗立在棋盤形的田畝當中和蓊鬱樹林的環抱裏,早晨的溫暖陽光透過樹林直鋪在她的庭院,……能夠回去多好呵她於是覺得非常難受,非常孤獨起來。她望望自己的周圍,牀,書桌,書架。……但這些物事都也靜靜的望着她。
“即使有一個孫兒也好,”她想。“兒子不回來不要緊,就抱着他,逗他,玩他,親他的嘴,他也就會對我說,笑,……”
“寶寶要睡覺……”突然前面那女人唱歌似的聲音悠揚地透進她耳裏來了,她不由得怔了一下:“是的,人家都有小孩……”
“我的狗兒要睡覺喲,……”
她的眼眶熱起來了,淚水珠子直滾了下來。她嘆了一口氣,覺得一切都沒有趣味。“就因爲自己沒有錢,”她想。“古話說的,只要有錢,和尚無兒孝子多!”她立刻憤激了起來,覺得兒子最近實在太不把娘放在心上了,往常一發薪水總是把一大半的錢放在她手上,最近卻少起來了!
“哼,我存了錢,難道就帶到棺材裏去?還不是給你存的?可是把那些錢用到那寡婦身上可不行!是的,我要逼他的錢的,看他對娘怎麼說!要是他們老是這麼弄下去,娘恐怕只有去討飯了!我要把他的錢逼下來的!……”
她下了決心,把貼胸衣袋裏的一卷鈔票熱熱的拿了出來,仔細數了數之後藏在箱底,關好門就走出來了。
她走到前面一家農民的瓦屋前,在那兒,四個穿破舊衣服頭髮上蓋滿灰塵的女人,見她走來,都立刻站了起來。那懷抱孩子的一個笑嘻嘻的道:
“老太太,夜飯吃過?”
“還沒有呀!”她見衆人都尊敬她,立刻裝着微笑說。“我家少爺在公司裏還沒有回來呀!”她把“公司”兩個字說得特別重,面前的幾個女人都更加肅然起來了。
“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氣呵!有這樣一個好少爺!”一個女人微笑的說。
“在公司裏做生意是拿大錢的!”另一個也接着說。
老太婆立刻高興起來了。她望着衆人,很明確地感到自己在這周圍所處的是怎樣高的地位。
忽然一個女人伸手向前一指,說:
“呵,那大概是你家少爺回來了!”
“還有一個女人!”
老太婆沒有聽到後一句,已手搭涼篷似的擱在額前,高興地望着遠遠的前面。果然,那前面反映着霞彩的樹林夾道中,那穿着灰色西裝的兒子直條條地在那兒出現了,但同時卻也出現了那穿黑旗袍的寡婦,中間攙着的則是那穿着紅線衣的萍兒。她心裏立刻又不舒服起來。
煥章和玉懷攙着萍兒很慢地很慢地在樹林夾道中走着。大家都很清楚地可以聽見腳尖踏倒草莖柔軟的聲音。前面,在那些疏疏落落繚繞着炊煙的村屋背後,在一叢叢枝葉茂密的樹林背後,天邊魚鱗似的白雲,給沉下地平線的太陽燃燒成通紅的霞彩,光明燦爛地,直噴射到天中。一羣歸林的亂鴉好像誰撒的一把胡麻似的,在那霞彩之下掠了過去。青蛙們則在咯咯地唱着晚歌。一個金蟲展開翅子嗚嗚地飛過來了,轉了兩個圈子,蓬的一聲碰着煥章的鼻尖就落下地去了。煥章立刻皺起眉頭,趕快拿手巾擦着鼻子。萍兒卻大聲笑起來了,同時還快活地跳了一跳。
“小金蟲!”他蹲下去,笑着,指着那掙扎在草上的金蟲說。
煥章正要伸起皮鞋尖去踏它,玉懷立刻把他攔住笑道:
“這樣一條小生命,你又何必弄死它?”
“誰叫它要碰我的鼻頭呢?很髒!”他見玉懷躬下腰,伸手去拈那金蟲,立刻發覺了自己說的這話不妙,他於是趕快轉過話頭道:
“呵,是一條多麼可愛的小生命!”
萍兒從他媽媽手上接了那金蟲,快活的笑了起來。煥章拍拍他的肩頭說:
“你還要嗎?我再幫你弄一個。”
這時,天邊的紅霞已幻成紫色,好像鋪滿了片片的牽牛花,背後襯着明澈的光亮,儼然是一幅夢幻似的彩畫。周圍的空氣更加變得清新了,樹林的葉片發散出浸了酒精似的濃烈氣味。
玉懷忽然覺得一份熱烈的情感燃燒起來了,微笑地向天邊一指:
“呵,這多麼偉大的自然呵!”
她攙着萍兒離開路邊就向着那可以遮着別人視線的幾株大樹背後走過去。煥章緊跟在她的背後,幾隻青蛙劃然地停止了歌唱,撲通撲通的跳進一塘水裏,水面盪出無數圓圈,攪亂了反映在上面平靜的霞彩。
“我就喜歡這樣的大自然!”玉懷的胸脯鼓動着,呆望了一會兒,自言自語的說。“從前明在的時候,他的工作一完畢,我們就常常跑到鄉下來看這樣的霞彩。他常常靠着我的肩頭指點着天邊說:‘哪,你看那是多麼美妙而光明的圖畫呵!在那兒含蓄着人生的理想……’”她有些黯然了,兩個眼圈都頓時發紅,起着潮潤。
煥章知道她又在想着她的明瞭,心裏有點不安起來。“她總是喜歡想她的明!”他想。“但想了有什麼用?”
他默默的把手巾遞給她!她才恍然地睜大眼睛望了他一望,把他的手推開笑道:
“哈,你以爲我哭了麼?不會的。我是給這偉大的自然感動了。我覺得我們的人生應該同大自然融合,我喜歡去聽那自然母親的聲音……我一定明天就搬到這個地方來……”
“呵,我也喜歡……”煥章也微笑着說。他看見玉懷那仰對天際的瓜子臉,那明亮的眼珠,那明亮的紛披的黑髮,反映着霞彩的光,越加顯得美麗,儼然是在彩畫裏邊飄然的人影。他立刻記起在寫字間裏,同事們帶着神祕似的眼光對他說話的神氣:
“你那愛人最近寫東西了嗎?”
“嚇,是一個思想很前進的女人呵!”另一個接着說,並且向他伸出大姆指。
有時玉懷來會了他,他送着她出去的時候,立刻感到同事們都詫異的望着他們兩個跨出房門的背影,在他們的眼裏自己也都顯得崇高而且神祕。
周圍的青蛙和各種草蟲更大聲地交響着唱起晚歌來了,把他從幻想里拉了回來。他看着玉懷的側臉,心就劇烈的跳動起來。他伸手去捏着她那裸出的白手臂。玉懷並沒有動;她正仰了臉沉醉在大自然的氣息裏。煥章全身的血都涌了起來,當玉懷那明亮的眼珠向他一看的時候,他興奮得兩頰都燒紅了。
“這大概就是戀愛了吧?這大概就是戀愛了吧?”他這麼想着,一面又膽怯地向背後望望:“該不會有人看見的吧?”
