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最美的一段要算七裏瀧,又名七裏瀨、七裏灘,那地點是在釣臺以西的七裏之間,兩岸都是一疊疊的青山,彷彿一座座的翠屏一樣。那水又淺又清,可以見水中的游魚,水底的石子。遇到灘的所在,可以瞧到滾滾的急流,圈圈的漩渦,實在是難得欣賞的奇觀。寫到這裏,覺得我這一枝拙筆不能描摹其萬一,且借昔人的好詩好詞來印證一下,詩如錢塘樑晉竹《舟行七裏瀧阻風長歌》雲:“層青疊翠千萬重,一峯一格羞雷同。篷窗坐眺快眼飽,故鄉無此青芙蓉。或如兔鶻起落勢,或如鸞鶴迴翔容。槎枒或似踞猛虎,蜿蜒或若遊神龍。忽堂忽奧忽高壙,如壁如堵如長墉。老蒼滴成翡翠綠,舊赭流作珊瑚紅。巨靈手擘遜巉峭,米顛筆寫輸玲瓏。中間素練若布障,兩行碧玉爲屏風。無波時露石齒齒,不雨亦有云濛濛。一灘一鎖束浩蕩,一山一轉殊巃𡵝。前行已若葦港斷,後徑忽覺桃源通。樵歌隱隱深樹外,帆影歷歷斜陽中。東西二臺聳山半,乾坤今古流清風。我來祠畔仰高節,碧雲巖下停遊蹤。搜奇履險闢藤葛,攀附無異開蠶叢。千盤百折始到頂,眼界直欲凌蒼穹。斯遊寂寞少同志,知者惟有羊裘翁。狂飆忽起釀山雨,四圍嵐氣青蔥蘢。老魚跳波瘦蛟泣,怒濤震盪馮夷宮。舟師深懼下灘險,渡頭小泊收帆篷。子陵魚肥新筍大,舵樓晚飯飣盤充。三更風雨五更月,畫眉啼遍峯頭峯。”詞如番禺陳蘭甫《百字令》一闋,系以小序:“夏日過七裏瀧,飛雨忽來,涼沁肌骨,推篷看山,新黛如沐,嵐影入水,扁舟如行綠頗黎中,臨流洗筆,賦成此闋,儻與樊榭老仙倚笛歌之,當令衆山皆響也。”詞雲:“江流千里,是山痕寸寸,染成濃碧。兩岸畫眉聲不斷,催送蒲帆風急。疊石皴煙,明波蘸樹,小李將軍筆。飛來山雨,滿船涼翠吹入。 便欲艤棹蘆花,漁翁借我,一領閒蓑笠。不爲鱸香兼酒美,只愛嵐光呼吸。野水投竿,高臺嘯月,何代無狂客。晚來新霽,一星雲外猶溼。”讀了這一詩一詞,就可知道七裏瀧之美,確是名不虛傳的。
航行於富春江中的船,叫做江山船,有二三丈長的,也有四五丈長的,船身用杉木造成,滿塗着黃潤潤的桐油,一艘艘都是光煥如新。船棚用蘆葉和竹片編成,非常結實,低低地罩在船上,作半月形;前後裝着門板,左右開着窗子,兩面架着鋪位,小的船有四個,大的船就有六個和八個,以供乘客坐臥之用。船上撐篙把舵,打槳搖櫓的,大抵是船主的閤家眷屬,再加上三四名夥計,遇到了灘或水淺的所在,就由他們跳上岸去背纖,看了他們同心協力的合作精神,真夠使人興奮!
