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垂髫之年的小女儿来言,雪是饴糖的甜,是小兔子绒毛的软,是奶奶讲故事哈出的白气,是星斗阑干好梦沉沉时的呓语。粉红的靴子雀跃在无边的银白,留下深林幼兽一般的痕迹。奶奶,奶奶!我飞奔而来。你的头发上落了好多好多雪。祖母随手一挥,发上苍白的颜色齑粉一般纷然撒落,却又沉沉染上她的肩头。奶奶朝我笑望,老人混浊的眼眸里映上孩子娇小的身影和一片皑皑的光亮。我伸出手去,奶奶迅速地消融在雪中,我甚至抓不到棺木里雪一样的白布,却最终抓到雪白的医院中裹着妹妹的、雪白的襁褓。

  容容,你知道的,我讨厌雪。二八韶龄的女孩挽住闺中密友的手,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一丝碎琼乱玉把二人隔开。这双手,多少年来我牵了无数遍。从柔软而又玲珑小巧的,到骨节分明十指修长,似柔荑,又似春葱。为什么?通红的双手被容容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刹那间有那么些许喜欢雪了,可只是刹那而已。雪只送去,却不带来。它送走了我的小兔子、送走了我的奶奶、就连我手上这点温度它都要夺走。我将来要跑到很远很远的南方,再也不见落雪。我深深别过头,目光却无法逃开席地的三重雪。

  小璐,不是这样的。我燕羽般的的长发披散下来,绕进友人的指缝里,又无声地滑落在宿命般的落雪声中。园中的梅花开了,你注意了吗。她信手拈下一朵,松松簪在我的发间。暗香浮动,悠扬在墙头一泓清浅的月色中。我会追随雪的足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开更美的梅花。她笑道。不要,我的指甲在她掌心印出雪色的苍白。你要抛下我,逐雪而去吗!璐璐,岭梅注定要葳蕤在塞北的寒风里,而梁间燕子也终究会找到温暖的地方过冬。我陪着你,就是抛下自己的路。她莲步轻移,端丽的身影一点点缩小在雪色的月光里,如同阳光下一块消融的雪迹。而话语掷地有声余音绕梁,把一袭红衣的我困在一片狭小的风花雪月当中。她刚刚戴在我头上的梅花顺着北风的足迹飘零,为我指向了一条与她背道而驰的路,旋即融化在纷纷扬扬的絮雪中。我仰头,期待另一片花瓣给我一个不同的答案,回应我的,只有飞雪点染在我眉心的、微凉的寿阳妆。

  后来,她早我出发几日。我在她抵达冀北后鬼使神差地拨通了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她的母亲告知我她已经换号的消息。我没有再追问下去,拨通又如何?无非一些毫无意义的客套寒暄罢了。姚黄苦移根仙阙,岭梅喜凌霜傲雪。宛洛的梅花怒放在千里冰封的北国,却如指缝流沙般无法避免地消融在振翅燕子黯淡的眼眸。

  可是那天晚上,我梦见她寄来一枝带着霜雪的红梅。

  又一个冬天,我披着风衣听闻落雪的消息。南国嘉木郁郁葱葱,筛过早已忘了季节的阳光,投下一地斑驳陆离的剪影。徘徊树下的我是此间唯一的雪,却早已消融在南下的列车上。故乡的雪来的太迟,它没有追上我的脚步,我也几乎听不见它的声音。只有记忆里愈发模糊的、生于雪的妹妹,在我临行前粉雕玉砌的笑颜。她即将拥有自己的雪。在这里,我是雪的女儿;在家乡,我是客北的燕子。而我,一直是我自己。不知何处的玉笛吹来落雪般的声音,只见半卷的芭蕉摇曳在不期而至的霖雨中。

  我知道雪再也不会属于我,但是我却正在拥抱生命中最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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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明夷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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