他望着她又想:“是的,她多麼可愛!她的思想,她的靈魂,都明白地展布在我的眼前,而且她也很瞭解我,如果我們結婚……”
玉懷掉過臉來望着他,看見他那小孩子似的癡呆的臉嘴,在這時候看來,完全像一個非常平靜的小弟弟,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的嘴笑得多麼好看,”煥章想。“我好不好擁抱她?”
忽然萍兒驚喊起來了:
“媽媽,蚊子!”
兩個纔好像從夢境裏驚醒轉來,煥章見一羣黑麻了的蚊子在萍兒的臉前攪成一團飛叫,萍兒一面向後躲,一面用手趕打着。他立刻揮着手幫他趕了一下,可是恰恰碰在萍兒的小手上,萍兒就哭叫起來了:
“我的金蟲打跑了!我的金蟲打跑了!”
同時跑上來用腳踢他,用拳打他,要他立刻賠。煥章皺起眉頭,憤憤的說道:
“你別叫呀!給你找就是!”
他躬着腰弄得額頭出了汗,才把金蟲找着送還他的手裏,萍兒纔不哭了。他用手巾揩着自己的西裝褲腳的時候,心裏又不舒服的想道:“糟糕的就是這一點!如果一結婚那就會成天到晚給孩子麻煩透了!……”
“好,這裏的蚊子多,我們走吧!”玉懷牽着萍兒的手說,大家又慢慢的走了起來。
“這是很明顯的,”煥章一面走一面繼續的想。“她是曾經滄海,而我還是初戀,爲了孩子,就破壞了我同居生活的甜密,那太不合算了!”但他一看見玉懷那美麗的身影,回味着剛纔的愉快,立刻又痛恨自己被這樣商人似的齷齪思想苦惱着,他要竭力忘掉它,於是扯了一把樹葉到手裏揉搓着,微笑的說:
“懷,你那天在公園裏說,你的戀愛觀就是人類愛,廣大的,這自然是很對的。不過,你主張不結婚,我……”
“你,什麼?”玉懷皺起眉頭掉過臉來看着他。
“我,我始終想不通!……”
玉懷笑了笑:
“這有什麼想不通的?就因爲我曾經是過來人呀!我們女子一結婚,就什麼都被束縛住……”
“有什麼束縛住?譬如……”
“譬如什麼?”
“譬如那男的也是主張自由思想的人……”
玉懷仰面哈哈笑了起來:煥章立刻窘着了,
“你不是女子,而且也沒有結過婚,這是你一點也不會知道的……”她見煥章的臉紅了起來,覺得自己太放肆了,而且也覺得他那紅了的臉很可愛,爲了免得使他太難堪,她便握他的手笑道:
“老弟,你不要生氣。不過呢,我們女子的事情你的確是想象不到的。”
煥章立刻非常感動,也緊握着她那柔和的手,心裏想:“你這玩笑可開的多麼毒呵!”但他微笑着說:
“哈哈,你把我當作什麼人?我怎麼會動不動就生氣?你難道還不瞭解我麼?”
“我瞭解你。”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隨即撒了開來。“是的,他是可愛的,年青,熱烈,”她想。“可是他那母親太厲害了!如果一結婚,那簡直要變成他母親的‘媳婦’了!”
“章,”她嘲笑地說。“你母親又向你哭了麼?”
“是的,我已經向你說過了。我早晨走過她牀前,她又在淌眼淚。”
玉懷更加笑起來了。
“她既然要你‘搞’一個老婆,你就給她‘搞’一個老婆好了!”
煥章忽然感到傷了他的自尊心似的,抱怨地飛了她一眼:
“你看,你又同我開起這樣的玩笑來了!”
“哈,你說你不生氣,不是又生氣起來了麼?”玉懷說到這裏,忽然嚴肅了起來。“我告訴你,像她那種侮辱人的話我是極端反對的。不過,說真話,你確是該結婚的時候了!不知怎麼,你在別的女子面前總是那樣膽怯。”
煥章臉紅了一下。
“就因爲我不懂她們呀!我總覺得愛,不是那麼一回事!”
“不要緊,你拿出勇氣來,你和別人結了婚,我們的友誼,我敢相信倒更可以永遠。我雖然主張人類愛,那也有限度,你知道,我當然決不會愛那些飽食終日吸人血的混蛋!”
煥章見她說得那麼認真的樣子,暗暗吃了一驚。他想刺她一下說:“你之所謂不結婚,人類愛,不過是一種作爲逃避的旗幟罷了!就因爲我的母親!”但他沒有說;只是也認真的說道:
“是的,你的這些精神我是佩服的。不過,請你相信我,雖然一兩年來在公司作事,我卻並沒有失去我在學校時一顆青年的心……”
“這我曉得,你何必聲明?”
“不,我不是要聲明,我不過……”
玉懷感到自己所說的話已給他攪混了,扯遠了,一時找不出頭緒來,她慌亂的截斷他的話說道:
“不,你把我的要點誤會了!我的意思不過是說,我是恨那些安坐而食的人,我自己也很願意做一個職業生活者的。”
煥章立刻感到自己岔話的方法奏了功效,而且高興着把她的話扯到更有利的這面來了:“對了,”他想。“我們公司裏剛有一個位置出來了,如果想法子介紹她進去,我們就可以朝夕與共,而且是我給她介紹了職業的,那麼……”他興奮的拍拍額頭道:
“哈,你看我這人真是容易忘事,我們公司裏有一個位置出來了!”
他們很吃驚了,只見老太婆拐着小腳兒踉踉蹌蹌划着兩手衝了上來,紅着臉,呼吸急促地喊道:
“呵呀呵呀!你看你們這些年青人一路上總是‘張花理石’的!我們老人家給你們辛辛苦苦準備好了飯,餓着肚皮等你們!我站在那邊喊了你們半天,你們簡直像聾子似的!”
玉懷怔了一下,隨即笑道:
“呵,伯母,我們要搬……”
老太婆不聽她說完,就把臉掉向煥章說:
“你說你下辦公後有事,我早就曉得你要到玉懷那兒去了!”
“是的,媽媽!”煥章見母親那種憤怒的樣子,自己便立刻帶着抱歉似的臉相,微笑的說。“我去帶他們來了!他們也想住在我們附近呢!媽媽,他們來做我們的鄰居,你也不再寂寞了!一看好房子,他們明天就搬來!”
老太婆嚇了一跳:“哦,他們居然還要搬來呢!”但自己又沒有權力攔阻人家;不過她因此倒反而有所得了:“好,搬來也好,”她想。“搬到我的眼前來,我就好監視他們!倒比他們離得遠遠的幹了些什麼事情我都不曉得!”她於是立刻裝着一臉的笑向玉懷說:
“好,搬來很好,我免得一個人!就好天天到你們家來玩了!五十號有一間房子,我去幫你說一聲就是了!他們都是很相信我的。”
萍兒喊她一聲“阿婆”就伸手跑上前來。她心裏不高興的想:“又不是真正自己的孫兒,抱他幹嗎?討厭!”但她爲了顧全大家的面子,終於把萍兒抱了起來。
他們走進房間的時候,老太婆就向萍兒問了起來:
“你們今天在哪裏吃午飯?”