一船兀兀,從錢塘江搖到屯溪,前後足足有十三四天之久,而其中六七天,卻在富春江至嚴江中度過,青山綠水間的無邊好景,真個是夠我們享受了。我們曾經迎朝旭,挹彩雲,看晚霞,送夕陽,數繁星,延素月,沐山雨,櫛江風。也曾聽灘聲,聽瀑聲,聽漁唱聲,聽樵歌聲,聽畫眉百囀聲,聽松風謖謖聲。耳目的供養,盡善盡美,雖南面王不與易,真不啻神仙中人了。我爲了貪看好景,不是靠窗而坐,就是坐在船頭,不怕風雨的襲擊,只怕有一寸一尺的好山水,輕輕溜走。但是每天天未破曉,船長就下令開行,在這曉色迷濛中,卻未免溜走了一些,這是我所引爲莫大憾事的。幸而入夜以後,總得在什麼山村或小鎮的岸旁停泊過宿,其他的船隻,都來聚在一起。短篷低燭之下,聽着水聲汩汩,人語喁喁,也自別有一種佳趣。我曾有小詞《訴衷情》一闋詠夜泊雲:“夜來小泊平矼。富春江。左右芳鄰,都是住輕艭。 波心月,清輝發,映篷窗。靜聽怒瀧,吞石水淙淙。”除了這江上明月,使人繫戀以外,還有那白天的映日烏桕,也在我心版上刻下了一個深深的影子。因爲我們過富春江時,正在十一月中旬深秋時節,兩岸山野中的烏桕樹,都已紅酣如醉,掩映着綠水青山,分外嬌豔。我們近看之不足,還得喚船家攏船傍岸,跳上去走這麼十里五里,在樹下細細觀賞,或是採幾枝深紅的桕葉,雪白的桕子,帶回船去做紀念品。關於這富春江上的烏桕,不用我自己詠歎,好在清代名詞人郭頻伽有《買陂塘》一詞,寫得加倍的美,郭詞系以小序,全文如下:“富陽道中,見烏桕新霜,青紅相間,山水映發,帆檣洄沿,斷岸野屋,皆入圖繪,竟日賞玩不足,詞以寫之:‘繞清江、一重一掩,高低總入明鏡。青要小試嬋娟手,點得疏林妝靚。紅不定。襯初日明霞,斜日餘霞映。風帆煙艇。盡悶拓窗櫺,斜欹巾帽,相對醉顏冷。 桐江道,兩度沿緣能認。者回剛及霜訊。蕭閒鷗侶風標鷺,笑我鬢絲飄影。風一陣,怕落葉漫空,埋卻尋幽徑。歸來重省。有萬木號風,千山積雪,物候更悽緊。’”
船從富陽到嚴州的一段,沿江數百里,真個如在畫圖中行。那青青的山,可以明你的眼;那綠綠的水,可以洗淨你的臟腑。無怪當初嚴子陵先生要薄高官而不爲,死心塌地地隱居在富春山上,以垂釣自娛了。富陽以出產草紙著名,是一個大縣。我經過兩次,只爲船不攏岸,都不曾上去觀光,可是遙望鱗次櫛比的屋宇,和岸邊的無數船隻,就可想象到那裏的繁榮。
桐廬在富陽縣(今富陽區。——編者注)西,置於三國吳的時代,真是一個很古老的縣治了。在明代和清代,屬於嚴州府,民國以來,改屬金華,因爲這是往遊釣臺和通往安徽的必經之路,遊人和客商,都得在這裏逗留一下,所以沿江一帶,就特別繁榮起來。
過了桐廬,更向西去,約四五十里之遙,就到了富春山。山上有東西二臺,東臺是後漢嚴子陵釣臺,西臺是南宋謝皋羽哭文天祥處,都是有名的古蹟。可是我們這時急於趕路,不及登山遊覽,但是想到一位高士,一位忠臣,東西臺兩兩對峙,平分春色,也可使富春山水,增光不少。
自釣臺到嚴州,一路好山好水,真是目不暇接,美不勝收。嚴州本爲府治,置於明代,民國以後,改爲建德縣(今建德市。——編者注)。我在嚴州曾盤桓半天,在江邊的茶樓上與吳獻書前輩品茗談天,飽看水光山色。當夜在船上過宿,賦得絕句四首:“浮家泛宅如沙鷗,欸乃聲繁似越謳。聽雨無聊耽午睡,蘭橈搖夢下嚴州。”“玲瓏樓閣峨峨立,品茗清淡逸興賒。塔影亭亭如好女,一江春水綠於茶。”“粼粼碧水如羅縠,漁父扁舟掛網回。生長煙波生計足,鸕鶿並載賣魚來。”“燈火星星隨水動,嚴州城外客船多。篷窗夜聽瀟瀟雨,江上明朝漲綠波。”
從富春江入新安江而達屯溪,一路上有許多急灘,據船伕說:共有大灘七十二,小灘一百幾,他是不是過甚其辭,我們可也無從知道了。在上灘時,船上的氣氛,確是非常緊張,把舵的把舵,撐篙的撐篙,背纖的背纖,吶喊的吶喊,完全是力的表現。兒子錚曾有過一篇記上灘的文字,摘錄幾節如下:“洶涌的水流,排山倒海似地衝來,對着船猛烈地撞擊,發出了一陣陣咆哮之聲。船老大雄赳赳地站在船頭,把一根又長又粗的頂端鑲嵌鐵尖的竹篙,猛力地直刺到江底的無數石塊之間,把粗的一頭插在自己的肩窩裏,同時又把腳踏在船尖的橫槓上,橫着身子,頸脖上凸出了青筋,滿臉漲得到緋紅。當他把腳盡力挺直時,肚子一突,便發出了一陣‘唷——嘿’的掙扎聲。船才微微地前進了一些。這樣地打了好幾篙,船仍沒有脫險,他便將桅杆上的藤圈,圈上繫有七八根纖繩,用渾身的力,拉在桅杆的下端,於是全船的重量,全都吃緊在縴夫們的身上,船老大仍一篙連一篙地打着,接着一聲又一聲地吶喊。在船梢上,那白髮的老者雙手把着舵,同時嘴裏也在吶喊,和船老大互相呼應。有時急流狂擊船梢,船身立刻橫在江心,老者竭力挽住了那千斤重的舵,半個身子差不多斜出船外,吶喊的聲音,直把急流的吼聲掩蓋住了。在岸灘上,縴夫們竟迸住不動了。他們的身子接近地面,成了個三十度的角,到得他們的前腳站定了好一會之後,後腳才慢慢地移上來,這兩隻腳一先一後地移動,真的是慢得無可再慢的慢動作了。他們個個人都咬緊了牙關,緊握了拳頭,垂倒了腦袋,腿上的肌肉,直似栗子般地墳起。這時的纖繩,如箭在張大的弓弦上,千鈞一髮似的,再緊張也沒有了。終於仗着偉大的人力,克服了有限的水力,船身直向前面瀉下去。猛吼的水聲,漸漸地低了;最後的勝利,終屬於我!”這一篇文字雖幼稚,描寫當時情景,卻還逼真。富春江上的大灘,以鸕鶿灘與怒江灘爲最著名。我過怒江灘時,曾有七絕一首:“怒江灘上湍流急,鬱郁難平想見之。坐看船頭風浪惡,神州鼎沸正斯時。”關於上灘的詩,清代張祥河有《上灘》雲:“上灘舟行難,一里如十里。自過桐江驛,灘曲出沙觜。束流勢不舒,遂成激箭駛。遊鱗清可數,累累鋪石子。忽焉涉深波,黿鼉伏中沚。舟背避石行,邪許聲滿耳。瞿塘灩澦堆,其險更何似。”
畫眉是一種黃黑色的鳴禽,白色的較少,它的眉好似畫的一般,因此得名。據說產於四川;但是富春江上,也特別多。你的船一路在青山綠水間悠悠駛去,只聽得夾岸柔美的鳥鳴聲,作千百囀,悅耳動聽,這就是畫眉。所以昔人歌頌富春江的詩詞中,往往有畫眉點綴其間。我愛富春江,我也愛富春江的畫眉,雖然瞧不見它的影兒,但聽那宛轉的鳴聲,彷彿是含着水在舌尖上滾,又像百結連環似的,連綿不絕,覺得這種天籟,比了人爲的音樂,曼妙得多了。我有《富春江凱歌》一絕句,也把畫眉寫了進去:“將軍倒挽秋江水,洗盡粘天戰血斑。十萬雄師齊卸甲,畫眉聲裏凱歌還。”此外,還有一件俊物,就是鰣魚。富春江上父老相傳,鰣魚過了嚴子陵釣臺之下,脣部微微起了紅斑,好像點上一星胭脂似的。試想鱗白如銀,加上了這嫣紅的脂脣,真的成了一尾美人魚了。我兩次過富春江,一在清明時節,一在中秋以後,所以都沒有嚐到富春鰣的美味,雖然吃過桃花鱖,似乎還不足以快朵頤呢。據張祥河《釣臺》詩注中說:“鰣之小者,謂之鰣婢,四五月間,僅釣臺下有之。”“鰣婢”二字很新,《爾雅》中不知有沒有?並且也不知道張氏所謂小者,是小到如何程度。往時我曾吃過一種很大的小魚,長不過一寸左右,桐廬人裝了瓶子出賣,味兒很鮮,據說也出在釣臺之下,名子陵魚。
一九三八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