煥章趕快搶着說:
“我在公司裏和幾個同事……”
可是萍兒已笑嘻嘻的說出來了:
“在館子裏。”
煥章臉紅了起來,見母親看了他一眼,心裏感到欺騙了她的難受。玉懷笑了笑,也看了他一眼,意思說:“你何必遮掩?”隨即泰然地走了開去。老太婆又問起來了:
“你們幾個人吃?”
“媽媽,叔叔,我。”
“你們吃多少菜?”
“吃很多很多菜,我們還吃咖啡呢!”
“哦,你們還吃咖啡,你們吃魚翅沒有?”
“吃的。媽媽吃的,叔叔吃的,我也吃的。”
玉懷有點氣憤起來了,覺得她這樣拷問一個天真的孩子,簡直是非常的卑劣,可惡!她瞪着眼睛恨不得把萍兒奪了下來。可是老太婆還在繼續着:
“哪個給的錢?”
“叔叔給的錢。”
“哼!”老太婆憤憤了,想。“有錢不給娘,倒去養寡婦!”她忽然自暴自棄地決定着:“好,寡婦用得,我也用得!要闊氣我們就大家闊氣!回頭我就去把那塊留下的肉也一齊把它弄出來,吃吃吃!吃光完事!反正留下來也落不到好處,倒不如飽飽吃它一頓死了倒好些!”她擡起臉來先和緩了一下呼吸,然後說:
“章,我這兩天不曉得怎麼樣,心口又痛起來了!我前回吃的補藥早就吃完了,現在要趕快買才行!還有米也要買了,油也要買了!可是一個錢也沒有。”
煥章皺一皺眉頭道;
“我那天不是才交給你十塊錢了麼?”
“可是用完了呀!你哪裏曉得,你成天不回家來看我一眼,丟得我一個人在這冷清清的屋子裏多寂寞!我想,好,我也去散散悶,看看戲吧!我就請了隔壁劉老太婆陪我一道去看了!”
煥章笑了起來:
“我曉得你是不看戲的。”
老太婆臉紅了一紅,搶着說:
“看了的!我也同你們一樣還請她上了館子的。”她覺得這麼巧妙地就刺了他們一下,心裏非常的舒服,同時還看了玉懷一眼。玉懷卻只是冷笑地看着窗外。煥章也知道她那說話的意思,但他還想和往常似的攪起家庭的快活空氣來,故意和她玩笑似的說下去:
“我就知道你沒有上過館子。”
“上了的!我們在十馬路上了的?”
“上海就從來沒有‘十馬路’什麼的!”煥章說;但他已看出母親那隱在假笑下的憤怒。他想:“母親也可憐,近來她就常常哭,從我現在和玉懷的情形想來,只要給她錢!她就什麼都會好的。”他趕快從袋子裏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來,顯出很明白的意思說。
“好,媽媽,我就再給你這張鈔票吧。”
老太婆接到手上來看了看,說:
“這就算是給我買補藥的吧。但是還有買米買油的呢?你看我的襪子也破了,我也買幾雙。”
“我只有幾塊零錢了呀!”煥章苦笑地說。
“可是沒有了米呀!沒有……”
煥章生怕她再說下去,給隔壁人家聽見了,那簡直笑話。趕快又拿出兩張一元的鈔票來放到她手上。老太婆還要要,煥章急得拍衣袋,她才感到得了勝利般,放下萍兒捏緊鈔票跑下廚房去了。
玉懷馬上抱起萍兒說:
“我們走!”
“爲什麼?”煥章吃驚的攔住她,“你不是說今天晚上在這兒過夜,看好房子明天就搬來麼?”
“我不想搬來了。”
“爲什麼?你不是說上海的房子沒有萍兒玩的地方而且很貴麼?並且你那房子今天已經滿期了!”
玉懷遲疑起來了:
“可是你母親會對我們怎樣想?”
“不管她。”煥章生怕失了這個好機會,鼓動地說。“你不是從來說你是輕蔑環境反抗環境的嗎?任她怎麼想,只要我們是純潔的。難道這一點小小環境你就怕了麼?”他覺得這些話實在說得很妥當而且漂亮,說到收尾的時候,他還興奮地把手在空中劈了一下。
“笑話,我怕什麼?”玉懷又把萍兒放下來了。“我不過看她那樣子討厭我們罷了。”
“算了吧,我們是我們,她是她。這是你也說過的:‘這是各自不同的人生,也是各自不同的兩個時代。’好,我們不必管她吧!而且她不高興一下,把那時間一過就會算了。”
玉懷覺得他處處經典似的引用自己說過的話,覺得非常的高興,並且也覺得他的可愛。兩個的眼光碰住了,互相就默默地興奮的對看一眼。
煥章跑下廚房去了一轉,高興的跑了回來笑道:
“哈,你看,我剛纔說過‘她把那個時候一過就會算了的!’果然她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了。我剛纔見她正從碗櫃裏拿出一大塊肉來添上去,那不是要特別招待你們一下嗎?”他立刻顯出主人的樣子,開了電燈,挽好袖口就拉開桌子,擺起碗筷來。
玉懷笑了笑:“不見得吧?”
“你不信你看就是!”煥章肯定的說。
老太婆把菜搬進來了,煥章和玉懷也去幫她搬。可是桌子上除了一碗青菜,一碗粉絲,一碗豆腐乾,一碗炒蛋,和一碗用很少的肉片炒筍子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菜了。煥章着急的問道:
“媽媽,怎麼只有這點肉?”
“沒有錢買呀!只有這點肉。”
“我剛纔不是看見你拿出一大塊肉添在那肉片裏嗎?”
“留下了呀!明天吃的。一下子吃窮了怎麼辦?”
玉懷聽完她後一句話,知道她的眼光又要刺似的射來了,先就把自己的臉掉開去,看了煥章一眼,在那眼光裏閃出這樣的話語:“如何?”煥章搭訕地笑一笑,端起碗來就扒飯。老太婆已看在眼裏了,立刻把眼睛瞪了一下。
吃過飯後,她決定了等玉懷他們走了之後,要切切實實給煥章告誡一番。問他:“究竟是要娘還是要寡婦。爲了那寡婦就簡直把娘不放在眼裏了!要他明白的說。這樣盡拖下去是不行的!娘已經幾十歲了,沒有媳婦是不行的!沒有孫兒也不行的!可是那萍兒不是我家‘李氏門中’的血脈,娘是怎麼也不給她撫養的!叫她不要打這種主意!……”
但玉懷卻在給萍兒纏住,問答着許多無窮無盡的話,看來並沒有走的意思。煥意也在旁邊逗着萍兒。老太婆只得不高興的忍耐住,看着他們。她覺得兒子那樣子是很漂亮的,光光的頭髮,光光的圓臉,即使配天仙都配得上;可是總又覺得有些不舒服,好像用服手的針線一下子鬧起彆扭來了,兒子那身體也較之往常似乎總感到一些生疏,越想法子互相接近而結果反而越加離開了似的。至於玉懷和萍兒的身體以至臉龐在電燈光下更是討厭,難看,一臉的下賤相。
其時,萍兒正仰了臉,睜大一對幻想似的眼睛,伸手指着窗外的一輪清亮的圓月問着:
“這月亮爲什麼會亮?”
玉懷也向外一指看着他的臉說:
“那是太陽的光照在月球上反射出來的光。”
“爲什麼太陽有光?”
“因爲太陽是一團火。”
“爲什麼太陽是一團火?”
“哼,這就真是賤種!”老太婆冷笑了,在肚子裏暗暗咒罵着。“我們也是做了娘來的,哪像這樣子!兒子的話都可以讓他盡那樣傻問得?而且月亮是月光娘娘,太陽是太陽菩薩。他要再問,就給他一個嘴巴!——這真是一個賤種!”可是她看見煥章也蹲了下去在和萍兒面對面地解釋太陽爲什麼是一團火。她趕快把自己剛纔在肚子裏咒罵的話像切肉似的劃分開來,兒子應該除外。
到了聽見桌上的座鐘鐺……鐺……鐺地響了九下,還不見他們要走的意思,老太婆着急起來了。她說:
“呵,九點鐘了!我們要睡了!”
“好,我把帆布牀撐開來!”煥章站起來說,“我睡帆布牀,玉懷同萍兒就睡在我的牀上。”
老太婆大吃一驚,頓時像被鐵錘重重一擊,立刻發昏了。“這怎麼行呢?”她想。但她記起從前也曾在她家睡過半個月,照禮數上說來,他們在這兒睡一夜,似乎不好趕人家的。但她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強笑地問道:
“他們要在這裏睡麼?”
“是的,”煥章說。“她明天早點看好房子,就搬來。我就勸他們今夜在這裏過一夜好了。”
老太婆有點憤怒了,她想“你勸他們!你不問我肯不肯?你雖然是主人,可是我纔是一家之主!”但她隨即又覺得這樣對他憤怒是不好的,“他究竟是我的靠託。就是那娼婦壞!一定是那娼婦想出來的心思!”她於是毒毒的點一點頭想:“好,你們往常避開我,幹些什麼事情,一點也拿不住!今晚上只要你們睡到一間牀上,我就正好拿住你們!那時怕你們不依我!”
她躺到後房的牀上,看見前房熄了電燈的時候,忽然全身汗毛都倒豎起來了,因爲一句古老話針似的直刺她的心窩:“寡婦進房,家敗人亡!”她立刻覺得那黑暗中的天花板都在搖起來了,地也動起來了,她忍不住了,一翻坐了起來,想跑去叫他們還是回去。但她坐着,想了一想之後又遲疑了,覺得與其現在趕她,莫如剛纔就趕她,這樣把人家從牀上拖了起來,倒弄得大家沒面子,從此結下深仇大恨是不好的。而且兒子會對我怎樣呢?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躺下了。竭力把頭靠攏板壁去,耳朵聽着外面,眼睛睜得大大的。
前房裏,靜悄悄地。玉懷想着今天的情形,心裏很不舒服。
“自然煥章是在熱愛我的。”玉懷想。“但到他家裏來一看,那愛對於我卻成了很大危害了!這樣弄下去是不行的!我和這樣的老太婆是弄不來的!我應該提醒他!”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經墮入了煥章的愛情裏面了,立刻覺得非常的痛苦,像蛇似的啃着她,她不知道應該要怎麼辦好。忍不住輕微地嘆一口氣。
煥章卻在帆布牀上很敏感地伸出頭問她:
“懷,你嘆什麼氣?”
“沒有什麼?”她說。“我不過想,我們這社會,黑暗的力真是深得很。譬如我們女子吧,不但是男子對女子是輕蔑,就是女子對女子也一樣的輕蔑。”
“不,”煥章趕快說。“我就不那樣。”
玉懷笑了笑,覺得他那種追女人的心理真有些傻氣。
“自然那是很好。”她柔和的說。“不過從一般上說來,你也不能夠那樣說。這種根深蒂固舊社會的習慣在每個人的意識裏是埋得很深的。到時候他就會露出狐狸尾巴來……”
煥章不服氣的說:
“譬如?”
其時,月光清水似的斜瀉進來,浸在玉懷的臉上。可以看見她的鼻子眼睛。
“好,我就給你打個譬如吧。你覺得明怎樣?”
“糟,她總是喜歡想起她的明!”煥章不安地想;隨即說:
“我知道我不如他。他是一個很進步的人物。個性很強的。作起事來很嚴肅。我們在學校的時候就很佩服他。”他覺得這把他說得太好了,於自己太不利,於是趕快加添道:“不過他也有些缺點,在沒有事的時候,他總喜歡談女人!”
玉懷聽出了他那最後一句話的意思,心裏不禁冷笑了一下。
“好,”她說。“你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物。男子喜歡談女人恐怕也是普遍的吧?我想你也不見得不談的。”
煥章的臉立刻燃燒起來,好在月光照不着,他也就不講話。玉懷停一停又說起來了:
“我們在同居的過程中,我所覺得,就是他是一個很強的人。他的一切言語行動都很嚴格,譬如他和人家約會是兩點鐘吧,他不會到了兩點一分纔到;答應做的事情,無論孩子在他旁邊怎樣叫,他總是埋着頭把它做好。這的確給我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可是他有時候對我總不免帶着那種男子的自尊的樣子,這確是我時常感到難受的地方……”
煥章立刻高興地好像看見了別人的弱點發現了自己的優點似的,趕快說:
“我就不那樣。我不知怎麼,常常在女子的面前總是膽怯的。”他一說出了“膽怯”兩個字,心裏就像壓一塊石頭似的,但隨即卻又覺得這話倒也是很好的進攻她的利器。
玉懷又笑了:
“不,憑我的經驗看來,一個人‘對戀愛’常常是膽怯的,但‘對女人’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我主張不結婚!”
煥章怔了一下,有點氣憤了。“原來她彎了這麼一大套只爲了這句話!”他想:“不管你結不結婚,我爲你已經化了這樣多的精力和金錢,要我放手是不行的!”他知道和她再講下去是隻有越說越支離的,他於是沉默着。月光不見了,屋子只是一片濃黑。在濃黑中,聽見她嘆了一口氣翻過身去,鐵牀都被壓得簌簌鳴叫,大概碰着萍兒了吧,萍兒沉悶地哼了一聲,立刻就聽見她把身體大大移了一下,就不動了。可是稍爲停了一會兒,卻聽見有腳步聲很輕的在地板上響了起來,他懷疑地趕快問:
“哪個!”
還來不及叫第二聲,電燈忽然衝破黑暗亮起來了。在電燈的“開關”旁邊,就現出那皮色青得很難看的皺臉的母親,她身上只穿一套白汗衣褲,兩隻三角眼閃着老鼠似的眼光匆忙地向牀上掃射一下。玉懷氣憤憤的就把臉蒙在被窩裏去。
“媽媽,你找什麼?”煥章不高興的問。
“哦哦,”老太婆冷得發抖說。“不知怎麼,今天那菜弄得太鹹了,口渴得要命。我起來喝口茶。”她立刻抓起桌上的熱水瓶,倒出一杯開水喝了起來。
“你衣服也不穿,”煥章又翹起頭望着她說。“要凍出病來的。”
老太婆看見她兒子一臉不高興,趕快笑着說:
“好,好,我去睡就是。”
她立刻關了電燈,跑進後房來了。心裏很抱怨:“怎麼沒有睡在一牀呢?奇怪!不是牀已經在響了麼?”
她躺上牀去,仍然竭力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聽着外面。外面什麼響動也沒有,就只窗外微風掃着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接着遠遠的傳來了小孩子的哭聲,狗的吠聲。這些聲音被一陣微風飄了過去了之後,接着就好像一個無窮大的靜的聲音落了下來似的,一着了地,就凝固起來,不搖,不動,靜得像死水一般,無間斷的繼續着。不知道多少時候了,她聽得耳朵漸漸疲倦了起來,眼皮發脹得漸漸要垂下來。但她忽然很吃驚了:“假使就這樣睡着了怎麼辦?”她想着於是故意哼了起來。
“媽媽,你怎麼樣?”煥章在外邊牀上問。
“可見他們還沒有睡着,一定在等我睡着了他們才幹好事!”她想着,索性大哼起來
“媽媽,你究竟怎麼樣呀!”
“嗯……我的肚子痛!”
“唉,一定是剛纔起來凍着了!真是,凍出病來了有什麼好處?”這顯然兒子責備起來了。
“嗯嗯……痛呵!”她仍然用哼來掩了過去。
煥章只好不高興的爬起來,開了燈,給她倒了一杯開水,拿了紅靈丹進來。他伸手去摸老太婆的額角;老太婆卻趕快躲開了,趕快說:
“這不要緊的。我的額頭不怎麼熱。好,好,你去睡吧。看你也凍着不好。我自己會曉得吃的。”
她又關了電燈躺了下去。一直都睜着眼睛,豎起耳朵。聽見四野許多雞鳴的聲音,聽見許多工廠此起彼落的回聲,看見窗上發了白漸漸轉成金黃色,屋子裏光亮了起來,是太陽出來的時候了。等到煥章和玉懷他們都起了牀,她才放心,立刻覺得非常疲倦起來了,全身的骨節都感到痠痛。她心裏又恨起寡婦來。但同時想起昨晚上兒子的那種不高興的樣子,又覺得有些害怕。“唉,他該不會從此恨我吧?可是我是爲你的好呀!娘總是疼兒子的!”她這麼寬解着。
煥章走到她牀前說:
“媽媽,你還沒有起來麼?我們要出去看房子去了。”他隨又加添道:“哦哦,你的肚子痛得好些了麼?”
老太婆的臉紅了起來,爲了挽回兒子對自己的好感,她趕快一翻坐起來說:
“好了好了,我也起來去幫你們看房子,我一去,他們的價錢都不敢多要的。”她觀察着兒子的臉色,看他是否因自己的話起了感動;兒子卻只是說一聲“好,”就走到前面去了。
老太婆怔了一下,但她忍耐住。立刻就穿衣服。當她陪着他們去看好房子,見他們去搬東西去了的時候,她又不高興起來了,一路憤憤的喃喃着走了回來:“兒子就只想着寡婦,簡直不把娘放在眼裏!我一夜不曾睡,辛辛苦苦這樣早就起來爲了誰?”剛剛走進房門,就見窗口上立刻擠着幾張女人的臉,她正在奇怪,討厭,房門卻被推開來,那滿臉不高興的房東女人在她眼前出現了。她更加非常吃驚起來。
房東女人是一個蠟黃的尖臉,尖鼻子大嘴巴,她一面跨門檻,一面就嘩啦嘩啦噴着唾沫星子說道:
“咦,老太太!你們怎麼把那寡婦留在我們房子裏睡覺?昨晚上一夜都鬧得我們不安!古話說得好:‘寡婦進房,家敗人亡!’他們又沒有拜過天地,又不是夫妻,怎麼就在我的房子裏睡起來了?”
老太婆着急地攤開兩手說:
“我也沒有法子呀!可是一牀睡是沒有的!我一直到天亮都是聽見的!”
“你老太太怎麼曉得呵!”房東女人戟起食指指着老太婆的鼻尖說;老太婆覺得她今天這樣的沒禮貌,簡直是很大的侮辱,但想到究竟是自己家裏人的錯,於是只得忍耐住聽她說下去。
“你老太太怎麼曉得呵!今早上人家簡直講死了!全村子都鬧得烏煙瘴氣!還說二喜子在窗洞上親眼看見的,看見他們人重人的!你想一個男的同一個女的睡在一間屋子裏會不幹那些事的麼?她們都聽見的!”房東女人憤憤的說,理直氣壯地把手一伸指着窗口上的那幾張臉;那些臉都動了一動。
“這簡直是造謠!”老太婆憤憤的想。“這簡直是眼紅我的兒子是上等人,故意攻擊他的!”但她隨又懷疑起來了,眼圈頓時發紅,淚水溼潤的涌了起來,她抱怨着自己:“怎麼自己聽了一夜會沒有聽見?完了!這回又被他們騙去了!一定是那寡婦狐狸精似的弄得好手腳使我聽不見!”她橫了心,覺得要鬧出什麼亂子,就由那寡婦自己當災去;但她隨又想起自己在這村中所處的地位,和自己兒子的社會地位,如果一鬧起來簡直是沒面子的!她又只得鎮靜下來,指着門外說:
“就只是那娼婦一個人的不好!那淫蕩的狐狸精!我們‘李氏門中’從來就是著名好家風的!我的少爺從小就在我的跟前受的‘家教’,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的!你房東太太就曉得,看我們在你這屋子裏住了一年多是不是規矩人家?昨晚上是的的確確什麼也沒有的!”
“自然你們是規矩人家。”房東停了停,又舉起手來戟着指頭說:“不過不管你們有沒有過,我家從來是規規矩矩人家,房子也從來是大吉大利乾乾淨淨的!現在一個寡婦到我們房子裏來,唵,總之,一個男子同一個女子關在一間房裏是很難說的!現在我只要你們給我們打掃打掃晦氣,要你家少爺親自給我們家神插燭燃香!”
老太婆爲難了,呆呆地望着房東女人那鼓起的蠟黃臉。
“你曉得,我家少爺是從來不燒香的!”
“不管他從來燒不燒!這是我們這裏幾千年傳下來的規矩!那是一定要燒的!女的燒還不可以,一定要男的親自來!要不,我們全家的人丁財產,你保得住?並且也會鬧得四鄰六畜不安!”她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把臉掉向窗口的幾個臉,那幾個臉也異口同聲的說:
“是呀!真要四鄰都鬧得六畜不安的!”
老太婆無話可答了,恨不得抓了那寡婦來打她幾耳光。房東女人給了她最後的警告出去了,窗口的幾個臉也不見了的時候,她氣得臉全發了青,一翻身就倒上牀去哭起來了,她痛恨那寡婦,想到惟有坐在馬桶上咒人才會毒的,特地又爬起來拉出馬桶坐在上面毒毒的咒罵她要千刀萬剮!罵了一通之後,又才躺上牀去,接着就罵起“死鬼”來了:假使不是他又嫖又賭一腳把家產踢光,這房東什麼的還敢在她面前戟着指頭髮脾氣?而且也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我有錢我就給他搞一個老婆就是!他還敢去姘那寡婦?”她覺得孤獨,無力,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力……兩行熱淚在她眼角邊晶亮的滾了下來。
當她疲倦地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聽見窗外有人在嘰哩咕嚕的說:那寡婦已經搬來了!
“真是不要臉的娼婦呵!”她輕蔑的咒罵一聲,向地上吐了一口,就關好房門走出來了。沿途看見那些鄉下人都在用詫異的眼光看她,她昂着頭就走過去了。她想:“你們這些人算什麼東西!”她在太陽黃光下穿過樹林,越過一個水塘,沿着石子路快到五十號門口的時候,那瓦房右側面的籬笆外擁着一堆人在那兒向那寡婦屋裏看,在大門外的大樹邊則有幾個女人在圍着一堆交頭接耳的談講着,並且發出哈哈聲。忽然五十號的房東老太婆從那幾個女人中走出,向她迎過來了,滿臉不高興,嘴角帶着苦笑向她揮着手說:
“呵,老太太,你來啦!我看,我就是看在你老太太的面子上答應了一間房子租給你們的朋友。誰知她已經搬來了,我才聽見她們跑來向我說,她是一個寡婦!還聽說昨天晚上她和你家少爺在你家裏不規不矩的!我說了你不要多心。我真愁死了!這樣一個寡婦在我們家裏,他們這樣子我怎麼辦?老太太,請你替我想想。”
老太婆怔了一下:“想不到這事情全村都已傳遍了!唉,這簡直多麼丟人呵!”
那幾個女人一下子擁過來了,圍着,睜大了眼睛看着她。站在後面的還特別伸長脖子把腳尖點了起來。
“老太太,”房東老太婆又用露骨多節的食指點着左掌說:“我想這事情對你老人家也不大好呵!像這樣的寡婦到你老太太家裏來是不吉利的,到我家裏來,也是不吉利的。我就奇怪今天早晨的老鴉爲什麼那樣很厲害的在我屋上叫……”
旁邊的幾個女人也閃着同情的眼光說了起來:
“是呀,這種事情是……”
“說是三——三什麼是三麻子吧,說是那三麻子在你家窗洞親眼看見的,那才說得古怪呢!”
“他們還說,連我們四鄰都會鬧得六畜不安!”
老太婆望望衆人,又望望房東老太婆,感到非常的難受。但同時也感到一種力量:人們都這樣說!可見自己對兒子的道理是天經地義的了!她覺得自己正在找尋力量,卻就在這些人們的嘴上找着了。“是的,要那寡婦住在這裏纔好,有這樣多人的眼睛幫我監視她!”她想着,鎮靜了一下,嘴角強笑着,向房東老太婆搖搖手說:
“他們不敢的。不要緊的。我的兒子是很規矩的。請你放心,出了事情有我就是!”
這時,玉懷正在整理牀鋪。煥章在幫她整理書架。萍兒則在屋子當中騎着一匹木馬一搖一搖地撅起小嘴唱:
“唷……嗬……嗨……嗬……
唷……嗬……嗨……嗬……
大……家……一……齊……用……力……咦……拉……”聲音在屋中飄蕩着。
玉懷鋪好臥單,擺上一個新枕頭的時候,也不知不覺的跟萍兒唱起來了:煥章掉過頭來笑嘻嘻的看着她,他想:“她那樣子多麼可愛!”
“唷……嗬……嗨……嗬……
唷……嗬……嗨……嗬……
牽……繩……拉……得……肩……背……麻……
揹着揹着幾時方纔罷……”
萍兒哈哈笑起來了,說:
“媽媽不會唱:‘揹着揹着揹着’……”
就在同一個時候,窗外的籬笆邊卻也哄出一陣笑聲來了:
“嗨嗨,那寡婦唱起來了!”
玉懷立刻怔了一下,跑向窗口去,只見窗外的竹編籬笆那面擁擠着一堆人,許多臉貼在籬笆上,眼光直射進來。當她在衆人眼前出現的時候,有誰忽然喊了一聲:
“哈,那不是寡婦?”
煥章吃驚的問道:
“什麼事?”也向窗口走來。
籬笆邊立刻又哄起一陣笑聲。只見有一個人拉着一個女人貼到籬笆上來說:
“哪,嬸嬸,那男的也在呢!”
玉懷立刻咬緊牙齒,臉變成青色,憤憤的望着衆人。她想這一定是那老太婆玩的把戲。最後罵了一聲“媽的!”就退回來了。
“章!”她掉過頭來說。“我現在是搬來了,據你看來,你母親會對我們怎樣?”
煥章轉過身來笑了笑道;但他還沒有說出,見玉懷的臉色那樣嚴重,自己也就趕快收斂了笑容嚴肅起來。
“隨她怎樣。”他說。“我剛纔不是已經向你說過了麼:昨天晚上她那種情形確使我非常不舒服,我們已沒有什麼母子之愛,現在不過大家都要生活,形式上維持着罷了。我的責任,就只是給她錢,養活她;我的事情是不要她管的。隨她怎樣,我們反正不理她就是了!”
“不,這不是理不理的問題,這是她會怎樣來的問題。”
“哦哦,請你原諒我,我對這問題還沒有想過。”煥章說着,見玉懷那尖銳的眼光直逼他,他趕快避開去,用手彈着灰色西裝褲縫上的一點灰塵,遮去了自己的侷促。
玉懷楞了一下,覺得對他一提到這問題他總是很圓滑的逃避,怕掘根似的問下去,譬如怕問到“假使鬧到破裂了他會怎樣呀”這些問題。她憤憤的看了他一會,隨即又覺得自己多傻,“我根本不和他結婚,問他這些事情幹嗎?”她於是立刻感到輕鬆起來,嘲笑似的說:
“你對你母親確是很孝的!”
煥章頓時紅了臉,跳了起來:
“哈,你又諷刺我啦!怎麼說!該怎麼處罰?”隨即他又嘆一口氣說:“懷!你難道這一點都不能原諒我麼?我已經向她解釋過很多話了呀!”
玉懷立刻又激動起來了:
“那麼,我問你,假使她對我們用出她的手段來,你究竟怎麼樣?”
“糟糕!她又問到這上面來了!”他想;同時覺得自己有許多苦衷都攢集在心上。不過爲使這場面不要弄得太難堪,他立刻舉起一隻手來做一個激動的姿式一揮,慷慨的說:
“那當然我站在真理的一邊!”
“那麼,只要你這樣說就好!”
老太婆推開門拐着小腳兒進來了。她裝着一臉的笑說道:
“呵,你們已經搬來了!我真是疲倦得很,章!給我一把椅子。”同時就用眼光在屋子裏的傢俱上掃射着。忽然發現牀上那個新枕頭,她便跑去拿了起來看看,是一個雪白布的枕頭,上面還繡着一行黑色的小字。
“呵,章!”她望着枕頭說。“我前天不是聽說你要買一個新枕頭嗎?你這是哪裏買的?”
玉懷嘟起嘴瞪了他一眼。她看見煥章只是站在旁邊笑,不說話,心裏非常不高興起來。她說:
“怎麼在我家裏的東西卻是他買的?”
老太婆怔了一下,放下枕頭。煥章覺得是自己的不對,但也同時覺得自己被夾在這中間,究竟很難對付呀!他就抱歉似的望了玉懷一眼;玉懷卻把臉掉開了。老太婆又跑到書架邊拿起一本書來。煥章想,這回應該說話纔好,免得玉懷又生氣,因爲那都是她心愛的書。他趕快湊攏去微笑的說:
“媽媽,請你坐在椅子上吧。這書還沒有理好。”
老太婆憤怒了起來:
“難道我礙着誰了嗎?”
“可是人家要理書呀!”煥章搭訕地微笑說,趕快走開,之後,就做一個嚴重的臉色,大有深意的看了玉懷一眼,意思說“你看,我已經這樣做了。”
玉懷也覺得這老太婆碰了一個釘子,心裏很暢快。她想着着實實氣她一下,偏做出親密的樣子推了推煥章的肩頭說:
“我前面的房間還沒有收拾好,我們出去弄弄好吧?”
煥章見母親就要一個人被剩在房間裏,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抱歉的看了母親一眼,就同玉懷一道走出來了。老太婆也慌慌忙忙拐着小腳兒跟了出來。
把房間收拾好了之後,大家都坐下來,不說話,默默的坐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老太婆一直坐守到天色暗了下來。玉懷偏不去弄飯,老坐着翻看一本書。萍兒跑到她面前牽着她的衣角說:
“媽媽,萍萍餓了!”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說話。
煥章無聊賴地把兩手抱着膝頭,望望天色,又望望玉懷。他見母親老是不想回去吃飯的意思,自己有許多話想向玉懷說也沒有機會說,最後他終於耐不住了,舉起兩手打了一個呵欠,臉向着母親說:
“喔,吃晚飯的時候了!”
老太婆慘笑了一下:
“唉,我今天不曉得怎麼這樣疲倦,什麼都不想動。我不是看見你買了很多菜來了嗎?我想在這邊吃也是一樣的!反正免得多化了你一道錢!”
玉懷感到非常的侮辱,真想抓起杯子向她劈臉打去。但她覺得這會使煥章太難堪的。可是她無法忍耐住,的一聲,就氣憤憤的把書拋到桌上,隨口罵了一句:
“媽的!”
煥章也立刻憤怒了,覺得在自己理想中的女人的她,竟至對自己的母親如此潑辣!他立刻很兇的站了起來,同時母親也正憤怒的站起來,他一把抓住母親的手說:
“媽媽,好,我們回去!”他自己也很奇怪自己的聲音都變了似的。
玉懷非常吃驚了:“喝!原來煥章竟是這樣的人物!”她一翻身就跑進後房去了。
“她罵我!”老太婆指着她消失了的背影憤憤的說。
“好,我們回去吃飯吧。”煥章看見玉懷那股勁兒,又有點覺得不安起來了。
“我爲什麼不能在這裏吃?”老太婆故意頓了一腳,大聲說“這不是你的外家?你不是已經用了錢的?”
煥章嚇得皺起眉頭,見她越講越不像話,趕快攙着她就走出來了。在煤屑路上走着的時候,他想“玉懷一定生氣了,而且剛纔自己不應該向母親說那句話,她也許從此不理我了!……”他非常着急起來,想趁這時候去向她解釋還來得及。他於是向母親說:
“媽媽,你先走着,我就來!”
老太婆來不及拉住他,他已向五十號跑來了。走到玉懷的牀前,見她用被窩連頭帶腳包在裏面,萍兒則在牀邊哭喊着“媽媽。”他輕輕揭開她的被角很痛苦的說道:
“懷,剛纔我的母親說的那些話是太不像話了,我真怕她越說下去越不像,所以我才說了回去那句話。……”
玉懷不動,臉仍然向着裏面,頭髮在枕上也躺得靜靜的。
“懷,”他停了一會,咬一咬嘴脣又說:“我知道這是我的不好,我剛纔的確有些昏亂了!……”
玉懷仍然不動,臉向着裏面。
“不過,你總能原諒我,我處的地位確是非常困難呀!”他搖了搖她的肩頭說。
玉懷一翻坐起來了,臉冰冷得像一塊鐵,兩眼噴射着刺人的光,說:
“你處的地位困難,難道我不困難嗎?”
“不過你處的地位要比我好得多。”
“哼,好得多!我難道該受人的侮辱麼?你不想想那老太婆說的什麼話麼?你沒有聽見村人們在輕蔑的喊着‘寡婦寡婦’麼?我處的是什麼地位?哼,你們男子都應該是有地位的!”
煥章苦笑了一下,努力找尋着能夠妥協之點,於是竭力柔和地說道:
“是的,這是我說錯了,請你原諒。”
玉懷冷笑了一下:
“你叫我原諒你,我去找誰原諒我?”
老太婆又在籬笆外邊喊起來了:
“章!兒呀!快點走了呀!你要娘等死在外邊麼?”
煥章立刻非常憤激了,這邊還沒有調和好,那邊又叫起來。他覺得母親那喊聲簡直非常討厭。
“章兒呀!你要娘等死在外邊麼?”老太婆又喊了。房東老太婆忽然把頭伸進門來,光着眼睛說:
“李家少爺!你家老太太在外邊喊你呢!”
他氣得真想給這伸進來的頭臉一耳光。但房東老太婆又講起來了,他無可奈何的望了玉懷一眼,嘆了一口氣說:
“好,我現在只好去一去。我現在也不知從何說起,我的心你終會看見的。”說着,他就轉身,但玉懷卻向他背後拋來一句:
“你的心我已看見了!”
他咬着牙,不說什麼話,就走出來了。他見母親憤憤的看着他,他更加非常氣憤。他想:“這簡直給你弄得糟透了!我本來弄得好好的,一方面是戀愛,同時一方面是我的事業,我有了她的幫助,我的事業就會更加高了起來,誰都對我羨慕!但你不替我想想,成天光鬧着給你搞一個老婆,搞一個老婆!你就只曉得要老婆,要孫兒!你把我放到哪裏去了?唉,你呀!……”他的牙齒咬得更緊了。
老太婆不說話,她不願在路上說話,假使吵了起來,給別人看見了是沒面子的。她想:“好,你現在真的去姘了那淫得不能再淫的寡婦,把娘都不要了!娘把你養了這麼大,你今天自己能做事了,就可以把娘拋開了?你在外邊軋姘頭,不要緊,男兒漢大丈夫,三妻四妾是應當的,娘不是不答應,娘並不是那樣的糊塗娘!可是你正妻是要的!哪曉得你給她迷昏了,老婆也不討,娘也不要,這成什麼話!……”一進了自己的房門,她才哭起來了,房東女人一見他們回來,就躲在門邊偷聽着。
“你給我氣受!”老太婆一面哭,一面數說着。“你不想想娘爲你受了多少氣!連那爛貨也欺負我!這就是你軋的好姘頭!”
煥章氣憤憤地在牀邊一坐,說道:
“在鬧什麼?這樣鬧起來給人家聽見了好嗎?”
“好,娘說就說不得!”老太婆在桌上輕輕拍了一下說。“哼,怕人家聽見!你們昨晚上的事情怎麼不怕人家聽見?‘寡婦進房,家敗人亡!’今天全村子都鬧遍了!房東跑來還要叫給他打掃晦氣!叫你給他插燭燒香!你看你給我弄的這樣丟人的事!我去替你受氣!”
煥章驚訝的跳了起來:
“什麼?要我給他打掃晦氣?還要燒香?這簡直放他的狗臭屁!”
老太太嚇得趕快伸手去遮他的嘴,但房東女人已一衝的走進來了,憤憤的揮着手說:
“李少爺!你是讀書人,嘴要放乾淨些!我們這村子幾千年傳下來的規矩,盡你說上天去也要燒香的!”
煥章氣得全身都發抖,憤憤的拉開門,老太婆吃驚的趕快伸手去抓他,可是他已一飛的跑出來了。他在村路上亂走着,樹林在他身邊退過去,墳堆在他腳邊退過去,白牆的瓦屋退過去,臭水的小浜退過去,皮鞋吃滿爛泥,西裝上掛着茅草,他都不知道。只覺得頭髮昏,全身要爆炸。房東女人的醜臉和母親的哭臉不斷的在他眼前出現。隨後,他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下了,抱着頭。他想:“這簡直可惡!打掃晦氣什麼的給滾他媽的蛋!哼!燒香!這簡直是拿人來侮辱!”他想:“這種侮辱難道玉懷曉得嗎?她總是不原諒我!我處的地位多麼困難呀!我的母親自然不好,無知,愚昧,但也可憐,孤獨!我假使因爲這事破裂起來,她會在公司方面鬧我的!那麼我的職業就完了蛋!難道這些苦衷你玉懷都不知道嗎?你雖然說過,‘這樣的職業不幹就是,另外去闢生路!’可是說是這樣說!”他想到這裏,覺得這樣想有些不大妥當,“玉懷的做人,作事,自然是對的,另闢生路,獨力發展,自然也是對的。可是也難呀!這麼的時世?”他想起玉懷剛纔那樣的對他,心裏就像壓了一塊石頭似的,他想:“這不知要怎麼辦好!”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一羣黑點子的亂鴉在頭上哇哇哇地匆忙掠了過去,四野的蟲聲蛙聲也淒厲的叫起來了。忽然他想起剛纔跑出門時的情形來了。他想:“母親會怎樣呢?也許嚇得發抖了吧?也許嚇得昏倒了吧?”他的眼前立刻就閃出母親那慘白色的皺臉,他不禁深長的嘆一口氣。“唉,這叫我怎麼辦呢?一方是母親,一方是愛人!……”他痛苦着,兩頰的肌肉起着痙攣,兩拳緊緊的抓住。最後他忽然非常吃驚了,因爲他想起自己這樣一跑,母親會去和玉懷大鬧的,他嚇得趕快站了起來,周圍已是一片黑,但他向村路跑去了。
老太婆見煥章跑了出去,嚇得踉踉蹌蹌追出門來時,已不見了影子。她大哭起來了,一把抓住房東女人。房東女人非常的害怕,她想:假使鬧出人命來,那不糟糕?她於是自告奮勇的說:幫她找去。一時間全村都鬨動了,無數的男男女女都圍到老太婆的面前來。等了一陣,房東女人和別的一些人跑回來說:
“到處都找遍了!池塘裏,小浜裏,什麼地方都沒有!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老太婆更加雙腳跳着哭了起來。她覺得天翻地覆了!世界上只剩她孤零零一個人了!她也將沒法再活了!她喊着:
“我的兒呀!我的肉呀!你叫我去靠誰呀!”
最後她頓了一腳,一手指着天煽動的說:
“都是那寡婦!都是那賣淫的寡婦!都是那爛×的寡婦!弄得我們一家這樣母離子散!鬧得四鄰都六畜不安!都是她!都是她呀!”
她背後站着的一個劉老太婆眼圈都紅了。人堆中忽然有一個人說:
“這種女人真是該死!”
大家都顯出這話很不錯的眼光。老太婆於是厲聲喊道:
“我要問她要人去!”
人們立刻讓出一條巷子,她就踉踉蹌蹌走了起來,一大羣人擁在她的背後,浩浩蕩蕩直向五十號門口奔來。她跑進玉懷的房門,玉懷看也不看她,但卻非常奇怪門口擁來那許多人。但她已直向後房奔了進去,玉懷只得跟在她的後面。老太婆抓起牀上的被窩來看看,被窩裏是空的,又提起垂下的臥單來看看,牀下也是空的。她於是跑了出來直向玉懷闖去,厲聲喊道:
“把我家煥章交出來!”
玉懷大吃一驚,心裏慌亂的想:“難道他出了什麼事了嗎?”但她見老太婆來勢洶洶,於是也氣憤的說道:
“你家煥章是有腳的!你來問我幹嗎?”
老太婆憤憤的衝前兩步,左手叉腰,右手伸出食指指着她喊道:
“你!狐媚子!娼婦!你配來和我說!你把我家煥章藏到哪裏去,你說!你今天如果不交出來,叫你認得我老太太!”
玉懷的嘴脣白得像紙一般,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喊道:
“出去!你給我出去!”
老太婆立刻在她身上打了一下,同時狂喊起來:
“呵呀!打死人呀!街坊呀!打死人呀!”
圍在門口的人們立刻鬨動了,有一個人說:
“喝,這寡婦打人了!快去喊警察去!”
玉懷氣得直髮戰,咬着牙,看着老太婆,握兩個拳頭護着自己的胸部,萍兒則抓住她的衣襟號哭。
房東老太婆嚇得趕忙擠進來,攙扶着哭喊着的老太婆,突然人堆後面騷動了。
“呵,她家少爺進來了!”有幾個人同時說。
人們立刻擁擠着分開,讓出一條巷子,滿臉發青的煥章就在房門口出現了。他驚愕地站在門檻邊一看,老太婆已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大哭起來:
“呵呀!你也回來了!你看娘要給這娼婦打死了!”
“唉,媽媽!”煥章憤憤的說。“這樣子鬧起來成什麼樣子呀!”
“好,打死我就是了!我也活夠了!”
煥章覺得自己進來了,還沒有和玉懷招呼,未免形勢弄得太僵了。而玉懷那冰似的樣子,簡直和自己非常生疏,陌生人似的。他心裏感到非常的難過。他鼓了鼓勇氣,向玉懷道:
“懷!這是怎麼一回事?”
“出去!”玉懷冷冷的把兩手向前一送。
“懷!請你原諒我!我還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出去!你們通通給我出去!”
煥章完全僵了,看看玉懷,看看母親,“一邊是愛人,一邊是母親,唉,這叫我怎麼辦呢!”他心裏非常痛苦地想。但門口的人們卻喊起來了:
“把你家老太太先攙回去呀!她恐怕已經受傷了!”
老太婆在衆人的喊聲中感了一種新的勝利,她竭力搖撼着煥章的手哭喊着:
“呵呀呵呀!她打得我好!把我打傷了呀!”
煥章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只得把母親攙出來了,跨門檻的時候,他依戀地掉過頭去,抱歉地注視了玉懷一眼,意思說:“你看,我這真是不得已呀!你該原諒我麼?”
玉懷只是一臉的冰,回答他的只是一痕輕蔑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